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但这一套也还没有落伍,“厅房腔”进化成了新式“官腔”,因为“官”要是和平常人一样的说“人”话,打“人腔”,就失其所以为“官”了。“四方步”,因为没有粉底靴,迈起来不大方便,但官总是有官的步子,疾徐中节,恰合身份。此外类如:会客要按时间,志在寸阴必惜;开会必迟到早退,表示公务繁忙;非要公来会的友人,以不在为名,请他多跑几趟,证明无暇及私。在办公室里,庄严肃穆,不苟言笑,一劲在如山的公文上唰唰的划着“行”字,表现为国劬劳的伟大牺牲精神,等等。
中国的官,向来有所谓“官箴”的,如果把这“官箴”一条条详细排列起来,足以成一本书,至少可以作成一张挂表,悬诸案头。我们现在就举其大者来赏识一下吧。开宗明义第一条就是:“官是人民的公仆。”孟老夫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民为贵,君为轻”的话,于今是“中华民国”,人民更是国家的“主人翁”了,何况,又到了所谓“人民的世纪”,这还有什么可说的?但是,话虽如此说,说起来也很堂皇动听,而事实却有点“不然”,而至于“大谬不然”,而甚至于“大谬不然”得叫人“糊涂”,而甚甚至于叫人“糊涂”得不可“开交”!人民既然是“主人”了,为什么从来没听说过这“主人”拿起鞭子来向一些失职的,渎职的,贪赃枉法的“公仆”的身上抽过一次?正正相反,太阿倒持,“主人”被强捐,被勒索,被拉丁,被侮辱,被抽打,被砍头的时候,倒年年有,月月有,日日有,时时有。
难道:只有在完粮纳税的场合上,在供驱使,供利用的场合上,在被假借名义的场合上,人民才是“主人”吗?
到底是“官”为贵呢?还是“民”为贵?我糊涂了三十五年,就是到了今天,我依然在糊涂中。
第二条应该轮到“清廉”了。“文不爱钱,武不惜死,”这是主人对文武“公仆”,“公仆”对自己,最低限度的要求了。打“国仗”打了八年多,不惜死的武官——将军,不能说没有,然而没有弃城失地的多。而真真死了的,倒是小兵们,小兵就是“主人”穿上了军装。文官,清廉的也许有,但我没有见过;因赈灾救济而暴富的,则所在多有,因贪污在报纸上广播“臭名”的则多如牛毛——大而至于署长,小而至于押运员,仓库管理员。“清廉”是名,“贪污”是实,名实之不相符,已经是自古而然了。官是直接或间接(包括请客费,活动费,送礼费)用钱弄到手的,这样年头,官,也不过“五日京兆”,不赶快狠狠的捞一下子,就要折血本了。捞的技巧高的,还可以得奖,升官,就是不幸被发觉了,顶顶厉害的大贪污案,一审再审,一判再判,起死回生,结果也不过是一个“无期徒刑”,“无期徒刑”也可以翻译做“长期休养”,过一些时候,一年二年,也许三载五载,便会落得身广体胖,精神焕发,重新走进自由世界里来,大活动而特活动起来。
第三条:为国家选人才,这些“人才”全是从亲戚朋友圈子里提拔出来的。你要是问:这个圈子以外就没有一个“人才”吗?他可以回答你“那我全不认识呀!”如此,“奴才”变成了“人才”,而真正“人才”便永远被埋没在无缘的角落里了。
第四条:奉公守法,第五条:勤俭服务,第六条:负责任,第七条……唔,还是不再一条一条的排下去吧。总之,所讲的恰恰不是所做的,所做的恰恰不是所讲的,岂止不是,而且,还不折不扣来一个正正相反呢。
呜呼,这就是所谓“官”者是也。
1945年于重庆
选自《臧克家散文小说集》(下),1982年12月版,长江文艺出版社
绕室旅行记
作者:施蛰存
施蛰存(1905—),浙江杭州人,作家、学者。著有短篇小说集《上元灯》、《梅雨之夕》,散文集《灯下集》、《待旦录》,学术论著《水经注碑录》等。
我一出了学校门,就想旅行。动机是非常迂腐,原来一心要学“太史公”的文章。当时未曾读过全部《史记》,只读《项羽本纪》,《刺客列传》,《滑稽列传》等三五篇。但林琴南的翻译小说却看了不少。一本《大食故宫余载》,尤其是我平生最爱书之一。据说林琴南的文章是“龙门”笔法,而“龙门”笔法是得力于游名山大川的。所以我渴想旅行,虽然我对于山水之趣并不十分浓厚。
可是到现在为止,我的足迹还是北不过长江,南不过浙江。旅行的趣味,始终不曾领略过。这理由是一则为了没有钱,二则为了没有闲,而没有闲也就是为了没有钱。所以三年前就说要逛一趟北平,到今天也还未曾治装成行,给朋友们大大的笑话,说是蚂蚁也该早爬到了。
今天气候很坏,天上阴霾,地上潮湿。看看报纸,北平附近似乎也不安逸,别说旅行去,便是想也不敢想它一想。桌上有几张现成的笺纸,突然兴发,不知打从什么地方来了一股勇气,抓起一枝秃了尖的邵芝岩小提笔,挥洒了一联吴梅村的诗句,叫做“独处意非关水石,逢人口不识杯铛”。摊在地上一看,毕竟没有功夫,不成体统。再写一联,叫做“瀹茗夸阳羡,论诗到建安”。这回字大了,魄力益发不够。写字一道,看来与我终竟无缘,只得抛进字簏去。惟有这两联诗句,着实看得中,将来免不得要请别人写了。
收拾好墨池水滴,揩干净书桌,恰好校役送来一本《宇宙风》,总算有了消闲具。看到秋荔亭墨要之一,觉得俞平伯先生的文章游戏愈来愈妙,可惜我又不解其道,莫敢赞一辞。近来棋风似乎很盛,朋友们差不多都能来一手。我却不知如何,怎么也学不好。仿佛是林和靖说过:“我样样都会,只有下棋和担粪不会。”这句话倒颇可为我解嘲。只是“样样都会”一项,还是不够资格。而且以下棋与担粪并举,也不免唐突了国手。罪过罪过。
翻完一本《宇宙风》,袖手默坐。眼前书册纵横,不免闲愁潮涌。“书似青山常乱叠”。则书亦是山。“不知却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则愁亦是水。我其在山水之间乎。“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不免打叠闲愁,且向书城中旅行一番。于是乎燃白金龙一支而起。
一站起来,就看见架上那个意大利白石雕像。我幼时有三件恩物,是父亲买给我的。第一是一个宜兴砂制牧童骑牛水池,牧童背上的笠子便是水池的盖。原是很普通的东西,但是我很欢喜它。有一天,因为盛水,一不经心,把那个笠子碰碎了一角。惋惜之下,竟哭起来。第二是一架照相机,当时手提摄影机初来中国,一架“柯达”一百二十号快镜须售二十元,连一切冲洗附件,共须三十元零。父亲也不忍拂逆我,给如数买来了。摄景,冲晒,忙了两三个月,成绩毫无,兴致也就淡了。在水池之后,照相机之前,我惟一的珍宝便是这个意大利石像。当时随父亲到上海游玩。在爱多亚路一间空屋里看见正在举行意大利石雕展览会,就进去看了一看。不看犹可,一看竟看呆了。我生平未尝见如此可爱的美术品。那时的石雕都是天然的云石(marble),不是如现在市上所有的人造大理石或矾石。所以纯白之中有晶莹,雕刻的人体像没一个不是神采相授的。父亲屡次催促我走,因为他要去干正事。但我却迟疑着,也可说呆立着在那里了。我口虽不言,但欲得之心,却已给父亲看出了。他说:“你欢喜就买一个回去罢。”我大喜过望,就挑选了横卧的裸女像。那知一问价钱却要一百元以上。父亲连连摇头,我也觉得我不能买这样昂贵的东西。于是只得寻求价钱最便宜的。除了一些小器皿之外,雕像中间标价最便宜的就是这个半身人像,二十五元。当下那管理人翻出一本簿子来,查对号数,说这雕像是一位意大利诗人,名字叫做亚里奥斯妥。我当时方读西洋史,以为一定是这个中国人读错了洋文,这是亚列斯妥德的半身像。但不管他是亚列斯妥德或是亚里奥斯妥,反正都是诗人总不会错。诗人亦我所欲也。当下就请父亲买了下来。重顿顿地捧着走路,捧着上火车,在火车里捧着,直捧到家中。
现在那水池早已不知去向了。那照相机也早给一位同学借到广州去革命,连性命带照相机都断送了。惟有这位意大利诗人还在我书斋中。可惜前年给我的孩子的傻乳娘,用墨笔给他点了睛,深入石理,虽然设法刮掉,终不免有点双目炯炯似的,觉得不伦不类了。
在诗人半身像底下的,是一架旧杂志。我常常怕买杂志。要是不能积成全卷或全年的话,零本的旧杂志最是没办法安置的东西。但是如果要“炒冷饭”,旧杂志却比旧书的趣味更大。我的这些旧杂志,正如时下的还在不尽地印出来的新杂志一样,十之九是画报与文艺刊物。画报中间,最可珍贵的是那在巴黎印的《世界》和审美图书馆的《真相画报》近来中国的画报,似乎专在女人身上找材料,始而名妓,名妓之后是名媛,名女学生,或说高材生,再后一些便变了名舞女,以后是明星,以后是半裸体的女运动家和模特儿,最近似乎连女播音员也走上了红运。然而要找一种像英国的《伦敦画报》法国的《所见周报》和《画刊》这等刊物,实在也很少。就是以最有成绩的《良友》和《时代》这两种画报来看,我个人仍觉得每期中有新闻性的资料还嫌太少一些,至于彩色版之多,编制的整齐,印刷之精,这诸点,现在的画报似乎还赶不上三十年前的《世界》。“东方文明开辟五千年以来第一种体式闳壮图绘富艳之印刷物。西方文明灌输数十年以来第一种理趣完备组织精当之绍介品”。这个标语,即使到现在,似乎还应该让《世界》画报居之无愧。至于《真相画报》,我不知道它一共出了几期。在我所有的几期中,印着许多有关辛亥革命的照片,我觉得是很可珍贵的。但我对于它最大的感谢却是因为我从这份画报中第一次欣赏了曼殊大师的诗画。
在文艺刊物方面,我很欢喜文明书局出版的三本《春声》,我说欢喜,并不对于它的内容而言——虽然我曾经有一时的确很欢喜过它的内容,而是说到它的篇幅。每期都是四五百页的一厚本,也是以后的出版界中不曾有过的事。
在这一大批尘封的旧杂志中,我发现了一个纸包。我已经记不起这里边是什么东西了。我试猜想着:也许是一些撕下来预备汇订的杂志文章,也许是整理好的全年的报纸副刊,如《学灯》,《觉悟》,《晨报副刊》之类。打开来一看,却全没有猜中。这是一份纸版。这才想起来,这是一种始终未曾诞生的文艺月刊的创刊号底纸型。
大概是十七年的夏天,戴望舒杜衡和新从北平南归的冯画室都住在我家里。在种种文学的活动之中,我们向上海光华书局接洽好了给他们编一个三十二开型的新兴文艺小月刊。名字呢,我们费了两天的斟酌,才决定叫做《文学工场》。当时觉得很时髦,很有革命味儿。我们编好了第一期稿子,就送到上海光华书局去。谁送去的,现在可记不起了。过了二十天,到了应该在报纸上看见出版广告的日子。一翻报纸,却遍寻不见我们渴盼着的广告。这天,代替了杂志创刊广告的,是光华书局寄来的一封快信,信中很简单地说他们不能给我们刊行这个杂志了,因为内容有妨碍。于是,我很记得,望舒和画室专程到上海去了。次日,他们回来了。带回来了我们的新兴文学小月刊第一期全部纸型。是的,我还记得画室的那副愤慨的神情:“混蛋,统统排好了,老板才看内容。说是太左倾了,不敢印行,把全副纸版送给我们!”
这就是现在我从旧杂志堆里拣出来的一包纸型。真的,我已经早忘却了这回事了。这始终未曾印行出来的《文学工场》创刊号底内容一共包含着五篇文章:第一篇是杜衡的译文《无产阶级艺术底批评》,署名用“苏汶”,这大概是最早见于刊物的“苏汶”了。第二篇是画室的《革命与智识阶级》,这篇文章后来曾登载在《无轨列车》上。第三篇是我的一篇拟苏联式革命小说《追》,署名“安华”,这是我的许多笔名之一。我说这篇是“拟苏联式革命小说”,这并不是现今的说法,即使在当时,我也不能不自己承认是一种无创造性的摹拟:描写方法是摹拟,结构是摹拟,连意识也是摹拟。这篇小说后来也曾在《无轨列车》上发表,并且由水沫书店印行了单行本,终于遭受了禁止发行的命运,这倒是我自己从来也没有敢希望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