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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得寿司店,走进映入视野的扒金库游戏厅。转眼工夫就花了两千日元。运气上不来。无奈,他走出游戏厅,在街上转了一阵子。转悠之间,想起内衣还没买。不成不成,出来不就是为了这个嘛!他走进商业街一家廉价商店,买了内裤、白T恤、袜子。这回总算可以把脏的一扔了之了。夏威夷衫差不多也迎来了更新期,但看了几家商店之后,他得出在高松市内不可能买到合意的新衫的结论。无论夏天冬天他只穿夏威夷衫,但并非只要是夏威夷衫即可。
他走进同一条商业街上的一家面包店,买了几个面包以便中田半夜醒来肚子饿时食用。橙汁也买了一小盒。之后进银行在现金提款机上提了五万日元装入钱夹,看看余额,得知存款还有不算小的数目。几年来干得太多了,没工夫正经花钱。
四下已彻底黑了下来。他突然很想喝咖啡。打量四周,发现从商业街往里稍进去一点的地方有块酒吧招牌。酒吧古色古香,近来已不容易见到的老样式了。他走进里面,坐在宽大柔软的沙发上点了杯咖啡。装在结实的胡桃木盒里的英国进口音箱淌出室内音乐。除他别无客人。他把身体沉进沙发,心情久违地放松下来。这里的一切都那么安谧那么自然,和他的身心亲密地融为一体。端来的咖啡装在十分典雅的杯中,发出浓浓香味。他闭目合眼,静静呼吸,倾听弦乐与钢琴的历史性纠合。他几乎不曾听过古典音乐,但不知何故,听起来竟使他心情沉静下来,或者不妨说使他变得内省了。
星野在柔软的沙发中一边闭目听音乐一边想事,想了很多。主要想的是自己这个存在,但越想越觉得不具实体,甚至觉得自己不过是个毫无意义可言的单纯的附属物。
比如自己一直热心为中日Dragons棒球队捧场,可是对自己来说,中日Dragons到底是什么呢?中日Dragons赢了读卖巨人队,能使自己这个人多少有所长进不成?不可能嘛!星野想,那么自己迄今为止何苦像声援另一个自己似的拼命声援那种东西呢?
中田说他自己是空壳,那或许是的。可是自己到底是什么呢?中田说他因为小时候的事故变成了空壳,但自己并没有遇上事故。如果中田是空壳,那么自己无论怎么想岂不都在空壳以下?中田至少——中田至少还有可以叫特意跟来四国的自己思考的什么,有一种特殊的东西,尽管自己实际上并不知道那东西是什么。
星野又要了一杯咖啡。
“对本店的咖啡您可满意?”白头发店主过来询问(星野当然不会知道,此人原是文部省官员,退休后回到老家高松市,开了这家播放古典音乐并提供美味咖啡的酒吧)。
“啊,味道好极了,实在香得很。”
“豆是自己烘烤的,一粒一粒手选。”
“怪不得好喝。”
“音乐不刺耳?”
“音乐?”星野说,“啊,音乐非常棒,哪里刺什么耳,一点儿也不。谁演奏的?”
“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的三重奏。当时人称‘百万美元三重奏’。不愧是名人之作。一九四一年录音,老了,但光彩不减。”
“是有那个感觉。好东西不会老。”
“也有人喜欢稍微庄重、古雅、刚直的《大公三重奏》。例如奥伊斯特拉赫①三重奏。”
“不不,我想这个就可以了。”星野说,“总好像有一种……亲切感。”
“非常感谢。”店主替“百万美元三重奏”热情致谢。
店主转回后,星野喝着第二杯咖啡继续省察自己。
但我眼下对中田多少有所帮助,能替中田认字,那石头也是我找回来的。对人有帮助的确叫人心情不坏。产生这样的心情生来差不多是第一次。虽说工作扔在一边跑到这里来一次又一次卷入是是非非,但我并不因此后悔。
怎么说呢,好像有一种自己位于正确场所的实感,觉得只要在中田身边,自己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似乎怎么都无所谓的。这么比较也许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即使当上释迦佛祖或耶稣基督弟子的那伙人恐怕也不过这么回事。同释迦佛祖在一起我也无非是这样一种心情。自己恐怕在谈论教义啦真理啦等复杂东西之前,就已经在某种程度上接近了它们。
小时候,阿爷曾把释迦佛祖的故事讲给自己听。有个名字叫茗荷的弟子,呆头呆脑,连一句简单的经文也记不完全,其他弟子都瞧不起他。一天释迦佛祖对他说:“喂,茗荷,你脑袋不好使,经文不记也可以,以后你就一直坐在门口给大家擦鞋好了。”茗荷老实,没有说什么“开哪家子玩笑,释迦!难道还要叫我舔你屁股眼儿么!”此后十年二十年时间里茗荷一直按佛祖的吩咐擦大家的鞋,一天突然开悟,成了释迦弟子中最出色的人物。星野至今仍记得这个故事。之所以清楚记得,是因为他认为一二十年连续给大家擦鞋的人生无论怎么想都一塌糊涂,天大的笑话!但如今回头一想,这故事在他心里引起了另一种回响。人生这东西怎么折腾反正都一塌糊涂,他想。只不过小时候不知道罢了。
《大公三重奏》结束之前他脑袋里全是这些。那音乐帮助了他的思索。
①苏联小提琴家(1908…1974)。
“我说老伯,”出店时他向店主打招呼,“这叫什么音乐来着?刚听完就忘了。”
“贝多芬的《大公三重奏》。”
“大鼓三重奏?”
“不,不是大鼓三重奏,是大公三重奏。这支曲是贝多芬献给奥地利鲁道夫大公的,所以,虽然不是正式名称,但一般都称之为《大公三重奏》。鲁道夫大公是皇帝利奥波德二世的儿子,总之是皇族。富有音乐素质,十六岁开始成为贝多芬的弟子,学习钢琴和音乐理论,对贝多芬深为敬仰。鲁道夫大公虽然无论作为钢琴手还是作为作曲家都没有多大成就,但在现实生活中对不善于为人处世的贝多芬伸出援助之手,明里暗里帮助了作曲家。如果没有他,贝多芬的人生道路将充满更多的苦难。”
“世上还是需要那样的人啊!”
“您说的对。”
“全都是伟人、天才,人世间就麻烦了。必须有人四下照看,处理各种现实性问题才行。”
“正是那样。全都是伟人、天才,人世间就麻烦了。”
“曲子果真不错。”
“无与伦比,百听不厌。在贝多芬写的钢琴三重奏之中,这一支最伟大最有品位。作品是贝多芬四十岁时写成的,那以后他再未染指钢琴三重奏,大概他觉得此曲已是自己登峰造极之作了。”
“好像可以理解。无论什么都需要一个顶点。”星野说。
“请再来。”
“嗯,还来。”
返回房间一看,不出所料,中田仍在睡。因是第二次了,星野没怎么吃惊。要睡就让他睡个够好了。枕旁石头仍原样躺在那里,小伙子把面包袋放在石头旁,之后洗澡换新内衣,穿过的内衣塞入纸袋扔进垃圾篓,随即钻进被窝,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快九点时星野醒来,中田在旁边被窝里仍以同一姿势睡着,呼吸安静而稳定,睡得很实。星野一个人吃早饭,对宾馆女服务员说同伴还在睡,不要叫醒。
“被褥就那样不用管了。”
“睡那么久不要紧吗?”女服务员问。
“不要紧不要紧,死不了的,放心。通过睡眠恢复体力,我清楚那个人。”
在车站买了报纸,坐在长椅上查看电影预告栏目。车站附近的电影院在举行弗朗索瓦·特吕福①电影回顾展。弗朗索瓦·特吕福是何人物他固然一无所知(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一来两部连映,二来可以消磨傍晚前的时间,便进去看了。上映的是《大人不理解》和《枪击钢琴手》。观众寥寥无几。星野很难说是热心的电影爱好者,偶尔去一次电影院,看的又仅限于功夫片和枪战片。所以,弗朗索瓦·特吕福弗初期作品中多少令他费解的部分和场面为数相当之多。而且因是老影片,节奏也很慢。尽管如此,其独特的气氛、镜头的格调、含蓄的心理描写还是可以欣赏的,至少不至于无聊得难以打发时间。看完时,星野甚至觉得再看一场这个导演拍摄的影片也未尝不可。
出了电影院,逛到商业街,走进昨晚那家酒吧。店主还记得他。星野坐在同一张沙发上要了咖啡。还是没有其他客人。音箱里流淌出大提琴协奏曲。
“海顿的协奏曲,第一号。皮埃尔·富尼埃②的大提琴。”店主端来咖啡时说。
“音乐真是自然。”星野说。
“的的确确。”店主予以赞同,“皮埃尔·富尼埃是我最敬重的音乐家之一,一如高档葡萄酒,醇香、实在、暖血、静心,给人以鼓励。我总是称其为‘富尼埃先生’。当然不是个人有什么深交,但他已成为我的人生导师一样的存在。”
星野一边倾听皮埃尔·富尼埃流丽而有节制的大提琴,一边回想小时候的事,回想每天去附近小河钓鱼捉泥鳅的事。那时多好,什么都不想,一直那样活着就好了。只要活着,我就是什么,自然而然。可是不知何时情况变了,我因为活着而什么也不是了。莫名其妙。人不是为了活着才生下来的么?对吧?然而越活我越没了内存,好像成了空空的外壳。往下说不定越活就越成为没有价值的空壳人。而这是不对头的,事情不应这么离奇。就不能在哪里改变这个流势?
“嗳,老伯?”星野朝收款机那里的店主招呼道。
“什么呢?”
“如果有时间,不麻烦的话,来这里聊一会儿好么?我想了解一下创作这支曲的海顿是怎样一个人。”
店主过来热心的讲起了海顿其人和他的音乐。店主人总的说来比较内向,但谈起古典音
①法国新浪潮派电影导演(1932…1984)。②③法国大提琴演奏家(1906…1986)。有“大提琴王子”之称。④
乐则实在是滔滔不绝——海顿如何成为受雇的音乐家,漫长的一生中侍奉了多少君主,奉命或遵嘱创作了多少音乐,他是何等现实、和霭、谦逊而又豁达之人,与此同时他又是个多么复杂的人,心中怀有多么沉寂的黑暗……
“在某种意义上,海顿是个谜一样的人物。坦率地说,任何人都不知晓他内心奔腾着怎样的激情。但在他出生的封建时代,他只能将自我巧妙地用顺从的外衣包裹起来,只能面带微笑随机应变地生活下去,否则他势必被摧毁。较之巴赫和莫扎特,许多人看不起海顿,无论在音乐上还是在求生方式上。诚然,纵览他漫长的一生,适度的革新是有的,但绝对算不上前卫。不过如果怀以诚心细细倾听,应该能够从中听出他对近代性自我藏而不露的憧憬,它作为蕴含矛盾的远方的魂灵在海顿音乐中默默喘息。例如——请听这个和音,喏,固然宁静平和,但其中充满少年般的柔弱绵软的好奇心,自有一种内敛而执著的精神。”
“就像弗朗索瓦·特吕福的电影。”
“对对,”店主情不自禁地拍了一下星野的肩膀,“实在太对了。那是与弗朗索瓦·特吕福作品息息相通的东西——充满柔软的好奇心的、内敛而执著的精神。”
海顿音乐听完后,星野又听了一遍鲁宾斯坦、海菲茨、弗里曼三人演奏的《大公三重奏》。听着听着,他再次久久沉浸在内心省察之中。
我反正要跟中田跟到底,工作先不管它——星野下定了决心。
第35章开始死去
早上七点电话铃响时,我仍在沉睡未醒。梦中,我在山洞深处弯腰拿着手电筒,朝黑暗中寻找着什么。这时,洞口传来叫我名字的声音。我的名字。远远地、细细地。我朝那边大声应答,但对方似乎没有听见,仍然不断地执拗地呼叫。无奈,我直起身朝洞口走去。本想再找一会儿,再找一会儿就能找到,但同时又为没找到而在心里舒了口气。这时醒了过来。我四下张望,慢慢回收变得七零八落的意识。知道是电话铃响,是图书馆办公桌上的电话。早晨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帘泻入房间。旁边已没有佐伯,我一个人在床上。
我一身T恤和短运动裤下床走到电话机那里。走了好一会儿。电话铃不屈不挠地响个不止。
“喂喂。”
“睡着?”大岛问。
“嗯,睡来着。”我回答。
“休息日一大早叫醒你不好意思,不过出了点麻烦。”
“麻烦?”
“具体的一会儿再说,总之你得离开那里一段时间。我这就过去,火速收拾东西可好?我一到你就马上来停车场,什么也别说先上车。明白?”
“明白了。”我说。
我折回房间,按他说的收拾东西。无需火速,五分钟一切收拾妥当。收起卫生间晾的衣物,把洗漱用具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