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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夜晚躺在一起时,她一直握着我的一只手,使我久久不能睡去。梅子发出了均匀的呼吸,胸部平稳地起伏。可是后来当我翻身时,突然发现她的眼睛那儿动了一下。我明白她也没有睡。
我找了个特殊的理由,草草结束了培训班上的授课。
第三天上她打来了电话。她只说了几个字,明白我不再为那个班工作了,就把电话放了。她本来应该在电话中把一切都痛痛快快讲完,该问我为什么没去上课等等。可她偏偏什么也没问、没说。
我开始想何时回到东部平原,回到我的葡萄园去。我常常在屋子里徘徊,看着窗外,什么也做不下去。有一次我正在窗前伫立,肩膀上放了一只手。回过头,见梅子抱着小宁站在那里。小宁已经很大了,她很少抱他,这使她显得很用力,气喘吁吁。她一只手抱着小宁,另一只手就搭在我的肩上。
“不要老待在家里,你应该出去走走。你出去走走吧。”
“好的。”我像获得了什么恩准似的,走出了房间……我在门厅里晃动一下,又犹豫起来。但只是一瞬,我还是决定走出去。
我出了门,推上自行车。到处都懒洋洋的,连阳光也一样。我上了大街,好像什么都没看见。我就在这下午明亮的光色里、在人流里骑着自行车穿行。我蹬得很慢。后来,当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脸上晃了一下时,一抬头,才发现来到了那个拙劣的铜雕跟前。有的地方长了一层铜锈,斑斑驳驳,在阳光下拒绝闪烁。
我下了自行车,站在那儿。我看见了她……她穿了一条粉红色的裤子,上身是一件黑色的衣服。大概因为这种打扮的缘故,我觉得她的两腿*甚至粗壮。
我们在铜雕下面,扶着自行车谈话。
很多人走到这儿都要瞥上一眼。我们大概都被这目光刺得有些不舒服。后来我推上自行车,沿着雕塑东边的那条小路往前走。我们一边走一边谈话。谈了些什么,后来都没有记住。反正就这样缓缓地走着,把自行车拐进了一条阴湿的胡同里。那里真是僻静。我觉得这个地方再适合谈话也没有了。路旁是一溜矮小的红瓦平房。走了一会儿,她突然在一个有着竹帘的门口站住了。她瞥了我一眼:“这就是我的宿舍。”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7)
这是一间很小的单身宿舍。她告诉我,这一排红砖红瓦的小房子就是他们学校的。屋里的陈设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一个棕色小柜子,上面搭了块绿色塑料布;一个小煤气炉,一张小小的桌子,桌子上有立着的一排书籍;一个小书架,上边放了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并没有多少书。这个小屋子太静了。这儿该适合读书,也适合一个人沉思。一个人在这个小屋子里,心灵可以周游得很远。
我两手按在那个小小的桌子上。淳于黎丽看着我:“喜欢这个地方吗?”
这简直是这个城市里少有的一个安静角落。淳于黎丽告诉:我们拐进的是一条小巷子,它远离喧闹的街道,小房子两边那些雪白的楼房多高,于是就可以把噪音远远地隔开……
我问:“经常回老家,回东部小城吗?”她摇头。
“为什么?”
“那里没有亲人了。”
她说母亲现在已经走了——我知道那是病逝的意思。
我从她的口气中明白,她很不喜欢父亲。她说现在那边小城里只剩下了一间很小的黑屋,剩下了她母亲的几本书和一点遗物——“母亲是一个教师,看我现在也做起了她的职业。父亲是机关的,后来就跟上了一位酒店副经理,女副经理……”
她从一本书里取出了一张黑白照片。
我觉得她父亲并不漂亮,尽管这张照片上的人还很年轻。细长的眼睛,尖尖的下巴,真的并不出色。我觉得他的神情里有一种很拗气的东西,大概这一点像她。
“我的母亲很漂亮。”
我点点头。我想她一定长得像母亲。
“我们一家原来不在小城,原籍在小平原西部的藏徐镇……”
这名字很熟。我想起来了,立刻问:“就是离海边不远的那个藏徐镇吗?”
她点点头。
是啊,姓“淳于”的在我们这座城市里不多见,我在这儿生活了这么久,只遇到两个,而且他们都来自东部平原,祖居地也都在藏徐镇一带。
我问:“你知道藏徐镇的过去——它是什么地方吗?”
淳于黎丽摇头。
“你们姓淳于的可能是一个了不起的家族。”
她愣愣地看我。
“藏徐镇的前身就是有名的‘思琳城’。我有一次跟一个考古的人、一个学者到那里去过,是徒步旅行。他一路上给我讲了很多。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忘记这个地方。思琳城在过去是一个很有名的海港城市,那是在古代,几千年以前。直到战国时期,那里一直汇聚了一帮有名的人物。像齐国的稷下学派代表人物韩非、荀子、淳于髡,都在思琳城讲过学。淳于髡就是思琳城的人。再到后来你们这一族还出了另一些有名的人物,比如说在秦始皇身边的那个博士淳于越——后来被秦始皇杀掉了……”
淳于黎丽眨着那双大眼睛看我。这让我记起了一位有名的学者,她也是一位女子,也有这样一双眼睛,也姓淳于——这人在很多年以前曾被投入劳改农场,忍受了常人没法忍受的屈辱,死得很惨……她们都属淳于一族,没有错。
我面前这个美丽的女孩正是来自藏徐镇。
我告诉她:从那次思琳城之行以后,我就着手收集那里的材料了,想写一点东西。但我自知缺乏根柢,又没有做学问的耐性。我的工作进展缓慢……眼前这个女孩似乎让我燃起了新的热情,我想告诉她:你们淳于一族简直是一个谜,出博学善辩的人,也出一些执拗的人。你们的血脉里有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就是这种东西,使你们家族里的人有着另一种命运……我只是这样想,没有讲出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8)
“所有姓淳于的人都是我们一族吗?”
“当然不能这样讲,我只是说来自思琳城的那一族——特别是从稷下学派到思琳城去的人,淳于髡、淳于越……”
我这样说时,不知为什么突然在想: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孤儿,像我一样……在这个世界上,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人早就离开了,许久许久了,只有我一个人到处行走——没有根,没有依托,这成为人生的一场无边的游荡……
3
我后来又来过这个安静的角落,目的是想向她道别。她要我给她讲一讲淳于家族的事,我苦笑着摇头。我懂得太少了。我最后不得不告诉她:“这不过是从那个学者朋友口中听来的,我还讲不来。”
“他们的故事太悲惨了?”
“我总有一天会把这些故事全搞明白的。那一天我会从头至尾讲给你。”
“我只想知道自己的来历。你不是说我们这一族人的命都很惨吗?我们的性格都很倔犟、很拗气——从古到今都是?”
“那是研究者说的,他们说淳于是一个特殊的家族,从很远的地方迁到了海边,后来在思琳城定居下来,于是那里就成了一座‘百花齐放之城’。不止一本史书上记载了这个事件。城里的人博学多才,极其善辩,畅所欲言。那是一座蓬勃向上的城。那座城市的兴盛就是因为有淳于这个家族。他们招来了很多远方客人,这些客人都是当时天下最博学的人,有的远涉重洋来到这儿,就为了你们这个家族……大约在一千多年前,这个家族开始衰落。淳于们散落到四面八方,今天即便遇到也很少是从那片平原上来的——有一次我在外省遇到一个姓淳于的人,他们家里还藏有自己的宗谱。人们发现:一千多年前思琳城就不存在了,从那时起淳于们开始掩名埋姓、远逃他乡。如今留在当地的人就更少了……”
我讲不下去了,看着一旁。一丝羞愧掠过我的心头。这个时刻,我对自己的夸夸其谈感到不好意思。多么无知,胡子拉碴,四十多岁……这一天我离开得很早。
我正下决心回东部平原去,我不能在城里再耽搁了。可能是走前最后一次来这个光线暗淡的小屋吧,但我没说是来告别的。她仍然专注于上次的交谈:
“再说说那个思琳城好吗?”
她那么渴望倾听自己家族的故事。可是我真的讲不出什么。关于它的那些考古资料、一些典籍,我连初入门道都谈不上。如果拿它们用来蒙一蒙不谙世事的少女倒还马马虎虎,但这不是那么回事。我对于那个思琳城的历史兴衰倾心日久,而且事出有因。就像我的外祖父晚年开始浸淫其中一样,我的这种兴趣极有可能来自家族的渊源。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思琳城的后裔,而且她与另一个著名的女学者显然同姓同族。这里当然丝毫没有什么巧合可言,一切都活生生地摆在面前——关于那位女学者的遭遇许多人耳熟能详,如果说“性格即命运”的话,那么她就是思琳城里淳于一族的性格。想到这里我就倒抽了一口凉气,我不由得在心里揣摸起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显而易见的倔犟,还有稍稍的怪异……这是一座喧闹之城里一个罕见的角落,它处于安静的边缘,而且装满了故地幽思。
这一天离开时正好是太阳沉落,熙攘的人群、狭窄的马路都被染成了血色。我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每个骨节都在酸痛。我往前蹬着自行车,两腿沉重如铁。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人的杂志(39)
回家时梅子和小宁都不在,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我转到屋角那儿,长时间端量着那个隆起的棕黑色的东西——那是我远行的背囊,它已经落满了尘埃。
追梦
1
几年前我到遥远的东部经营一片葡萄园时,梅子认为这只是一时的痴迷:凭一阵冲动就扔了窝,告别了这座热腾腾的城市,一头扎进了那片绿阴。她一直在等待我后悔的一天,等待我心回意转的归来。其实一切远没有那么简单,中年人的选择往往植根深长。我回到的是自己的出生地,而不是其他任何地方,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她大概从来没有想过:只有那里才埋藏了我们整个家族的隐秘。我时而吐露,时而欲言又止的那些往事、那些冤屈和悲伤、沾血带泪的故事,无不与那块土地紧紧地系在一起。它今生都会是我心头的一个硬结,硌我磨我,对我构成了不可解脱的致命的吸引。而这座城市对东部海角而言才是真正的异地远乡,它既陌生又遥远。我想对她说的是,这许多年来,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只要安静下来,我都能感到有一种力量在摇动自己,它就来自海角,是那种绵绵不绝的吸引力。
许多年过去,我终于被吸附过去,紧紧地匍匐在那片土地上。
很早以前有个“命相大师”好好地研究过我的命运,他使用了一种“揣骨法”——细细地捏过了我的脚趾骨,然后断言:你长了一双流离失所的脚。我当时不屑,现在却深以为然。是啊,看来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不停地走,因为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在烧灼我,使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安心停留,最终还是要走,要找一个真正的归宿……我肩上的背囊越来越大,它从那所地质学院开始装入锤子罗盘仪之类,而后又是03所之后的简易帐篷以及野外勘察的全部家当。从此它就一直伴随了我,成为自己最亲近最不可分离的东西,好比蜗牛身上的那个螺壳。与少年时代的奔走不同的是,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长途旅行的专门家,一个集专业兴趣与特别癖好于一身的怪物。一个从十几岁就因为家庭磨难而不得不逃入大山里的人,后来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自然而然的。习性不改,双脚难收,这就是我对自己最恰切的解释。所以,当我在出生地那儿发现了一块稍稍能够安定下来的角落,那种巨大的惊喜也就不是别人所能理解的了。
与梅子稍有不同的是,我的朋友往往把那个葡萄园当成了一块飞地,他们大概以为那是一处盛满了闲情逸致的什么世外桃源,压根儿没有想过那里也会有艰难的劳作,没有想过每一寸绿阴都是汗水浇灌出来的。在那里,我和朋友拐子四哥夫妇,还有一大帮朋友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煎熬,他们既不去想,也没有倾听的兴趣。这是一种无法医治的城市病,是它的反射和投影:自己在一个地方饱受煎熬之后,就对另一块土地作了概念化的想象,并且愿意待在那样的幻觉里,进而将幻觉当成依据。再后来,他们内心里的嬉戏和颓唐还会化为辛辣的讥讽,抛向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