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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百年百篇经典散文-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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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车》上发表,并且由水沫书店印行了单行本,终于遭受了禁止发行的命运,这倒是我自己从来也没有敢希望它的。第四篇是江近思的诗《断指》。江近思就是望舒,这首诗后来曾编入《我底记忆》,但似乎删改得多了。第五篇又是画室译的日本藏原唯人的《莫斯科的五月祭》。大概书店老板之所以不敢印行这本杂志,最大的原因恐怕是为了这篇文章,因为这篇文章中间,真有许多怕人的标语口号也。
  在这份纸型的最上,我还看到一个“本刊第二期要目预告”。这一期内容似乎多了,一共有七个题目。
  
  黑寡妇街(小说)       苏 汶
  在文艺领域内的党的政策    画室译
  文学底现阶段         周星予
  放火的人们(诗)        江近思
  寓言             安 华
  最近的戈理基         升曙梦
  戈理基是和我们一道的吗?   绥拉菲莫维支
  
  这七篇文章,除了那首诗从此没有下落之外,其余的后来都曾在别的刊物上发表了。现在看看,觉得最有趣的倒是那末一篇,恰恰说明了一九二七、二八年间的左翼文学刊物了。当我把这一包纸型重又郑重地包拢的时候,心中忽然触念到想把它印几十本出来送送朋友,以纪念这个流产了的文学月刊。
  我觉得应该换一个地方逛逛了。于是我离开了这个安置旧杂志的书架,不消三步,就到窗槛边的壁隅了。那里有一只半桌,桌子上安置着一只账箱,是父亲的东西。我曳开账箱门来一看,里面并没有什么账簿算盘之类,不知几时藏在那里的,一个盛贮印章的福建漆盒安逸地高隐着。我不懂得印石的好歹,但是我很喜欢玩印章。这趣味是开始于我在十五六岁时从父亲的旧书箱中找到一本《静乐居印娱》的时候,而在一二月以后从神州国光社函购的一本《斋藏古玉印谱》使我坚定了玩赏印章的癖性。这建漆匣子的二三十枚印石,也是祖传的几件文房具之一,差不多都是“闲图章”,如“花影在书帷”,“我思古人”,“正在有意无意之间”。辞句倒都还有趣,只是石质并不很好,而且刻手也不是什么名家,除了我把它们当做“家珍”以外,讲赏鉴的博雅君子是不会中意的。说到印章,我还有一个故事,可资谈助。那是在之江大学读书的时候,每星期日总到“旗下”去玩。走过明德斋那家刻字店,总高兴去看看他们玻璃橱里的印章。有一天,我居然花了八毛钱买了一块椭圆形的印石。不知怎么一想,想到有个杭州人曾经刻过一块图章,文曰“苏小是乡亲”,便摹仿起来,叫刻字店里的伙计给我刻了“家姊是吴宫美人”七个阳文篆字。这是想拉“西施”做一家人了。放了年假,把这颗图章带到家里,给父亲看见了,他就大大的讪笑了我一场,羞得我赶紧来磨掉。现在连这块印石也不知哪里去了。
  隔着一行蛎壳长窗,紧对着这账箱,高高地在一只竹架上的,是一个七八年不曾打开过的地球仪箱子,于是在这里边,我又发现了一本民国十一年四月中华书局同仁进德会出版的《进德》杂志。我翻开来一看,原来它已不是《进德》杂志,而是我的贴报簿了。这上面所剪贴的大概是十一二年间的《申报》《新闻报》《时报》上的长篇新闻纪事和文艺作品。当时固然为了它们有趣味,所以剪下来保留起来,而现在看看,却是格外有趣味了。在《进德》杂志中的《说平民和平民主义》那篇文章的第二页上,粘着几篇溥仪夫人作品。此外凡所粘贴的东西,都是绝妙好辞,不能一一抄录,只得仿八景之例,记下了八个名目:第一黎黄坡个电原文。第二,清宫烬余物品目录。第三,巴黎通信,春城葬花记。这是名女优莎拉·蓓尔娜夫人之死的记事,附有夫人遗容与绝笔铜图一帧。第四,李昭实的捷克通信,百衲治化谈。第五,黎明晖小姐的说糖。第六,刘三致黄任之书论四时花序。第七,辜鸿铭论小脚美。第八,美国之麻将潮。这八景实在可以代表了民国十一二年间上海各大报的精华。尤其是《申报》上的李昭实和王一之的欧洲通信,真是很美丽的文字,可惜以后竟无人继起了。
  我把这地球仪的箱子重又搁上了书箱顶之后,才想起我的白金龙不知剩下在那一家别墅的茶几上或那一座凉亭的石栏上了。走回头路一寻,原来在玩弄印石的时候搁在那账箱旁边了。大半枝烟全都烧完,兀自的有余烬在那里熏蒸着。这时,太太泡好了一盏新买来的红茶送进来,酽酽的怪有温暖之感。抽烟品茗的欲望打消了我旅行的趣味,何况两足虽未起趼,而两手实已沾满了尘埃乎?好!我回去罢,正如小说中所说“话休烦絮,瞬息便到了家门”。于是,我又坐下藤椅中了。
 选自《施蛰存散文选集》,1986年初版,百花文艺出版社 


论 老 年 
作者:施蛰存
  西塞罗是古罗马政治家、演说家和散文家。他有不少著作留传下来,著名的政论文、演说稿、书信、杂文,不下几百篇。可惜中文译本只有粱实秋译的一本《西塞罗文录》,还是三十年代的事。最近听说又有了新译本,内容还是梁实秋译的那几篇,我还没有见到,不知译笔会不会比梁实秋好些。
  《西塞罗文录》中有一篇《论老年》,是一篇著名散文,我当年读了很感兴趣。不过,西塞罗只活到六十八岁,就被人暗杀。他论老年,恐怕只是一个五六十岁人的体会,在今天看来,这还不算老年。法律上规定,男子六十岁退休,女子五十五岁退休,这样说来,六十岁才开始进入老年,他还没有老年人的思想、情绪、经验,体会呢。
  老年,老人,这个老字,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概念有过几次变动。有一个现象,大可注意。汉代以前,一个人,过了七十岁才算是老了。孔夫子叙述自己的一生,从“十有五而志于学”讲到“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下面就不说下去了。另外,他还说过:“七十者可以食肉矣。”可见在孔子的时候,七十岁以后,才算进入了老年。所以汉代的字典《说文》注释这个“老”字,明确地说:“七十曰老。”可是,这个标准,到了后世,似乎只有做官的人可以保持不变。“七十而致仕”,从周朝到清朝,没有改变过,大大小小的官员,一律到七十岁退休。老百姓呢,老得早了。皇侃注《论浯》说“五十以上为老”。《文献通考·户口考》说:“晋以六十六岁以上为老,隋以六十为老,唐以五十五岁为老,宋以六十为老。”这样看来,在人民中间,老的概念,曾经在五十岁到七十岁之间,游移不定过。汉朝以后,只有做官的人有特权比老百姓迟老十年。
  不管六十也好,七十也好,反正我已经毫无问题地老了。中年、青年、少年人的一切思想、感情、观念,都遗弃了我,我也遗弃了它们。我和中、青、少年之间,显然存在了不同广阔的代沟,我已主动又被动地进入了另一个意识形态王国。我的一切观念,如果不赶紧自己交代,现在和将来的中青少年是不会理解的。于是,我也来谈论老年。
  
  说起老年,就想到晚年。根据传统的修辞用法,晚年不一定是老年,老年也并不年年都是晚年。太阳即将落山,夜幕尚未降临,这时候叫做晚。一个人的生命即将终尽,还没有死,这年龄叫做晚年。晚年这个名词,并不表示固定年数或年期。一个在五十岁上逝世的人,他的四十八、九岁就是晚年。四十四、五岁,就不能说是他的晚年。我第一次退休,是在1975年,工宣队送我回家,祝颂我晚年愉快。我心里好笑,你以为我过两三年就死了吗?到今天,十五年过去了,我还活着,有这么长期的晚年吗?现在的青年人,经常以晚年安乐、健康祝颂老年人,却不知道老年人心里难受。这不是祝颂,简直是咒诅他快死啊。在我辈老人的词汇里,“晚年”这个语词仅仅在讲到一个已故世的人的最后几年才用到,从来没有当面对生存的人用的。
  记远不记近,这是老人十拗之一。我在青少年时,和老辈讲话,他们对十年、二十年前的事,会说得清清楚楚,对十天八天以前的事,却想不起来。我当时也想不通,以为这是老年人的古怪。现在我自己明白了。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每个人都有许多印象最深刻的事物。年纪越小,这种深刻的印象也越多。我还很清楚地记得,在五六岁时,住在苏州,父亲带我到虎丘去看迎神赛会。一尊巨大的“老爷”(神像)由许多人抬着走过,那老爷的眼睛会闪动,十分威严。我非常害怕。这是第一次看见,印象最深,永远记得。以后还看过几十次迎神赛会,都不很记得了。到了老年,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平淡无奇。昨天和前天一样,前天和大前天一样,没有特异的情况,因而也没有深刻的印象。所谓记远不记近,也并不是说,凡年代久远的事或人都记得,凡最近的事或人都不记得。只是过去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多;老来的生活中,印象深的事情少。这就是老人记远不记近的理由。说穿了,也并不古怪。
  
  老人饶舌,说话滔滔不绝。他愈说愈高兴,听的人愈听愈厌烦。这情况也确是有的。不过,这并不是一切老人的通病。有些老人恰恰相反。他们沉默寡言,似乎很不愿意开口。这等老人,我们留着耽一会儿再谈。且说饶舌的老人,也有好几种。一种老人是长久孤独地耽在家里,没有人和他说话。他也没有机会说话。忽然来了一个客人,老朋友,老同事,多年不见的亲戚,双方都有许多可说的话。于是,老人的话一发而不可收拾了。这种情况的老人饶舌,客人不会厌烦,因为客人知道,是他自己引逗出来的。在老人这方面,其实也不能说他饶舌。也许他已有好久不说话,今天只是并在一起总说罢了。
  如果来了一个普通礼节性拜访的客人,原来只打算向老人问候一下,坐一会儿就走。可是,他想不到给老人打开了话匣子,使他没有站起来告辞的机会。在这种情况下,老人总是讲他平生得意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客人绝没有引逗他,他会自己搭过去。有些客人,可能已经听他讲过好几遍了。可是,老人自己不记得,客人也不便说破,只好恭听下去。这种老人,确是饶舌得可厌。不过,青年人,我希望你们理解他,容忍他,静静地听他讲,千万不要打断他。老人讲他平生得意的事情,是他的孤独的退休生活的兴奋剂。让他自我陶醉一下吧。
  至于那些沉默寡言的老人,也有几等。一等是体力已经非常衰弱的老人。他的肺功能已经不能说话。偶然应对一句话,也是细声细气的。对于这一等老人,做客人的最好尽快告退,不要伤害他所余无几的体力。另外一等沉默寡言的老人,大多是胸有城府的哲人。有些是世故人情阅历得多了,他知道“言多必失”。既已退出社会,犯不着再冒风险,于是他守口如瓶,一言不发。无论你问他什么,他只是点点头,或摇摇头,或则笑笑。如果你要追问他,硬要他表态,他总是简单地回答:“不知道”,“不清楚”,“我没意见”。这是一种非常谨小慎微的老人。另外还有一种悲观厌世的老人,他们是犬儒主义者。你去访问他,他招待你,客气得很,显得很殷勤。但是,他只听你讲,绝不搭话。而且对你讲的话,他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不知道他同意不同意,你也不知道他听清了没有。有时他忽然对你微笑,你也无法理解,这是他感到兴趣呢,还是讽刺?
  我宁可面对一个饶舌的老人,不愿意面对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人。
  老人怀旧,这和记远不记近不同。怀旧是对无论什么事物,老人都以为从前的好。物价是从前廉平,饮食起居是从前考究、舒服,人情是从前厚道,社会是从前安定,生活是从前富裕……所谓“从前”,都没有一定的年期,十年前是从前,二十年前也是从前。六、七十岁老人所怀念的从前,总在二、三十年之前。八、九十岁的老人,怀念的常是四、五十年之前。这里,透露出一个信息:每一个人,从二十岁到五十岁,是他的黄金时代。饮食服御的享受,世故人情的经验,亲戚朋友的交际,事业知识的发展,乃至财富产业的累积,成败升沉的阅历,都在这三十年中。这三十年间的社会和生活,是属于他的,他知道得很清楚。过了五十岁,一步一步走入老境,社会渐渐地远离了他,生活境界渐渐地简单、缩小。他失去了活力,不会增加新的知识。于是,他说:一切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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