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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握着她烫烫的手。后来她睁开了眼睛,一睁开就闪闪发亮,漆黑的眸子映着他。她说:“不怨老太太……少爷,等我能走路了,就回乡下了。”
他抚摸她的手,像是什么也没有听到。
原来她是被老太太用捶布棒槌击伤的。那个微胖的、长了一双美目的女人盯着她,长长的鼻中沟动了动,抓起了木棒槌。“还敢吗?”“不敢了。”“怎么个不敢?”“不敢了。”
她当时双膝一软跪下了。她没有想到那个木棒槌会往那个地方打。而且自从跟随老太太这些年,她没有被主人拧过一下——而据说发火的女主人从来都是用手指拧人的,那是钻心的疼痛啊。她毫无提防时木棒槌落下了,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她醒来就躺在这张小床上。
木槌击中的伤口在后脑偏左一点。他明白了,那个人——就是“老太太”或“母亲”,想一下子把这个身材小小的下人打死。只一下就打死。他浑身一震。
她没有死,看来不会死了。他当着两个医生的面好好地亲了亲她。她竟然那么顺从、甜蜜地承受了。他舍不得再亲她,她渴望地看着他。两个医生一齐咳着,一边收拾刀剪棉花之类,一边又一阵大咳。
他没有发现两个医生是怎么离去的。他坐在地上,这样头部与她躺平的身体差不多一样高了。“她要把你一下打死。”闵葵惊讶着,连连否认:“不呀,她——老太太是管教我。”
“你好好养着吧,养得越快越好。”
“养好了,我就回乡下啦。”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10)
“走吧,或许比乡下还远呢。”
“怎么了?”
“不怎么……”他双手插进漆亮的头发中,很久都没有抽出来。一会儿一只烫烫的手也插进来,他就攥住了它。他把它端到眼前,看到了一丝丝裂纹。多么粗糙的一只手。这说明它为曲府、为那个有长长的鼻中沟的人不停地操劳。可是那个人要一下子打死她。那个人是一点也不能爱了,虽然她无比地爱我。爱自己的亲生骨肉,一切动物都差不多,这说明不了什么。看来她是一点也不能爱了,嗯,真可怕。他闭上眼睛吻着这小小的巴掌,觉得它像粗砾石。
七天过去了,闵葵头上的纱布解掉了。原来半边头发——那芬芳四溢的头发——都被剪掉了。伤口像巴掌那么大。她仍不能起来走动。
又是七天,她第一次离开床。当她头晕时,就赶紧扶住墙壁。
她开始收拾东西,要回乡下了。记得是星期三的晚上,半夜,她惊动了曲予窗外的那只八哥。它一顿混吵,她赶紧去推他的门。他们在暗影里紧紧相拥。“我明天走了,少爷。”“我后天也走了,我们一起吧。”“别这么说少爷。”“行,先不说,你明天半夜里等我。”“我不敢少爷……”
第二天半夜,每周里对开的客轮正无声地靠在码头上。曲予扯着闵葵的手从曲府西北角的小门走出来,一直往码头走去。没有风,这是多么好的一个夜晚。原来这个海滨小城半夜里睡得这么好。
他们敲开了船长的那个有套间的客房,船长呼呼喘着开了门,当他打开门厅的灯看清了来人时,立刻弯腰问候起来。曲予小声说了几句,船长慌慌地向黑影里张望,连连说:“我担不起,少爷!少爷!”曲予把什么沉重的东西压到他的掌心里,他沉默了。
本来星期五的下午才要开船。为了安全起见,船长决定让他们在套房里休息一会儿,在天亮前的漆黑里登船。那个上午,就是轮船在这个城市停留的这段时间,他们将在船舱里度过。还是一等舱,更为令人惊喜的,还是他上一次旅行时住过的那一间。
下午三点整,阳光明媚,大客轮启碇。照例是送别的喧哗。他们一直在舱里。最后的时刻他再也忍不住,挤到了走上甲板的旅客中间。他只用眼角扫了一次送行的人,然后就去看这座城市。他最后记住它呈现一片灰蓝色,而且像在水雾中似的。
回到舱中,船长正叼着粗长的一枝雪茄,对闵葵说话时和蔼到了极点。他问他们咖啡里要不要放糖?曲予毫不迟疑地回答:放糖。
5
我毕业两年了,一直待在著名的03所。我为适应新的生活正倾尽全力。可是我一刻也没有忘记有一个蒙怨的家——我的个人档案里或许有一行或数行漆黑的文字。人心里最沉的是关于某种使命、先人的嘱托、自小确立的信念等等。它们如今就像压在我头顶的第三纪沉积层,让我日夜伸出双手撑着。
我永远也没法忘记母亲的眼睛,岁月的积雪压着它,却夺不去那温热的光。这眼睛盯着我,我才能把一切都做好。我要活得像个样子,不辱使命。我在她的注视下走去,不敢走偏一步。我牢牢记住了我是从哪儿来的:这是一个人最为重要的记取了。
我刚来03所的那个春天,一个上午,我在一阵阵浓郁的丁香花气息中窘了半天,几乎慌得说不出一个字。对面是一个故作高深的小姑娘,叫苏圆,比我小多了,可是模样很肃穆。她的黑框眼镜加重了这种感觉。当时我没有爱人,心中的渴望有时十分强烈。她的美丽太显而易见了,但我不敢肯定她应该属于哪一类人。苏圆背着手站在写字台前,我并不知道她背着的手中还拿了一份要命的表格。她客气了一会儿,煞有介事地询问了一下我对新的环境新的工作的看法等等,轻轻添上几句鼓励,然后就放下了那份表格。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11)
我的脸可能变得蜡黄,心跳加快了。心跳别人是看不见的。
开始了。从今以后我将有填不完的表格。那上面有关于母亲、父亲……要一一填上去。我的手没法不颤抖着,眼前一片模糊。我不能,也不愿亲手写下对父亲、对其他亲人的污辱。我的声音像蚊虫一样小:好吧,我将按时交给你……
苏圆一转身——我注意到她穿了裙子。这个城市里比较像样的姑娘总是巴早不巴晚地穿上裙子,呢裙。她的那两条笔直、*的腿,与阵阵浓烈的丁香混在了一起。楼下有两排茂盛到极点的丁香花。这种花可爱、迷人,让人冲动又仿佛预示了某种不祥。我记得在大学时,我就是在丁香花下经历了可怕的失败——那种正常人会记上一生的失败。我不是被谁遗弃,而是可怕的失败,是打击。苏圆多好,如果她不是拿表格的姑娘就好了。
她转身时就是一跳。这使她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小多了。她需要别人爱吗?这不是非常简单吗?她是怎么了?她什么也不懂吗?
我把那份表格放在抽屉里整整三天三夜。第四天深夜,我把它填好。从此我开始了忐忑不安,不知该交出还是撕掉——我知道撕掉后苏圆可以重新给我一张。我按照自己的理解填过了。如果不是这样,我将难以忍受。
可是这样做过之后,我仍然难以忍受。
大约一个星期之后,所长裴济叫我去一下。开始了。我嗅着越开越浓的丁香,心想我多么不幸,该承受的不该承受的,都一古脑儿交给了我。我用力地忍着,睁着一双圆亮的眼睛走进了裴济的办公室。他像很多大人物一样,设法弄了两大间铺了地毯的办公室,身后是一排棕红色的书架,一直顶到天花板。写字台也大,上面有淡灰色的按码电话和一架地球仪。我知道他会问什么……一个小姑娘,约二十一二岁的样子,蹑手蹑脚地走近了所长,小声说了一句。所长点点头,她又离去。我们所里美丽的姑娘可真多,那个比她更美的小家伙就负责掌管人事档案嘛。我的思绪一转到这上边就要发毛。
“小宁同志……”
所长咳着,伸手搔着背头——又是背头。我从上学之后就对背头有些怵。我们的那个院长也是留了这样的发型。“来所里好久了,哦哦,适应吗?我们该谈谈了……很忙。你怎么站着?坐嘛。”
我坐下。有人——不知是谁,把一杯散发着丁香味的茶放在我旁边。我躲闪着腾起的水汽。
“所里早该添些新生力量了。像我们这些老家伙已经……一九七七年入校的?好,这一茬学生很重要。过去进这个所起码要是研究生。现在是缺人的时候。百废待兴呀。”
没有我担心的内容,但要慢慢来。我的心悬着,我甚至都能感到它悬起的高度。
“你是哪里人哪?哦哦,你父亲是做什么的呀?今年……”
后面的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见。心咚咚一阵狂跳。我咽了一下,牙关不由得咬紧了。有什么顺着发际渗出,我像一个军人一样挺直了上躯。我生涩而准确地回答:“我来自那个半岛,先在平原,后来在南部山区生活过一段;入校是从山区走的,毕业来到这里工作……”
我在不知不觉中回避了关于“父亲”的那一问。我希望我会成功。
“哦哦,好的好的。那是个很富庶的地方嘛。那里在战争年代很有一阵子争夺呢。我们流血不少。说起来也巧,我年轻时候就在那一带活动过,当时还是个小鬼,当通讯员……哈哈。很想再去看看。这回不行了。”
《你在高原》 第一部分 家族(12)
他竟然在那儿当过“通讯员”。这一过折我大概再也不会忘记。一种巨大的好奇在心中涌动,它几次让我开口询问,但我用力忍着。
接着才是这次谈话的核心内容。原来半岛地区要搞中外联合开发,其中的重点工程就位于那片平原和山区北部丘陵。这个规划的先期勘察水文地质评估等等事项极为复杂,专门成立一个工作队,计划尽快拿出一个评估报告。工作队的负责人由副所长担任,所里抽调三五个……我这才松了一口气。我显然是这三五个中的一个。
离开所长办公室我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仔细想了想,记起裴济的眼睛很特别,好像散发着陶瓷的光泽……但他的视力显然是正常的。这种眼睛我从未见过。在二楼楼梯口又遇到了那个伏在所长耳朵旁说话的小姑娘,她手里正拿着一条打字纸,带边孔的。这一下我明白了,她是操作微机的。我们俩迎了个正面,她平平淡淡地扫了我一眼。我心里想:起码有一段时间要在副所长领导下工作了。
那个人的年纪比所长略小,叫朱亚,脸色发青,看上去严肃到了极点。可是与人搭话时才露出本相:和蔼极了,似乎还有一丝莫名的羞涩。我来后不久就从苏圆嘴里听说,这个人有点怪,学问不错,但爱好太广泛了,业余喜欢写点歌子。最后这点“业余”却使我有忍不住的惊喜,我大声问:“写歌?”
“写歌——怎么了?”
苏圆睁大的眼睛真美。那是因为她长了稍长一些的内眼角。仅仅从形式本身看,我是非常容易喜欢一种事物……然而当一种形式深深地刺疼了一个内容,比如她竟负责保管和翻阅别人的家族表格和……我这会儿不想回答她了。我也没有承认自己已经偷偷地写了好几年歌子。
这一天晚上我失眠了。我的脑子被记忆的流水磨得发烫。这个时候如果爬起来写歌一定能文思泉涌。我想得更多的倒是在丁香树下吻那个内眼角很长的姑娘。那样的情景专门折磨我这样的好人。我们没有成,这可不怨我。她只是好好地、尽心尽意地吻过我,我这就欠了她一辈子的情。俺是从大山里钻出来的野娃,草屑子挂在衣领中头发间,脚上老皮如铁似钢,粗话挂在嘴上,好心揣在怀里,那种脾气心性都是乡间的大爷大娘给的,能坏到哪里去?你亲俺搂俺最后还用三句半外语打发俺,不觉得亏心吗?她说一点也不亏,就算你真是一个野人,也从山里钻出来了,今后该着过另一种生活……我们的分手是必然的。分手时我找了个托词。她伤害了我还不知道。她不停地问:你父亲你父亲?!
我轻轻地、迅捷地跑开了……可是这个夜晚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你。
6
我们这个队就这样下去了。十四五个人,有三分之一是我们所的。朱亚是头儿。他的副手是所里一个副研究员,叫黄湘,长得个子不算矮,脖子特别长,无论进行什么性质的谈话,三五句之后就开始激动。他极少提到朱亚的名字。朱队长刚刚从医院里出来,胃病很重,随身带了那么多药。但我一开始就能感到他远远伸来的关切之手。他告诉我干了这一行免不了要往野地里跑,那么胃就可能是个薄弱环节。
日思夜想的山区和平原,我在心里早把它磨得炽热闪亮了。我不信这队伍中有谁比我更熟悉这一带,这儿的一河一山一草都时刻装在我心中。迎接我们的是春天,富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