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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腊梅说:“我让你剪下来,你就剪,我不嫌弃你剪得不好,我自己也能剪,就是看不见身后。”
服务员说:“长了好多年了吧,剪了可惜了。”
她说:“不可惜,命都不可惜,辫子可惜啥?”
服务员要她掉转身坐到椅子上,她听见说:“你再想想,多想想啊,要长几年才能长这么长,剪就一下子。”
她说:“剪!要命也是一下子!”
服务员说:“你的头发好黑,我小姨的年龄和你差不多,都有白头发了,你的头发又粗又黑。”
她苦笑了一下说:“贵人不顶重发,你剪吧!”
服务员迟疑了一下说:“再想想!”
她反转身夺过剪刀来,插着耳朵根下一剪子下去,半边脸被头发挡住了。
服务员吓了一跳说:“姨,我来帮你剪。”
剪下的辫子,她蘸了水结成三条,又蘸了水把自己的头发梳干净了,跟外面看着她的人说:“领我去见我的亲人们,我想通了,告诉许中子,我想通了!”
眼里没有泪,清水鼻涕流了下来,她像个孩子一样抹到了袖管上。关了门望着窗外,窗外有一棵香椿树,香椿树干裂开了一层老皮,她想起爹说,春天里人把香椿树的芽儿掰下来当菜吃,来年它就疼得要脱一层皮,死一次。
树死了一次,来年还是树,人死了,来年还会成什么呢?
七
柳腊梅最后一次看了弟兄仨。
三兄弟在太平房的抽屉里放着,拉出来时,她看到弟兄仨的眼睫毛都长得浓密,和闺女小水的一样,都长了一对毛眼眼。她看到弟兄仨的手骨节都粗壮,是农村人干体力活的手。他们全都善良本分得闭着眼睛,没有恨天怨地,戏文里说的死不瞑目一点也看不到,眼睛连个缝隙都没有,脸上挂着平静。因为冷冻着,头上结出了霜花,放到了来来回回出气的暖世里,头上的霜花就化了,穿衣服的时候有滴滴水珠落下来,不知道了还以为是泪,是不舍人世的泪。其实不是泪,他们哪里顾得上流泪呢?想着靠体力活赚得的那份未来的幸福,想笑,笑给腊梅看。笑在心里藏着呢,藏着的那份笑就算是到了另一地方,那笑依然在心里藏着,心里有笑藏着,脸上能不挂出来吗?活着不生事,死了也不生事,看上去,他们一点也不吓人。
太平房的老人说:“闺女,你是我二十年里在这里看到的唯一的一个女人,三个赤条条的男人摆放着你不害怕?”
柳腊梅说:“叔,不怕,哪见过死人生事?都是活人生事,进出的一口气断了,害谁?”
老人说:“那是。过来闺女,你到这里给他们化点纸钱,顶用不顶用上路了总该装个零花儿,鬼门关也不好过啊,告诉他们说,要回家了。”
柳腊梅烧了纸钱,说:“志强,收了钱领了咱哥和弟回家了。”
老人说:“你出去叫人进来抬吧。”
柳腊梅从口袋里掏出结好的三条辫子,往每个人的口袋里装了一条,把口袋上的扣子系好,看了看走出了太平房。
柳腊梅看到外屋等着的许中子,手里拿着火化单,许中子往过递笔的时候怕凉了半天不出水,用嘴哈了哈湿气,她拿了笔看了看上面的名字,把纸铺在了桌子上很规矩地写下了柳腊梅三个字。许中子递给了她一张信用卡:“上面有35万,如不够我再往卡上打10万。”她说:“不要,把那5万也取走,志强他什么也不是,说他救人了,没见他救出一个活人来,自己都送了命,有脸当英雄!多一分也不要!”她掐了手指算小水到上大学的年龄,还有八年,她要许中子给她存一个八年期。对她来说这钱是个大数目,是用三条人命换来的,她这一生不会花这上面一分钱。
许中子说:“腊梅,你可惜了那两条辫子。”
柳腊梅说:“头发长了见识短,要它没用。”
矿难处理得风平浪静,所有死去的人像是做买卖一样,从远处赶来,一边在“火化单”上签字,一边给他们数钱,得了钱的人同时得了一句话:“得了钱了就回家好好过日子,要说出去,你全家就没了!”
柳腊梅回到捉马村的时候,看到村里静悄悄的,山坡上有人在烧湿柴沤粪,她想起大伯子说,瞅个天日给自家的地沤点湿肥,日子长了,捎带来吃几顿也要吃很多粮食,不比从前了。她看到娘在院子里晒捂好的豆瓣儿,娘跪在地上,一只手托着地,一只手来回翻晒地上的豆瓣,煮过的黄豆和没有煮过的不一样,有些白,阳光下白得刺眼,而有的被晒得干皮的豆瓣,又锈上了一层铁锈黄。晒黄豆是阴历三月的事,娘说矿上的饭不好,就急,再放些枸杞晾晒,给人下了药进去,人就壮实了。柳腊梅心里说:娘,粮食养身体,不养命啊!
娘看到柳腊梅的一刹那要站起来,看到腊梅的头发,娘的腿突然软得立不住,索性就坐下了问:“志强他好?”
柳腊梅说:“不好。”
娘说:“没命了?”
柳腊梅说:“成了一盒灰灰了。”
娘憋着一口气不说话也不出声,从地上捧起豆瓣来照着远处扬,娘扬得满院子都是豆瓣,豆瓣打下来打在柳腊梅的头上,像天上下了雹子。娘扬累了,站起来很坚定地走进自己的西屋,关上门开始哭,那哭声时大时小传到柳腊梅的耳眼里来,柳腊梅拿了笤帚冲着窗户说:“娘,我把豆瓣扫了给牲口拌了料,糟蹋了一地。”娘冲着窗口说:“闺女,他没那命,活不成人,不想了,给牲口拌了料,咱活着的还要活!”
听见西屋里的娘开始拿了刀剁菜,柳腊梅知道,娘要给猪煮食了,人不吃,猪得吃,猪一顿不吃就会饿得翻过圈头,窜进人家的粮食地里。
坟墓修在屋后的山脊上,矿上还开了一个追悼会,许中子致了悼词,柳腊梅没有去。许中子叫了柳腊梅好几次,柳腊梅都不去。娘看不过眼了说:“你一趟趟麻烦人家大矿长来叫你,人家给足咱面子了,闺女,去吧!”
柳腊梅板着脸说:“不去!”
因为矿上的事情多,还没有给坟墓写下对联,埋葬的时候说等弄好了对联再补上。志强是英雄,灵堂就设在矿上,家里简单布置了一个灵位,来的人少,家里就显得冷清了。许中子开追悼会要柳腊梅去,哪怕是充个样样,也好知道英雄的妻子长啥样,好为以后的生活做个打算。柳腊梅说:“不去!受用不起!”开了追悼会就要准备下葬了,许中子见了柳腊梅说:“我让志强风光够,你去看看,连县委书记都送了花圈,他比县里的领导死了还风光,志强毕竟是咱矿的典型人物啊!”
柳腊梅不看许中子,也不说话,从外面的窗台上取过紫藤来,探进了火里来来回回烤软,拽出来三下两下箍好了牛鼻犋,走过去给牛穿上,牛被弄痒痒了,打了两个喷嚏,朝天仰起脖子“哞——”叫了一声。
娘看着许中子说:“我这闺女不懂事,烦劳你大矿长一趟趟跑。”
娘掉转头又问柳腊梅:“他哥他弟呢?出了事情了,倒不见人踪了。”
柳腊梅面无表情地说:“回贵州了,不服咱这里的水土。”
娘说:“没了人了回贵州了?还说要认我干娘,断了骨头连着筋,自己的亲生都不认?”
许中子吓得脸白白地看着柳腊梅,听了柳腊梅的话,放下心来,嘴上还挂着难看的笑。
柳腊梅不和娘说了,牵了小水的手跟了许中子往山上送。一路上牵着小水的手,把小水都弄疼了。小水看着面无表情的娘说:“娘,你说我爹他死了?”
柳腊梅说:“死了。”
柳腊梅又说:“你要好好学文化,不要和男娃一样野,娘怕你有个闪失,你要是有个闪失,娘就不活了!”
小水又看了娘一眼,叫了一声:“娘!”
柳腊梅说:“你以后不叫柳小水,叫韩小水,你爹他叫韩志强,你大伯叫韩志发,你小叔叫韩志富。你以后出嫁了,养儿不能随夫家姓,姓韩,娘活着你就得听娘的,你跪下磕头吧!”
小水觉得娘有病了,头上的辫子也没有了,头发被风吹得像鸡窝,还动不动的就怕自己出这事,出那事,以前可不是这样的。看着下葬了骨灰盒,封了土,柳腊梅跪下来伏在地上长哭了一回,起身拉了小水往山下走,过一道土坎时,她抱起小水来。小水说:“娘,我都能双脚跳过去!”
柳腊梅说:“不行,那要歪了脚脖子,你是韩家的命根子,你小叔大伯看着呢!”
小水说:“怎么不见我大伯和小叔来,来了一次晃了一面就不见了,跟做了一个梦一样,做的梦和真的一样,娘,你说我到底有没有大伯和小叔?”
柳腊梅说:“有,大伯叫韩志发、小叔叫韩志富,你叫韩小水。记住名字就是了,其他记住了没用!”
一个月后,因为村上有的屋子开始裂了缝,村上的人自发组织了去县里闹事,有人叫柳腊梅去。她说:“不去,人心黑得和炭一样!”
有人往屋后的山头上抬了一块石碑,安在了坟头上。日子悄无声息地往前走,秋风把树上的落叶都撕下来了,看着院子里的落叶,她想,眼下的生活对自己来说就是把小水看好,要她学文化,她是韩家留在这世界上唯一的命根子。她想着总有一天兄弟仨能回来,总想着他们不会走远,哪有活生生的人没病没疼的说走就走了?娘看着她说,好好的柳小水,你让叫了韩小水,你要我怎么去见你地下的爹?柳腊梅说:“娘,我养的闺女我做主了。”娘受了气,见了人就哭说:“我养的闺女不算,死了男人忘了娘,老柳家从此绝了,绝了啊!”
许中子大门外的三麻袋酒瓶子还在,过来过去的总能看在眼里,没有人把它当了钱卖。柳腊梅尽量不往小洋楼前走,偶尔,不上心的走近了,突然觉得自己的胸口堵得难受,她在大树下蹲下来忍不住吐了两口。
韩小水和一窝孩子往过跑,看到了娘,上气不接下气跑近了问:“娘,你好好的怎么了?”
柳腊梅说:“看着那座楼娘就反胃!”
韩小水说:“娘,我急着去矿上呢,换矿长了,老师要我们站队欢迎县里来的领导,晌午不回家吃饭了,矿上发面包和火腿肠,娘,你吐吐就回家吧。”后一句话已经看不见韩小水的人影了。
······
春天,柳腊梅牵了牛在山坡上犁地,歇下来喘息的时候,她走到志强的坟头,看到那块碑上写了两行字,一行写着“舍己救人入九泉”,一行写着“丰功伟绩传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