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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册 恨水东逝-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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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允禄心想,弘时是坐纛儿的皇子,一般政务尚且有权处置,今天又是奉旨和自己谈话,这点小事不能扫了他的面子,便点头答应着,和弘时一同走进了小书房。书房里,怡亲王的二世子弘晓正坐在书案前翻看着一本什么书。他的旁边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子,带着一脸的馅媚眼睁睁地瞧着这位三阿哥,允禄认出来了,他就是翰林院的侍讲钱名世,还有两个人允禄没见过,这俩人好像是一个模子里托出来似的,不但长相一样,就是身上的穿戴打扮也全都一样。见弘时和允禄进来,他们四人连忙站起身来跪下行礼说:“给二位主子爷问安。”
  弘时大大咧咧地说了声:“罢了,都起来吧。”回头又对弘晓说,“你和我是自己兄弟,为什么要行这样的大礼呢?给十六叔请安就是了,以后咱们见面千万不要再跪了。”
  弘晓答应一声:“是。”又笑着对允禄说:“十六叔,我来给您老引见一下:这就是康熙四十二年的探花钱名世;这两位说起来真有意思,他们是双生兄弟,又同科登第。老大叫陈邦彦,老二叫陈邦直。他哥俩的‘字’更绝,一个叫‘所见’,另一个叫‘所闻’。今天他们兄弟俩还是头一回见到您老呢。”
  允禄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弘晓了,只见这位二十岁模样的侄儿,长孤脸,白净面皮,尖尖的脑袋,却长了一头好头发。他又在头上总成一条长长的辫子,稍头还打了个红绒的蝴蝶结。说起话来,更是又快又便捷,看上去十分干练。他原来是和老亲王膝下的第七个儿子,允祥未娶福晋时,当时的雍亲王,也就是现在的雍正皇帝作主,让他过继给了允祥。后来允祥获罪,康熙又让他归了宗。等到允祥脱了囹圄出来,在圈禁时已和两个侍妾阿兰、乔姐有了两个亲生的儿子。所以弘晓虽然又回到了恰王府,雍正却只给了一个二等伯爵的闲散名份。不过允禄也知道,这个弘晓可不是安份的人,要论起心机来,和弘时不相上下,俩人也常常在一起走动。弘时进畅春园帮弘历办差时,就说合着让弘历给了他一个内务府帮办的职务。从此,他和弘时就更加亲近起来。太监们上来献了茶,弘时说:“弘晓,你也太不懂事了,没见这些天里我忙成什么样了,你还要给我添乱。有些事,再等几天,还能烧焦了你的洗脸水?”
  弘晓满脸都是笑容,他亲手捧起茶碗送到弘时面前说:“三贝勒,别人不知,我还能不知道,您是位胳膊上能跑马的人,多大的麻烦,在您手里还不是小事一件啊。您瞧,老钱和二陈开罪了皇上,受了些处分。看在我们平日的交情上,您也不能不伸伸手吧。这件事在您这里,不过是个芥菜籽,可在老钱他们身上,比泰山还重啊!”
  弘时见允禄一脸的茫然,便说:“十六叔,他说的是给年羹尧赠诗的那件事。今天皇上批下来了,您想,他们能坐得住吗?”
  允禄想起来了,原来在谳断年羹尧罪行时,同时查了出了汪景祺受年的指使,和蔡怀玺等人密谋营救十四爷的大案。这两件案子,都定为“谋逆”,株连极广。在西宁军中,又查出了钱名世和二陈与年羹尧相互唱和的诗作。二陈兄弟除了吹捧年之外,诗中还有一些颂圣的句子;但钱名世的诗句却太令人吃惊了,比如他说“钟鼎名勒山河誓,番藏应刊第二碑”。那就是说,既然给年羹尧勒石立碑,就应该再给允禵也刻一块碑文,铭记他的功劳!雍正皇帝这些天来身子不爽,的了外边传进来的闲话,心情当然就更加不好,正是有气没处发泄的时候,提起朱笔就批了“卑鄙无耻殊堪痛恨”八个大字。这一下,钱名世和二陈能不来找门路吗?
  弘时见钱名世吓得浑身发抖,二陈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便有意地吊他们的胃口:“这事原来不归我管,是宝亲王亲自掌握的。我听四弟说,部议原来定的都是‘从逆’罪。按大清律,谋逆大案是不分首恶从犯,一律要处以凌迟的。弘历觉得太重了些,他说,几个读书人,又没有谋反的实迹,退回部里让他们重拟。部里改成了‘斩立决’,四弟还嫌定得重了,又改成‘绞立决’呈给皇上。他还说,如今京师谣言很多,从轻发落就可以堵一堵那帮小人的嘴。”
  允禄听到这里也插言说:“那天我也在场的。皇上说,‘谣言说我刻薄,我才不在乎呢!要堵谣言,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杀人!杀了这些无父无君之徒,谣言就不攻自破了。’宝亲王一直在劝,皇上才点了头,说‘先放一放再看吧’。”
  弘时接过话头说:“不过,你们三位的诗是有分别的。二陈还有称颂圣德的话,你老钱却纯粹是在拍年某人的马屁。他年羹尧犯了谋逆大罪,你要是不卷进去,那才叫怪事呢!”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三个吓得抖成一团的人,又笑着说,“你们也不要吓成这熊样子。告诉你们,三个人的命都保住了——革职回乡,永不叙用。怎么样,这还算满意吧!”
  三个人一听小命保住了,一齐跪在地上,不住地磕着响头:“谢皇恩浩荡,谢皇上再生之恩,谢王爷和贝勒爷超生的……”
  弘时看他们这样,又是一笑说:“别忙,死罪虽免,活罪可也不好熬啊。弘晓你过来,我索性拿给你看看吧。”
  这份折子很厚,足有千言上下,乃是刑吏二部写成的。折子前边有一拦“敬空”,那是专门留给皇上写朱批的。只见皇上用他那惯常的狂草写道:
  ……钱名世实为文人败类之尤,名教罪人之首也……早年此人即偷窃名稿,据为己有,为先帝深恶痛绝。朕不过以为是文人无行,偶有贪念而已。岂知他竟如此作恶,朕真不知他所读何书,所养何性……这种文士之匪类,怎配污朕之刀斧?朕即以文词为国法,赐以‘名教罪人’之匾额,示之以世。至于二陈,不过吠声之犬耳,逐其回籍可也。钦此!
  弘晓看了说:“老钱,皇上把你恨到极处了!你可要撑住啊。”
  钱名世本是书香门第,武进望族。他是两榜进士,全家五代里出了七个进士的人。可今天他竟然受到这样的处分,在场的人都不知说什么才好。常言道,士可杀而不可侮。这个“名教罪人”的大匾,要是挂到门头上,不但祖宗脸上无光,他自己没脸作人,就是后世子孙,也都抬不起头,人们将怎样去评论它呢?
  允禄心底最实诚,他看着钱名世的样子很觉得可怜,便说:“老钱哪,看来这事是没法挽回了。你不要急,也不要到处去乱找门子,就是有干言万语,先承受下来。皇上身子不好,又正在火头上,稍等些天,我们想法为你解脱吧。”
  钱名世趴在地上叩了个头说:“多谢十六爷厚爱……我钱名世确实是名教罪人。至于说到口里,写在纸上,或者是挂在大门口,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分别。我认了……说到我的儿孙们,他们不该有这个不争气的老子,我也只好说声对不住他们了……”说罢,他趴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
  弘时见他这样,也只好说:“我告诉你,事情既然已经做了出来,你无论如何也是躲不过去的。你想哭,就在我这里痛痛快快地哭吧,哭出来也许会好受一些。哭完了,你就回去,我和十六爷还有正事要办呢。”
  弘晓带着他们几个走了,弘时把十六叔让进上房,又叫人送来了参汤,让十六叔暖暖身子,消消气,允禄心善,一边喝着参汤,一边说:“要说这个姓钱的,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皇上正在气头上,恐怕也处分得太重了些。我一个人的面子不行,找个机会,或者叫上你十三叔,咱们一块去劝劝皇上好吗?”
  弘时却一笑说道:“十六叔,您太实心眼了。这样的事,您还想出头替他们说话吗?”
  “啊?”允禄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了。过了好久,他才小心地问:“弘时,你说明白些,我怎么听不大懂呢?”
  弘时微微一笑,看着这位老实的十六叔说:“十六叔,钱名世之罪,其实并不全是为了那两句诗,他早就和汪景祺勾结才是真正的原因。汪景祺在狱中招供说,圣祖归天前的一个冬夜,他在钱名世家里闲谈,恰巧天上又是打雷又是闪电的,这事成了江南冬月里的一大奇观。后来,就传出了圣祖驾崩和雍正即位的消息。钱说反常为妖,这是灾异之兆。后来,当时在场的人都证明,钱并没有说这话。要不然,钱名世只怕要家灭九族呢。说到底,这姓钱的不是个正派人。十六叔,我真怕你动了恻隐之心,出头为他说话,那你可要自讨没趣了。”
  允禄愣怔了一会说:“哦,我原来以为他是位才子,哪知却是个火炭球啊!不说他了,弘时,说说你传旨叫我来的正事儿吧。”
  




九十七回 亲侄儿矫诏骗叔父 刁皇帝强词护孤臣

  时刻已到半夜了,弘时还在诉说着钱名世他们的事,允禄可有点等不及了:“我说弘时呀,皇上叫你和我谈事,究竟要说什么,你倒是说话呀!”
  弘时却两眼看着窗外,一声不响地坐着,似乎是在想心事,又似乎是在琢磨该怎么说。远处,风声在呼呼地刮着,像是给这暗夜增添了更多的神密和不安。过了很长时间,弘时才试探地说:“明天皇上就要召见旗主们了,所以才特地让我问问十六叔,八叔他们到底是个什么章程呢?皇上还问我,为什么几次奏闻旗主会议的事,十四叔都不在场?不知十四叔明天去不去见皇上?”
  允禄心底实诚,听弘时这么一说,到不觉得笑了:“咳,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呢,你装得像是出了大乱子似的。你八叔那里有几次会议,你十四叔确实都没有去。据我看,‘八王议政’这一条是你八叔他们最盼望的。以前,他们说这些话时,总是那么闪闪铄铄、吞吞吐吐的,可今晚是一点也不遮饰地和盘托出来了。不过,又好像是在边说边议,不大像有什么预谋。睿亲王更是不同,他从头到尾都不多说话,似乎有很多顾虑。临到了,还交给我一个奏折,要我替他转呈皇上。”说话间,他拿出那份奏折来交给弘时,“你今晚不是还要见皇上吗,就顺便递上去吧。”
  弘时皱着眉头接过奏折来,随手就放在案头了。他那黑幽幽深不可测的目光注视着房子里的自鸣钟,好像在暗暗地聚集着勇气:“哦,原来是这样……其实八叔要不再打心里的小算盘,八王议政之事,也不是不能对皇上说的,要紧的是不能因此引起皇权旁落。”
  允禄突然一惊,问道:“什么,什么?这是皇上的话,还是你自己的话?”
  弘时格格地笑着说:“十六叔,您这样看着我,在灯下瞧着怪吓人的?我说的就是皇上的话,前天和今天下午他都透出了这个意思嘛。”
  允禄知道皇上的一贯态度,他当然不肯轻信弘时的话:“弘时,你小子给我听着,你十六叔是个扳倒大树掏老鸹的人。先帝在日,阿哥们之间斗了二十多年,可谁也拿我没办法。你要是想和我说话,就说皇上的原话,不要说这种模棱两可的‘意思’!”
  弘时却不害怕这位十六叔,他冷笑一声说:“皇上叫我传的是‘意思’,我当然不能复述原话,这就叫‘照皇上说的办’!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是我的亲叔叔,我还是可以透一点给你的。嗯……头一回我见皇上时,他说,‘允禩会作事也会作人,朕心里清楚得很!只可惜他不是池中之物,真真是让人遗憾。就是八王议政,又何尝不是个好制度?太祖、太宗那时,正是我满人极盛之时,靠的不就是这个议政制度吗?’皇上见我吃惊,又笑着说,‘其余的都可以商量,就是皇权不能旁落。多几个人来治天下,朕岂不是可以轻闲一些?’。”
  允禄目不转睛地看着弘时,眼睛里充满了疑惑,不过已经没有了敌意。弘时沉吟了一下又接着说:“今天下午,我又去了畅春园。皇阿玛刚从青梵寺回来,看上去身子非常疲惫。他老人家和我说,‘当初登极不久,张廷玉曾和朕说过,他说朕和圣祖有三不能比。圣祖是幼年御极,在位的时间就长;朕是盛年登基的,享国就不能同圣祖一样久远。朕想,再不济,当二十年皇帝还是有可能的吧。可是,朕现在仔细想想,怕也未必能实现,朕自己觉得身子骨是越来越打熬不住了。看看你十三叔,他拼着命地做事,累成了那个样子;张廷玉和马齐他们也都老了;老十六挑不起大梁来;老十六守成有余而创建不足——你可以和你十六叔私下里聊聊:这些东来的旗主们,断然不会生了篡位之心,可怕的倒是自己的亲兄弟。如果能变着法子不使皇权旁落,又能让满旗老人们参政,朕得了左右膀臂,旗政旗务的整顿也就顺其自然地办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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