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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黑以后 第十一章(4)
“你可以感受到那个女孩的痛楚。”
“有可能。”
高桥在沉思什么,而后开口道:“只是我的一个念头——你看这么想怎么样,就是说,你的姐姐在另一家类似 ‘阿尔法城’那样的地方——哪里不知道——遭受无谓的暴力,发出无声的呻吟,流着看不见的鲜血。”
“在比喻意义上?”
“大概。”高桥说。
“你和爱丽说话时得到了这样的印象?”
“她独自怀有各种各样的烦恼,无法顺利前行,需要帮助,而且正以折磨自己的方式表达那种心情——较之印象,这更是确切无误的事情。”
玛丽从长椅上站起,仰望夜空,之后走到秋千那里坐下。黄色旅游鞋踩动枯叶发出的干巴巴声音很夸张地回响在四周。她像确认秋千的粗绳强度似的在上面摸了一会儿。高桥也欠身离椅,踩着枯叶走到玛丽身旁坐下。
“爱丽现在睡着,”玛丽坦白似的说,“睡得很深很深。”
“大家都睡着,这个时间。”
“不是那个意思,”玛丽说,“我是说爱丽不想醒来。”
天黑以后 第十二章(1)
凌晨3时58分
白川工作的办公室。
白川在桌前一边思考什么一边把带橡皮擦的银色铅笔挟在指间团团转个不止。和浅井爱丽醒来的那个房间里掉在地板上的铅笔一模一样,印有veritech的名字,笔尖磨秃了。玩弄片刻,他把铅笔放在笔盘旁边。笔盘里排列着六支同样的铅笔。其他铅笔都尖得不能再尖。
他开始做回家准备。把要带回的文件装进褐色皮包,穿上西装上衣,洗漱袋放回衣帽柜,把旁边地板上的大号购物袋拿到自己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检查。那是他在“阿尔法城”从妓女身上剥走的衣服。
奶油色薄质风衣。红色高跟鞋,鞋底已经磨偏。带水晶珠饰的深粉色圆领毛衣。绣花乳罩。蓝色紧身裙。黑色长筒袜。色调不够谐调的粉色三角裤,镶有廉价化纤花边。这些衣服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令人悲伤的种类。乳罩和三角裤沾有黑乎乎的血迹。廉价手表。黑色人造革手袋。
白川拿在手里一一检查,脸上自始至终浮现着“这样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的神色。含有微量不快的诧异表情。他当然整个记得自己在“阿尔法城”房间里的所作所为。即使想忘,右手的疼痛也会使他想起。尽管如此,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又都是几乎不具有正当含义的东西。无价值的废弃物。本来不该侵入他的生活的劳什子。可是检查作业仍在冷静而认真地持续着。他在发掘不远的过去的寒伧的遗迹。
他掰开手袋的卡口,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桌上:手帕、纸巾、隐形眼镜、口红、眼线笔,以及其他几种零碎化妆品。润喉糖。小瓶凡士林和袋装避孕套。止血塞两支。对付无赖汉的小型催泪弹(对白川来说,幸好她没有时间从手袋中取出)。廉价耳环。急救绷带。装有几粒口服避孕药的小盒。褐色钱夹,钱夹里装有三张他一开始递给的万元钞、几张千元钞和若干零币,此外有电话卡、地铁卡、美容室优惠券,没有任何足以判明身份的东西。白川略一踌躇,抽出钞票塞进后裤袋。反正是自己给的钱,物归原主罢了。
手袋里还有个小小的折叠式手机。预付费手机,无法查出机主。手机调在录音电话功能上。他推上电源开关,按下放音键。有几条留言进来,都讲中国话,同一男子的语声,似乎在快嘴快舌地训斥人。留言本身很短,他当然听不懂讲什么,但还是把录下的声音从头到尾大致听完,然后解除录音功能。
他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纸垃圾袋,将手机以外的东西统统放进去,挤压后牢牢扎住袋口,又把它套进塑料垃圾袋,彻底排出空气,再次扎口。惟独手机留下,放在了桌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或许有什么用处,但尚未得出结论。
天黑以后 第十二章(2)
白川关掉CD唱机,收进桌子最下端的深抽屉里,上锁。用手帕仔细擦罢眼镜片,提起桌上的电话叫出租车,告以公司名称和自家姓名,让对方十分钟后派一辆出租车到通用出口。他穿好衣挂上的浅灰色双排扣风衣,将桌上的女用手机揣进衣袋,拎起皮包和垃圾袋,站在门前环视整个房间,确认没问题后熄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全部熄灭后,室内也没有一团漆黑,街灯和广告灯的光从百页窗的缝隙里泻进来,隐约照出室内的情形。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带着硬硬的鞋音在走廊走动时,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在说庸常乏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乘电梯下楼,打开通用出口的门,走到外面上锁。呼出的气已完全变白。等待之间,一辆出租车很快开来。中年司机打开驾驶席的车窗,确认白川的姓名。
白川钻进出租车。
司机面对后视镜说话:“先生,恕我冒昧,以前也好像拉过您一次,同是这个时间来这里接的。呃——,府上是江古田那边吧?”
“哲学堂。”白川说; “前面十字路口右拐,在SEVEN ELEVEN①前面停一下好么?老婆叫我买东西,一会儿就行。”
司机在十字路口往右拐,开了一程,在适当的地方停车开门。白川把皮包留在座席上,提着垃圾袋下车。SEVEN ELEVEN前面堆着几个垃圾袋,他把手里的垃圾袋摞在上面。混在许多相同的垃圾袋之中,自己的那个当即失去了特征。到了早上,回收车就会开来处理。里面又没装生湿垃圾,口袋应该不至于被乌鸦啄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垃圾袋堆,走进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收款台的年轻男子正用手机聊得入神。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Sazan All stars)的新曲正在播放。白川径直走到软包装牛奶跟前,把高梨低脂肪牛奶拿在手上确认保鲜期。还不要紧。又顺便买了装在大塑料盒里的酸乳酪。而后突然想起,从风衣袋里掏出中国女郎的手机,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着之后,便将手机摆在奶酪盒旁边。银色的小手机很自然地——自然得不可思议——同那场所融为一体,简直像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似的。它脱离白川之后,成为SEVEN ELEVEN的一部分。
白川在收款台付罢款,快步折回出租车。
出租车行驶了一阵子,因红灯停下。很大的十字路口,长时间的红灯。出租车旁边,中国人骑的黑色本田摩托同样在等信号。两人之间仅相距一米左右,但骑摩托的男子正视前方,没注意到白川。白川深深地沉进车座里,双目紧闭,侧耳倾听虚拟的远方海啸。信号变绿,摩托车“飕”一下子蹿向前去。出租车静静启动以免惊醒白川,左拐离开市区。
第五部分
高桥笑道:“六点左右来接你。如你愿意,一起吃早饭好了。附近有一家鸡蛋煎得很好的餐馆,热乎乎软乎乎的煎鸡蛋……对了,你认为煎鸡蛋作为食品可有问题?例如转基因啦、有组织的虐待动物啦、政治上不合适啦……”
天黑以后 第十三章(1)
凌晨4时09分
玛丽和高桥并坐在夜深人静的公园的两架秋千上。高桥看着玛丽的侧脸,表情似乎在说“难以理解”。刚才的交谈仍在继续。
“不想醒来?”
玛丽一言不发。
“怎么回事呢?”他问。
玛丽似乎很难下定决心,默默注视脚下。她还没有完成谈这件事的准备。
“……嗳,不稍稍走走?”玛丽提议。
“好,走走吧,走走是好事。慢走路,多喝水。”
“什么呀,那是?”
“我的人生座右铭:慢走路,多喝水!”
玛丽看高桥的脸。奇妙的座右铭。但她没有发表感想,也没问。她下了秋千开始移步,高桥跟在后面。两人走出公园,朝明亮的地方走去。
“还返回‘斯卡伊拉库’?”高桥问。
玛丽摇头:“在餐馆里静静看书也好像挺辛苦的。”
“觉得可以理解。”
“如果可能,想再去一次‘阿尔法城’。”
“送你去好了,反正在练习的地方附近。”
“阿薰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添麻烦的?”玛丽说。
高桥摇头道:“她嘴巴不晓人,但人很正直,既然说什么时候去都可以,就是什么时候去都可以,不妨照单全受。”
“唔。”
“况且那地方这个时间闲得不得了,你去玩她肯定欢喜。”
“你还要去乐队练习吧?”
高桥觑一眼表:“因为今天是最后一次参加通宵练习了,打算再加把劲来个小高潮。”
两人再没说什么,默默移动步履。吐着白气爬上幽暗的石阶路,来到“阿尔法城”前,甚至那花哨的紫色霓虹灯此刻也让玛丽感到亲切和温馨。
高桥在旅馆门口站定,以少有的严肃眼神迎面注视玛丽:“有件事要向你坦白。”
“什么?”
“我想的和你一样。”他说,“但今天不成,没穿漂亮的内裤。”
玛丽十分惊诧地摇头:“累了,别开那种没有意思的玩笑好么?”
高桥笑道:“六点左右来接你。如你愿意,一起吃早饭好了。附近有一家鸡蛋煎得很好的餐馆,热乎乎软乎乎的煎鸡蛋……对了,你认为煎鸡蛋作为食品可有问题?例如转基因啦、有组织的虐待动物啦、政治上不合适啦……”
玛丽略一沉吟。“政治上的东西我不懂。不过既然鸡有问题,那么不用说,鸡蛋恐怕也是有问题的。”
“糟糕,”高桥皱起眉头,“我中意的东西总好像有问题。”
“煎鸡蛋我倒也中意……”
天黑以后 第十三章(2)
“那好,在哪里找出折衷点好了!”高桥说,“好吃得不得了的煎鸡蛋,那可是。”
他挥一下手独自向乐队练习场所走去。玛丽重新扣上帽子,走进旅馆门。
天黑以后 第十四章(1)
凌晨4时25分
浅井爱丽的房间。
电视机开着。身穿睡衣的爱丽从荧屏内侧看着这边。头发垂在额前,又摇头甩去脑后。她在玻璃屏里把双手紧紧贴在一起,向这边诉说什么,恰如误入水族馆空水槽的人隔着厚玻璃在对观众说明窘境。然而声音传达不到我们耳边,她的语音无法将此侧的空气震颤。
看来,爱丽的眼睛能够隔着电视玻璃屏看见此侧的情景,这从其视线的动向推测得出。她似乎在用眼睛逐一追逐(此侧的)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桌子、床、书架。这个房间是她的场所,她本来是属于这里的,应该在这里的床上沉入安稳的睡眠。然而现在的她无法穿过透明的玻璃墙返回此侧,在因某种作用或某种意图而昏睡的时间里,她被移至那边的房间紧紧关闭起来。她的一对眸子浮现出孤独之色,仿佛映在平静湖面上的灰色云絮。
遗憾的是(或许应该这样说)我们对浅井爱丽完全无能为力。重复一遍,我们不过是视点罢了,无论以哪一种形式都不可能介入其中。
但是——我们想——那无面人到底是谁呢?他在浅井爱丽身上做了什么呢?他到哪里去了呢?
答案尚未得到,而电视荧屏突然变得不安份起来,电波一片紊乱。浅井爱丽的轮廓约略模糊,微微颤抖。她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发生了变异,回头四下打量。仰望天花板,俯视地面,而后看自己摇晃的双手,盯视失去明晰度的自身轮廓,脸上现出不安的神情。究竟要发生什么呢?“唧唧唧唧唧”那种刺耳的杂音越来越高,好像遥远的山丘上又刮起大风。连接两个世界的电线在剧烈地摇动其接点,她存在的轮廓也因此又一次受到了损坏。实体的含义正在被蚕食。
“快跑!”我们不由得叫出声来,把必须保持中立这条守则忘去一边。声音当然没传到她那里,但爱丽自己已经觉察出危险,准备从那里逃跑,快步向什么地方跑去——大概是门那边。身影从摄像机的视野中消失。图像迅速失去刚才的清晰,急剧摇晃,扭曲变形。显像管的光渐次淡薄,缩小成小小的四方窗口,最后彻底消失。所有信息归于零,场所撤回,含义解体,世界远离,剩下来的惟独麻木的沉默。
另一场所的另一时钟,挂在墙上的圆形电子钟,时针指在4时31分。白川家的厨房。白川解开衬衫领扣,松开领带,独自坐在餐厅桌前,用羹匙舀起纯白色酸乳酪吃着。他没用碟子,将羹匙插进塑料容器,直接送到口中。
他目视厨房里的小电视。酸乳酪容器旁边放着遥控器。荧屏上推出海底图像。千奇百怪形形色色的深海生物:丑陋的、美丽的、捕食的、被捕的。装载着高科技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