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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到鼻子两侧:“夜里闯进先生屋里几个黑心人。他们原是要给他留下内伤的,让老人再也不能出门,再也活不久……”老健流出了眼泪。“幸亏先生备有跌打散,要不今个连门都出不了。”“不要紧吧?”“难说,也许养上半月会好,幸亏服了跌打散。”正说着三先生有了声音,几个人赶紧跑去,一进门见老人竖起了两根手指。跟包凑向跟前,帮老人解了一个扣子,然后从贴胸处取出了一白一棕两个袋子。
这边的药已熬过一刻。跟包祷告几声,把两个袋子投在一个瓷碗中,端起药汤时又贴近了听了听,回头对红脸老健说:“‘魂’正吱吱叫呢!”老健说:“该不是怕烫吧?”“哪里,它哪里会怕。它为有了用场欢喜哩。”老健又问:“‘魄’呢?它这会儿怎样?”“它从来不吱一声,它一辈子都不说一句话的。”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4)
滚烫的汤药冲在那两个口袋上,竟发出了一股从没嗅过的异香。
等待汤药温凉下来的这一段时间,跟包一直合掌站立。
有人把仍然瞌睡的老冬子扶起来,他老婆对在他耳边像哄孩子一样说:“快喝了吧,喝了吧,小口别呛着啊,这里面有宝物哩,喝了就立马精神头儿足壮哩。喝了吧喝了吧……”先是用汤勺喂,后来剩下半碗就直接倾入口中。喝过后想让他躺下,可他抿着嘴眨巴了几下眼,眼睛越瞪越大,也越来越亮,竟四下里找起人来。红脸老健猛一砸手掌说:“老冬子啊,咱在这里哩,你看不见?”老冬子打一愣怔,一下抱住了老健的胳膊。老健流着泪笑了,骂着粗话,拍打对方的背。
4
我只要一闭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三先生的模样,他奇怪的眼神,脸上的皱纹,特别是遭遇毒手之后的那个样子。我几乎没听老人说过几句完整的话,一种崇敬之情混合着难言的神秘,长时间笼罩了我。我和小白在后来曾去看过老人,发现老人住在一个偏僻的地方:一大片梧桐树和椿树间杂混生,形成黑乌乌一片,远看只是一个小树林;走近了,觉得有一股柔和的香风在荡漾;几只老鸦蹲在枝桠上咳嗽,见了来人也不惊慌;更近了,可见小林中有一幢大顶茅屋,旁边则是更小的一幢,两幢对角相连;小林四周由竹篱围起,大白鹅共有三只,正沿竹篱缓缓走动,见了我们即仰脖叫道:啊,啊啊!
跟包听见鹅叫就走出来了,一拍手把我们领进去。
进得里边才发现,这幢大顶茅屋敞亮无比,里面东西甚少,无非一床一桌一地铺。地铺光洁可人,上面有叠得十分整齐的行李,跟包说这是老人打坐用的,有时他就睡在这里。原来与小屋对角相连处恰是一道小门,由小门进入即是全部的医家设备了:药味扑鼻,药碾子,百屉橱,铜杵铜钵,还有看不明白的一大堆物件。
三先生正在床上歇息,听见声音微微睁眼,点了点头重新闭上。跟包对我们小声说:“不要紧了,已经能起来打坐了。”然后又领我们走到屋外说:“看到了吧?”我们什么都看不到,眼前不过是树和鹅。“有两个小伙子在林子里,他们是红脸老健指派来的,值夜,身上带了镖。”我们都觉得老健想得十分周到。我问镖是什么模样?跟包说:“说不明白,什么样的都有,他们带的就像短攮子。”小白又问:“‘攮子’是什么?”“就是小匕首。”小白咝咝吸一口冷气。“没有办法,这年头又有了蒙面人,他们半夜行事,办完就走,谁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受谁指使。老健对值夜的说:不用怕,他们只要敢来,咱就敢一镖封喉!”跟包一边比划一边说,让人害怕。我们都说这事最好让村头老荒知道,他可是一村的负责人哪,有事先向上级报告。跟包说:“我看也是,你们问老健去吧。”
回去的路上正好遇到了老健,他匆匆沿街行走。我们对他说了三先生的情形,然后问村头老荒怎么不见了?真的,这些天就没见这个人!老健马上骂起了独蛋:“这家伙肯定是为了保住最后的一个蛋,他这样孬我也不计较,怕就怕出了别的事哩!”“会是什么事?”老健蹲下,卷了一支烟吸上,盯着一个巷口说:
“这几天集团的人、保卫部的人,一些贼眉鼠眼的东西没少往村里窜。还有穿制服的人,叫上这个那个谈话……我怕又是走漏了消息。我找苇子商量,苇子第一个就怀疑他岳父,说与矿区那一拨人来来往往的就他了,再说那个记者溜溜也不会跟他断了线。我开始还摇头,说你也太小看他了,他这回可是跟我老健拍了胸脯的!再说亲闺女遭了那么大的事,他也不至于丧这么大的良心吧!我这样说,苇子不吭一声,脸青着,后来才算交了个底:听他媳妇说,老荒被一些人许了大礼,说事成之后给一辆高级轿车坐呢——还让她叮嘱自己男人,无论别人怎么鼓动,往后齐伙干的事儿千万不要掺和,就在家待着,不然后悔就来不及了!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5)
小白的脸色变了。他盯我一眼,又看老健,说:“明白了。”
老健问:“你说怎么办呢?”
小白咬咬牙关:“没有别的办法,看来他们肯定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那一天会封我们的路。如果各村联系人不出问题,最好咱们提前行动。这样算是给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老健嗯嗯点头:“一点不错,我也这么寻思!这是他们逼出的一个法儿了,妈的,等事情过后,不用别人,就由我把他剩下的那个蛋给他整掉!咱村里出了这样的奸人,你做梦能想得到?”
“就这样办吧,明天——不,后天就起手吧!”小白又转头问我:“你说呢?”
我一直在听。我说没有别的,只强调一定要是和平的手段,要千方百计避免冲突——一旦冲突起来就无法控制了。小白说:“这你放心,我和老健也怕打起来。我们有苇子和老冬子,他们会管住这几个村里的人,老健交代给他们:谁要耍泼发蛮,就揍谁!咱是以合法的、和平的方式……”
这天晚上,小白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个录像机,哑着嗓子对我说:“机器找到了,今晚我们看《锁麟囊》吧——我怕过了今天就忙起来,到时候再也没有机会看了。我真是想极了,我等不得了。咱们好好看一场吧,你好好看看她……”
多么缓慢的节奏。一点一点深入和适应。锣鼓的吵,然后是极大的安静、安静……调皮的丫环,纯良的院公,最后是她——雍容华贵!镜头推近一些,啊,一个如此娇羞的女子,稚弱,手如葱白,令人疼怜……我的目光离不开她的眸子、朱唇、纤纤的手。一招一式都牵人情思。安静,纤毫不乱,法度严谨,高古,却又在二丑们、在丫环的一颦一笑中微微透气。她——我无法记住主人公的名字,而牢牢认定了这就是小白的结发之妻、被官商诱拐之妻——而今她楚楚如生站在眼前,天生丽质。
正是小白的结发之妻经历了那一场登州的大水,被冲得家破人亡。是的,我把剧情与眼前的小白合而为一。天灾,人祸,小白。那该是怎样的爱恨情仇。
小白一动不动,凝住了一般。他盯着她的眼睛,那一潭清水。
我在心里惊叹:是的,她,更有她的艺术,这不是人间所能拥有的。这是天籁,这是从紫蓝色天空、从那轮皎月上飘然而至的一个仙女啊。
第二章
毒日头
1
人们是顶着一层薄雾出门的。一些人不自觉间攥起了拳头,弓着腰,一出巷子就四下里瞄着,想找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们看到许多人都出门了,都像他们一样弓腰攥拳,伸着头四下里乱瞄。个别人出门时提着镢头,被另一些人劝止了。“咱得空着两手,这是说好了的。咱只要带上一件家巴什,哪怕是一把小抓挠都不行!”“为什么不行?”“那会被诬成打群架的。”那些带了器具的人不情愿地把它们放回去,骂着,然后再回到街上来。“要是,要是他们,跟咱动了真家伙,那可——怎么办?”有人口吃一样问着,脸上满是惊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瞎操那份心,你是头领?”“头领?我日头领。”“小心着点儿,这年头嘴不上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不怕,咱反正穷得一根大杆摇铃铛,我又怕个什么!”“真的?那你摇给我看看不行吗?”“行啊,我倒乐意,可你是个娘们儿吗?”“你这股老膻气比三岁公羊还厉害,快留着劲儿收拾集团那些人吧!”“就是嘛,咱也是这意思嘛……”一伙人逗着嘴,往一起凑堆儿,以此消解心里的恐惧。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6)
人们聚成了一小群,又变成了一大群,然后开始往街口走去。正这会儿一个瘦干干的小伙子提拉了一下裤子从巷口跑出来,嘴里嚷:“不行不行,都回、回去!今个谁也不能出去……”人群马上一怔。有人认出这瘦瘦的年轻人,咕哝:“是三儿,村委会当值的。”三儿跑过来,伸手拦着大家:“这是去哪儿?嗯,不用说咱也知道,老荒让看住你们,咱看着看着你们就出来了……”人群嘿嘿笑,盯他几眼继续往前走。三儿火了,蹦一下,拤着腰喊:“停下!都给我停下!”“嗯哼?”人群中有人疑惑地抬起眼找人。这样只有片刻,更瘦的一个人出现了,大家都吐出一声:“苇子。”
苇子盯一眼三儿。
三儿浑身抖一下,嗫嚅:“是你呀……”
苇子不睬他,往前走去。大家都跟上。
三儿原地僵了一小会儿,突然蹿上一大步喊:“停,停停,还是不行。”
苇子从人群里迈出来,绷着脸走到三儿跟前,先端量他一会儿,突然左手飞快提到腰眼,挥臂一抡,三儿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人群往前拥去了。大家边走边议论:“苇子是左撇子啊!”“左撇子打人最疼,这是俺爹说的。”
我和眼镜小白走散了,身边全是不熟悉的人。
人群走出村子,在一条条交织的小路上滞留了一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小白:他不知什么时候先大家一步出了村,这会儿正站在一个高处遥望。我赶紧走过去。“小白小白!”我叫着,他却连头都没有转。他的神情太集中了,直盯着一个地方看。我拍他的肩,他这才转头,有些焦躁地说:“我在等老健哪,说好了这会儿领人出来。”“他去了外村吗?”“是啊,咱这村就由苇子领头。”
我发现小白站在这儿,苇子那一伙人来了就不往前走了。我知道这是在等另一些村子的人。这时一直蒙在半空的雾气开始消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大地就热烘烘的,裤脚那儿能感到。我又说了什么,小白还是没有听到。
这样待了十几分钟,觉得非常漫长。我终于看到有人从那些村落里出来了,不多,比我们这个村的人少得多。小白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时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朝一直等在不远处的苇子挥了挥手。人群于是继续往前走了,要与其他村子的人汇到一起。
在一条大路边上,好不容易聚起了三四百人。我看见人群中有老冬——他的病完全好了,两眼瞪得很大,新剃的板寸头显得生猛精神。他一直和苇子在一起。我则跟上小白,害怕一走神他会再次溜掉。这家伙在今天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他和老健都是。
小白的眼神四处撒着,我想可能是找老健。这会儿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了,晒得人身上热乎乎的。小白脸上淌出了汗。他一转脸看到了什么,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原来老健从一旁抄小路奔过来了。
我和小白迎上去。老健的脸今天更红了,红中透黑,油亮。他的嘴一直没有闭上,看上去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正大口呼吸。他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些早就说好的事情好像有些变化,邻村领头的人倒也卖力,可就是唤不动人。妈的真怪,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还真不好琢磨。”小白轻轻摇头,说:“我一直怕有人暗里做手脚——如果提前走漏消息,有人就会在这些村子里下工夫,给点小恩小惠、威吓什么的。这一招什么时候都管用的,庄稼人怕事又容易满足。只有下了大决心的人才能走出来。”
《你在高原》 第三部分 荒原纪事(27)
我把苇子打了三儿的事说了一遍,小白和老健都很吃惊,原来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两人瞪着眼睛听完了,老健拍一下腿:“得,独蛋发力了!这就明白了,他原来早就让人盯着。不过他不知道咱们提前干了,他不在,要不他会自己出来拦人的。”小白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