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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绍放下车帘,卢成勇在外面问道:“陛下要继续巡视另一个校场么?”
郭绍端坐在座位上回应道:“换地方看看。”
他闭上眼睛沉默了良久,忽然又道:“可能会与辽国部分援军交战。”
李处耘赞同道:“陛下所言极是。一旦幽州受到我朝大军威胁,辽人马军从上京等地过燕山也很快。”
郭绍道:“不过他们若要短时间内增援幽州,便来不及动员举国兵力,最先来的应该是上京等地的常备骑兵。”
郭绍做出这番论断,是详细分析过辽国各方面情况后的结论……辽国军队总数很多,但能在都城马上就调集起来的常备军不会太多;动辄十万计的常备军只是吹嘘恐吓别国,或号称。不过因为辽国马兵机动快,动员速度也更快,一般有战争会先从各地动员调拢军队。
中原王朝总体也有兵力少说好几十万,但哪怕是战争频繁的年代,首都也就常备几万骑兵,而且养起来很吃力。以现在的运输和经济,是非常沉重的负担。
辽国虽大,显然经济底子远不如大周。草原上单位面积能养活的人口更少;大量骑兵长期集中在一个地方,吃草也不够吃的。
郭绍注意到,北汉国晋阳被围后,辽军赶着入援,也经历了一个调集兵马的过程,否则应该更快。
第五百九十八章奇袭
外面的木头车轮转动“叽轱”作响。
李处耘道:“陛下,照目前枢密院的方略,此役实则是一次奇袭。”
郭绍立刻转头看着他,用鼓励的目光看着李处耘的脸。
李处耘继续道:“奇袭不是没有机会。收复河东后,大周军班师回朝,当此时大周与辽国仍旧没有议和,辽国可能会猜测我朝意欲用兵。但他们不知道咱们何时用兵。
今年,或明年后年都有可能;春、夏、冬亦有可能。(秋天草原的马肥,对中原王朝反而不利。)
王使君等人之议,攻取幽州城就有胜算,臣也无异议。不过咱们得在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内攻下幽州,否则奇袭就没有战机了。
从上京等地到幽州,一千三百余里,辽军马兵的行程只需半月……这股援兵,只要辽人响应快,咱们避免不了。而辽国要聚拢诸地大军,最快需一个月。”
郭绍点头称是,李处耘谨言慎行,不过他似乎对一切都有自己的见解。
李处耘拱手一拜:“此役定为奇袭,臣欲进言。
首先,不能泄露军机,在开战前不能让辽人知道。否则辽军提前聚集了主力,等我们到达幽州,很快就要面临大军威胁,奇袭幽州也没有了战机。
其次,大周军意图一旦暴露,要迅速逼近幽州;如同晋阳之役,禁军主力很快就兵临城下。奇袭兵贵神速,切勿在半路耽误行程,给辽军以准备的时机。
若能做到这两处,臣也主张奇袭幽州,确实可以一试!”
郭绍听罢赞道:“李将军言之有理。”
李处耘建议被采纳,又忍不住说道:“一旦我朝中途出了差错,应立刻放弃大略,另择良机。此时辽国以守势,大周以攻势,便可以主动寻找恰当战机。”
郭绍点头道:“目前为止,斥候奏报,幽州南部诸城都是汉将。我们也不用劝降,以免打草惊蛇,只要大军到达,那些汉将临时也应该会献城投降。”
李处耘道:“这便是大周在幽州的优势,幽州多汉儿,心向大周。”
此时车队到达了西北边校场,郭绍听到外面的喧嚣声,挑开竹帘看了一眼。他此时兴致很高,干脆下车来,弃车上马,带着一行人往校场上跑马,视线便更加开阔。
很快武将们就发现了郭绍亲自来巡查了,诸将从各处骑马聚集过来拜见。军中一时间轰然喧哗,纷纷向这边呐喊。
郭绍骑在马上,便抬起手向人群中挥手。顿时呐喊声更甚,人们举刀枪大呼“万岁”,声势简直地动山摇。
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在军中的威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坚信自己继续发动战争,依旧能保障周军的士气。
郭绍缓慢地移动目光,望着自己的人马。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个给马擦洗身体的士卒就似乎毫不受影响,现在还专心地干着他自己的活。
郭绍当然不会计较一两个士卒的态度,他甚至不会直接去干涉军营里的具体军务。
……
擦马的士卒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卒,按理这个年纪不能算老头,不过武夫常年风吹日晒,上了点年纪就风霜满面,大伙儿都叫他李老汉。姚二牛就和李老汉很熟。
李老汉生下来就是战乱时代,一辈子都打仗,战阵经验极其丰富,所以这个年纪了还能呆在虎贲军,他做伙夫和杂兵,上头安排什么就干什么……虎贲军将士几乎都是青壮,李老汉这样的人比较少见。
他终于擦完了马身,这才抬起头瞧皇帝的仪仗,不过这时皇帝已经带着马队正在离开。
不料忽然一个汉子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面前,李老汉吓了一条,转头看时,原来是都头。都头一脸恼怒,猛然挥起马鞭。
李老汉急忙抬起手臂想挡一下,他太清楚马鞭摔在脸上的话是什么状况了,马上就会皮开肉绽。
都头似乎看他头发都花白了,马鞭没有打下来,便愤愤地说道:“老子是不是该嘉奖你,这点功夫就能耽误你干活?”
李老汉心里不是滋味,这小子的年纪还没他儿子大,倒在面前自称老子。
不过对方是武将,李老汉只是个杂兵,上下尊卑很明显。他又想起今天就要发饷了,赶紧提心吊胆地弯腰道:“小的知错了、知错了。”
都头冷冷道:“你的身子骨还好?”
李老汉忙活动了一下胳膊,紧张道:“还很硬朗,干活不必别人干得少。将军饶俺一回罢,俺打过很多仗,平素干活,有时拿起刀枪还能当战兵使唤!”
都头“哼”了一声,懒得再理会他了。
李老汉见他走了,这才长吁一口气。旁边一个杂兵转头看着自己,李老汉已不似刚才那般作态,顿时好像什么事也发生过似的,说道:“谁不犯点小错?只要别去挑衅将领的威信,一般都没事。”
那杂兵听罢忙道:“受教了!”
等干完了活儿,几个杂兵便找个没那么开阔的地方呆着偷闲。刚才那年轻人上来便问:“李老汉有儿子?”
李老汉笑道:“儿子比你还大。俺们家的地就在开封府,俩儿子都在家种地。”
那人摇头道:“怎地不叫儿子来从军,李老汉就好回家清闲了哩。”
这些年轻武夫多半都没啥心眼,什么话逮着就问。李老汉也不计较,笑道:“俺就是不准儿子从军,自个来了。”
“为啥?俺觉得从军没啥不好。”
他看了年轻杂兵一眼,说道:“上回在晋阳爬城墙,你没去罢?”
“您不也没去,咱们在石岭关呆着,不是等辽军么?”
李老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你去一次,就不会在这里问俺了。”
他们消磨到中午,便听到人说该他们去领军饷了。李老汉赶紧和众人一块儿去军营里,打听了一下,不仅有铜钱、麦面,还有盐。
盐也是受士卒们欢迎的东西,这东西在市面非常贵,不仅能自家用,多的还能卖给街坊,只要稍微便宜点就很好出手……朝廷发的,不算贩卖私盐。而且殿前司也常发盐,他们直接从官府调,盐本身并不是值钱的玩意。
每当这个时候,李老汉便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时候他除了大部分拿回家,还能买酒喝喝。多年以来是什么世道?不仅能让全家人吃饱穿暖,还能有酒喝,已经很不错了。
第五百九十九章心境
东京内城大街上铺着砖石,马蹄踏在路面上的声音额外清脆,“哒哒哒……”每一声都干脆利索像豌豆落进盘子里。
郭绍看着外面的光景,目光很快被一处未建完的建筑群吸引。他左右看了一下位置,随口问道:“这里就是咱们叫工部派人督建的功德阁罢?”
李处耘忙点头称是。
随着马车前行,郭绍的头也跟着转动,眼睛良久观看那片地方。他收回目光,看着坐在对面的李处耘,李处耘也忙欠了欠身。
“李将军百年之后,画像也能挂在里面。”郭绍用随意地口气道。
李处耘抱拳道:“功业都是陛下的,臣不敢居功。”
李处耘的姿态很拘谨,郭绍说话却很直接:“可是我的画像不能挂在这个地方,应该在太庙里。”
李处耘一时间面露难色,似乎这句话难以回应。郭绍这才寻思……要是李处耘附和罢,好像自古皇帝比较忌讳死亡,不然怎么有万寿无疆这句说法。
“罢了,咱们不谈这个。”郭绍挥了一下手。
李处耘忙左顾而言它,岔开了话题。
但郭绍的思绪转变没那么快,还想着刚才看到的宣仁功德阁,一时间忽然有种想法:文武大臣大多赞成北伐,这个功德阁可能也有原因,他们想尽量建功立业,抓住机会留名……不过当初郭绍下旨修建这地方,并非这个目的。
不久前攻幽州的知情范围扩大到政事堂(那么大的事,得让宰相们知情),就受到了宰相范质的反对,范质要骂支持北伐的人怂恿皇帝穷兵黩武。不过这种开疆辟土的功绩,确实和文官关系不大。
能在里面留下画像和功绩的人,不知手上有多少人命,正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郭绍自己也不知让多少人送了命。
在大臣面前,郭绍不能想什么就说什么。以前李处耘和自己是好友和同僚的关系,说话要方便一些,但郭绍登基后就不能了……此行和李处耘交谈了不少,但看得出来李处耘说话也很小心谨慎。
郭绍也对自己所思所想缄口不言。
过得一会儿,他才看着李处耘正色道:“不论怎么做,都不能避免生灵涂炭。我们的所作所为,只是以将士的生命,来换取百姓苍生的生命。将士们是在为他人牺牲。”
李处耘的神色一凝,道:“陛下以仁心对待天下子民,百姓幸甚。”
郭绍阐述道:“辽人占据幽云之地,一旦有机会,就很容易举兵南侵。就像去年幽州军劫掠易、定二州,若是辽军主力南下,涂炭之地更广。
咱们不是在好大喜功穷兵黩武,是在做应该做的事。哪怕这些事需要很多人付出性命。”
郭绍在和李处耘讲道理,又好像在说服自己。
不过,他当然不是只为了高尚的理由发动战争,人都有欲望或梦想,郭绍也不例外。
……回到皇城,郭绍没有再去金祥殿,径直入宣佑门。因为今天是十旬沐假,君臣都不办公,便是放假一天给人沐浴更衣的时间,相当于后世的周末。不过周末来源于基督教,沐假是古代传统习俗。
郭绍不想去滋德殿或万岁殿,干脆去了三清殿、皇宫里的道教殿宇。
这里十分宁静,本就是个清修的地方。他先去看望了清虚,和她说了一阵话,不过和清虚大抵没什么共同语言,毕竟年龄太小了。
郭绍想起了在这里出家的张太贵妃,一问她还留在三清殿。他隐约记起张太贵妃的一句话,她说一面之后,要再见到皇帝不知是一年两年,还是十年。于是郭绍临时决定去拜访张太贵妃。
张氏在清修的殿门口将郭绍迎进室内,周围只有一个道姑,礼仪也比较简单。
郭绍当下便问:“太贵妃在三清殿可好,缺什么用度?”
张氏缓缓说道:“陛下和皇后善待宫中之人,我在这里很好。陛下请坐下罢。”
郭绍便在一扇木窗前的木案旁边的蒲团上坐了下来,张氏又轻声道:“我这样的人原本没有过问了的,谢陛下挂念。”
郭绍道:“太贵妃不必谢,我也觉得这里很好,远离俗世。”
张氏顿时低声道:“陛下要是想清静的时候,可常过来坐坐。我平素也没什么人说话。”
那道姑在里面烧水沏茶,从外面的厅堂里能看到她的身影。郭绍确实觉得这里的气氛不太一样,虽然在宫廷里,却仿佛与一切都隔绝了。
他见桌案上摆着围棋,当下便低头观看着上面的棋局。
张氏见状微笑道:“陛下若有兴致,我们再玩上回您教我的五子棋?”
郭绍道:“那游戏太简单,老是下就没意思。太贵妃教我下围棋?”
张氏打量着郭绍的脸:“陛下真不会下棋?”
“实不相瞒,我以前就纯粹一个武夫,哪里会这些风雅之事?”郭绍说得毫无压力,他发现在这个地方确实轻松,“不过我懂最基本的规则,围死就被吃掉旗子和地方,然后数谁占的地盘大。”
一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前朝贵妃,永远会被禁锢在皇宫里,郭绍实在觉得她无法对朝政造成任何影响。
张氏听罢,便详细地讲解了几种策略,然后要郭绍和她对弈练习。
过了良久,张氏身边的道姑才把茶端上来,一切都非常慢,简洁的殿室内弥漫着淡淡的茶香,时不时响起轻轻的落子的“啪”的一声,时间也仿佛流逝得更加缓慢了。
这地方的陈设很简单,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