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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穿过墙壁、飞越深渊之时,世界剧烈扭曲,天崩地裂,一度消失。一切都变成别无杂质的微尘四溅开去。之后世界重新组合,新的实体将我们围拢。一切都发生在转瞬之间。
现在,我们置身于彼侧,置身于电视荧屏推出的房间中。我们环视四周,察看动静。一股长期未打扫的房间的气味。窗扇紧闭,空气不流通,凉瓦瓦的,什么东西在微微发霉。深度的沉默几乎使得耳朵作痛。没有任何人,也没有有什么潜伏着的感觉。即使有什么潜伏着,也早已去了哪里。此时位于这里的,只有我们和浅井爱丽。
房间正中的单人床上,爱丽还在沉睡。似曾相识的床,似曾相识的床罩。我们走到她身旁,注视她的睡脸,花时间细细观察每一细部。刚才也已说了,作为纯粹视点的我们所能做到的,无非观察罢了。观察,收集情报,做出判断(倘若可能)。用手碰她是不被允许的,搭话也不成,甚至间接地暗示我们的存在也不行。
天黑以后 第十章(2)
不久,爱丽面部再次出现变化,肌肉条件反射性地一动,一如抖落脸颊上的小飞虫之时。随后,右眼睑微微颤动了几下。思维的涟漪。在她若明若暗的意识角落,某种小小的断片和另一种小小的断片默默呼应,如波纹扩展一般连在一起。我们在眼前目睹了这一过程。单位便是如此形成,继而同另一处形成的单位结合起来,构成自我认识的基本系统。换句话说,她正在一小步一小步地走向觉醒。
不久,她在床上欠身,以不确定的视线四下打量。房间相当大。没有人影。这里到底是哪里呢?我在这里做什么呢?她捋着记忆的链条,但所有记忆都如短短的线一样很快中断。她所明白的,仅仅是自己似乎一直睡在这里。证据是自己在床上且身穿睡衣。床是我的床,睡衣是我的睡衣,没错。然而这里不是我的场所。浑身麻痹。假如我睡了过去,那么理应睡得相当久、相当深,而睡了多久却无从知晓。刚要寻根问底,太阳穴开始疼痛。
断然钻出被窝,小心翼翼地光着脚下地。她仍穿着睡衣,蓝色无花睡衣,布料滑溜溜的。房间里空气凉浸浸的。她拿过薄薄的床罩,像围披肩那样裹在睡衣外面。想迈步,却无法直线移动。肌肉记不起原来的走法了。但她还是努力一步步移向前去。又滑又硬的漆布地板事务性地审查她、质问她——你到底是谁?你在这里干什么?而她当然无法回答。
她缓慢地在宽敞的房间走了一圈。触摸墙壁、触摸开关。无论上下按动哪个开关,天花板的荧光灯都不熄灭。概无反应。房间有两扇门,极普通的贴着一层装饰板的门。她拧了拧一扇门的球形拉手,但只是空转,没有实实在在的手感。推也好拉也好,门都一动不动。另一扇门也一样。这里所有的门窗全都像各自独立的生物,拒绝向她发送信号。
我们发觉这个房间同白川深夜工作过的办公室相似,极为相似,或者是同一房间也未可知。只是,此时成了彻头彻尾的空房间。家具、器具和饰物荡然无存,剩下来的只有天花板的荧光灯。所有物件都被搬出房间,最后一人关门离去后,这个房间就此被整个世界遗忘,沉入海底。被吸入四壁的沉默和霉味向她、向我们暗示着其时间的推移。
她返身上床,用手抚摸棉被,轻拍枕头。理所当然的棉被,理所当然的枕头,既非象征,又非观念。现实的被褥和现实的枕头。她隔着睡衣把双手放在自己的乳房上面,确认那是自己一如往常的乳房。美丽的面庞,形状好看的乳房。我便是这样一个肉块,一个资产,她漫无边际地想道。忽然,她觉得 “自己即是自己”这一点变得不确定起来。
天黑以后 第十章(3)
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她想。这点我很清楚:谁也不晓得我在这里。
我们知晓,可是我们无资格参与。
我们从上方俯视她躺在床上的身姿。继而,作为视点的我们逐渐朝后退去。穿过天花板,急速后退。浅井爱丽随之渐次变小,变成一个小点,不久消失。我们加快速度,就此后退着穿越同温层。地球开始变小,最后也消失不见。在虚无的真空中,我们使视点无限后退,我们无法控制后退的进程。
意识到时,我们已返回浅井爱丽的房间。床上空空无人。电视画面出现了,画面上映出的只有沙尘暴。 “哗啦啦”的刺耳杂音。我们漫不经心地看了一会儿沙尘暴。
房间越来越暗,光迅速消失,沙尘暴也了无踪影——完全的黑暗降临了。
天黑以后 第十一章(1)
凌晨3时42分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公园长椅上。位于都市正中的狭长形的小公园。有旧公有住宅,一角有为儿童修建的游乐场。有秋千,有跷跷板和饮水台,水银灯明晃晃地照着四周。黑魆魆的树木在头顶大大地舒展开来,也有灌木丛。落叶几乎铺满地面,踩上去 “咯咯吱吱”发出清脆的声响。凌晨四时的公园里,除了他俩别无人影。晚秋的白月如锐利的刀具挂在空中。玛丽把一只小白猫放在膝头,给它吃用纸巾包着带来的三明治。小猫有滋有味地吃着。她轻轻抚摸小猫的背。另外几只猫从稍离开些的地方看着这一情形。
“在‘阿尔法城’打工时,休息时间常拿食物来这里摸猫。”高桥说,“现在一个人住在公寓里不能养猫,很怀念摸猫的手感。”
“在家时养猫?”玛丽问。
“因为没有兄弟姐妹,猫就取而代之了。”
“不喜欢狗?”
“狗也喜欢,养了几条。不过还是猫更好,作为个人兴趣来说。”
“狗和猫我都没养过。”玛丽说,“我姐姐对动物的毛过敏,不住地打喷嚏。”
“是吗。”
“她那人从小就对好多好多东西过敏:杉树花粉啦猪草啦青花鱼啦虾啦刚涂的油漆啦,等等等等。”
“刚涂的油漆?”高桥皱起眉头,“这么过敏,从没听说过。”
“反正就是那样,实际也有症状出现。”
“什么症状?”
“出荨麻疹,呼吸困难,支气管里生出疙疙瘩瘩的东西,结果非去医院不可。”
“每次从刚涂的油漆前走过都这样?”
“也不是每次,时不时地。”
“时不时怕也够受的!”
玛丽默默地摸猫。
“那么你呢?”高桥问。
“过敏?”
“嗯。”
“那类名堂我一概没有。”玛丽说,“从没得过病……所以,在家里姐姐是敏感的白雪公主,我是壮壮实实的放山羊的姑娘。”
“白雪公主一家不需要两个。”
玛丽点头。
高桥说:“不过,健康的牧羊姑娘不错嘛,不用介意什么新涂旧涂的油漆。”
玛丽目视高桥:“事情没那么简单。”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高桥说,“这个我清楚……我说,这里不冷?”
“不冷,不怕。”
玛丽又揪下一块金枪鱼三明治给小猫。小猫看样子饿坏了,吃得甚是专注。
高桥一时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提起那件事,但最终决定说出:“说实话,有一次——仅仅一次——我跟你姐姐单独谈得很深入。”
天黑以后 第十一章(2)
玛丽看他的脸:“什么时候的事?”
“今年四月间吧。傍晚我要找东西,路过Tower Records①,在那前面突然碰见浅井爱丽。我一个人,她也一个人。极普通地站着聊了一会儿,但要说的话太多,就进了附近一家咖啡馆。最初聊的都是不咸不淡的日常闲话,无非高中同学相隔好久在路上碰见聊的那些——谁谁怎么怎么样啦。不料后来她提出改去能喝酒的地方,说起了相当深入的个人话题。怎么说呢,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
“深入的个人话题?”
“是的。”
玛丽显出十分费解的神色:“她怎么会对你说那种话呢?印象中你同爱丽并不那么亲密……”
“你姐姐和我当然不特别亲密。两年前和你一起去宾馆游泳池时才第一次像样地交谈,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知道我的全名。”
玛丽默不作声,继续抚摸膝上的猫。
高桥说:“不过,当时她肯定想对谁说话来着。按理那种话本该对要好的女友说才是,可你姐姐好像没有能够推心置腹的女友,所以才选中了我,大概。碰巧罢了,谁都无所谓的。”
“可是为什么选你了呢?据我所知,她应该一向不缺男朋友的。”
“肯定不缺。”
“可偏偏对在路上不期而遇的你,也就是说对不怎么亲密的人说了个人心里话,这是为什么呢?”
“是啊……”高桥就此略加思索,“怕是因为我看上去没什么害处吧?”
“没害处?”
“就是说即使一时交心也构不成威胁。”
“不好明白啊!”
“就是说,”高桥难以启齿似的吞吞吐吐,“说来奇怪,我时常被误认为是同性恋者,在路上时常有不相识的男人向我打招呼、引诱我。”
“其实不然?”
“我想我大概不是……但不管怎样,过去就有人向我说心里话。无论男女,即使不怎么要好、甚至素不相识的人都向我公开心里非同一般的秘密。怎么回事呢?又不是我想问那些事。”
玛丽在脑袋里咀嚼他的话,然后说道:“总之,爱丽对你说出心里话了?”
“嗯。心里话,或者不如说是个人话题。”
“比方什么?”玛丽问。
“比方……对了,比如家人的事。”
“家人的事?”
“比方说。”高桥说。
“那里边也包括我喽?”
“是啊。”
“具体说来?”
高桥约略考虑了一下该怎么说。“比如……她想和你更要好些。”
“想和我更要好些?”
天黑以后 第十一章(3)
明白金枪鱼三明治不再有了之后,小猫一扭身子从玛丽膝头跳到地面,箭也似的跑到灌木丛里去了。
“和浅井爱丽说话时我忽然心想,”高桥说,“她对你怕是始终怀有自卑感那样的东西,从相当早以前。”
“自卑感?”玛丽问,“爱丽对我?”
“是的。”
“不是相反?”
“不是相反。”
“何以见得?”
“就是说,作为妹妹的你总是能够准确描绘自己想搞到手的东西的图像,该说No的时候能够明确说出口来,能够以自己的步调稳稳地行事。可是浅井爱丽做不到。圆满完成别人交给的任务、满足周围,似乎从小就成了她的工作。借用你的话说,就是努力当好白雪公主。不错,大家是交口称赞,但那东西有时是很累人的,我想。在人生最关键的时期未能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自卑这个说法如果过于强烈,说羡慕你也未尝不可,总之。”
“爱丽那么对你说的?”
“不,是我搜集她话语的周边信息,此时在此地想像的。我想不至于偏离多少。”
“不过,我想其中有所夸张。”玛丽说,“的确,同爱丽相比,我或许某种程度上活得自立一些,这我知道。但作为结果,位于这里的现实的我是那么渺小,几乎什么力量也没有。知识不够用,头脑也没什么了不得。长相不漂亮,没什么人拿我当一回事。那么说来,就连我也没有完整确立自己这一存在。在这狭小的世界上,时常觉得脚下摇摇晃晃——这样子的我到底哪里值得爱丽羡慕呢?”
“对于你,眼下还像是在准备期,轻易得不出结论,大概是需要花时间的那个类型。”
“那个女孩也才十九岁。”玛丽说。
“那个女孩?”
“在‘阿尔法城’的房间里被不相识的男人痛打一顿、衣服也被全部剥走、赤身裸体流血的中国女孩。蛮漂亮的女孩!可她所在的世界并没有什么准备期,没有人考虑她是不是需要花时间的类型。对吧?”
高桥默然承认。
玛丽说:“看第一眼我就想和她成为朋友,非常非常想。假如我们在另一场所另一时间见到,我们肯定会成为好朋友。我是很少对谁怀有这种感觉的,很少,或者不如说根本没有。”
“唔。”
“可即使我再那么想,我们所处的世界也有天壤之别。那无论如何都是我无能为力的,无论怎样争取。”
“是啊!”
“只见了一小会儿,又几乎没有交谈,但我觉得那个女孩现在彻底留了我身上,好像成了我的一部分。倒是表达不好。”
天黑以后 第十一章(4)
“你可以感受到那个女孩的痛楚。”
“有可能。”
高桥在沉思什么,而后开口道:“只是我的一个念头——你看这么想怎么样,就是说,你的姐姐在另一家类似 ‘阿尔法城’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