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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52-鲁迅散文全编-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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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的时候,我家全都逃到海边去了,只留一个门房和年老的煮饭老妈子看家。后来长毛果然进门来了,那老妈子便叫他们“大王”,——据说对长毛就应该这样叫,——诉说自己的饥饿。长毛笑道:“那么,这东西就给你吃了罢!”将一个圆圆的东西掷了过来,还带着一条小辫子,正是那门房的头。煮饭老妈子从此就骇破了胆,后来一提起,还是立刻面如土色,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道:“阿呀,骇死我了,骇死我了……。”    
    我那时似乎倒并不怕,因为我觉得这些事和我毫不相干的,我不是一个门房。但她大概也即觉到了,说道:“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炙疮疤。    
    “那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实在是出于我意想之外的,不能不惊异。我一向只以为她满肚子是麻烦的礼节罢了,却不料她还有这样伟大的神力。从此对于她就有了特别的敬意,似乎实在深不可测;夜间的伸开手脚,占领全床,那当然是情有可原的了,倒应该我退让。    
    这种敬意,虽然也逐渐淡薄起来,但完全消失,大概是在知道她谋害了我的隐鼠之后。那时就极严重地诘问,而且当面叫她阿长。我想我又不真做小长毛,不去攻城,也不放炮,更不怕炮炸,我惧惮她什么呢!    
    但当我哀悼隐鼠,给它复仇的时候,一面又在渴慕着绘图的《山海经》了。这渴慕是从一个远房的叔祖惹起来的。他是一个胖胖的,和蔼的老人,爱种一点花木,如珠兰、茉莉之类,还有极其少见的,据说从北边带回去的马缨花。他的太太却正相反,什么也莫名其妙,曾将晒衣服的竹竿搁在珠兰的枝条上,枝折了,还要愤愤地咒骂道:“死尸!”这老人是个寂寞者,因为无人可谈,就很爱和孩子们往来,有时简直称我们为“小友”。在我们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书多,而且特别。制艺和试帖诗,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却只在他的书斋里,看见过陆玑的《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还有许多名目很生的书籍。我那时最爱看的是《花镜》,上面有许多图。他说给我听,曾经有过一部绘图的《山海经》,画着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三脚的鸟,生着翅膀的人,没有头而以两乳当作眼睛的怪物,……可惜现在不知道放在那里了。


第三部分阿长与《山海经》(2)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都紧紧地关着门。    
    玩的时候倒是没有什么的,但一坐下,我就记得绘图的《山海经》。    
    大概是太过于念念不忘了,连阿长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这是我向来没有和她说过的,我知道她并非学者,说了也无益;但既然来问,也就都对她说了。    
    过了十多天,或者一个月罢,我还很记得,是她告假回家以后的四五天,她穿着新的蓝布衫回来了,一见面,就将一包书递给我,高兴地说道:——    
    “哥儿,有画儿的‘三哼经’,我给你买来了!”    
    我似乎遇着了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赶紧去接过来,打开纸包,是四本小小的书,略略一翻,人面的兽,九头的蛇,……果然都在内。    
    这又使我发生新的敬意了,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谋害隐鼠的怨恨,从此完全消灭了。    
    这四本书,乃是我最初得到,最为心爱的宝书。    
    书的模样,到现在还在眼前。可是从还在眼前的模样来说,却是一部刻印都十分粗拙的本子。纸张很黄;图像也很坏,甚至于几乎全用直线凑合,连动物的眼睛也都是长方形的。但那是我最为心爱的宝书,看起来,确是人面的兽;九头的蛇;一脚的牛;袋子似的帝江;没有头而“以乳为目,以脐为口”,还要“执干戚而舞”的刑天。    
    此后我就更其搜集绘图的书,于是有了石印的《尔雅音图》和《毛诗品物图考》,又有了《点石斋丛画》和《诗画舫》。《山海经》也另买了一部石印的,每卷都有图赞,绿色的画,字是红的,比那木刻的精致得多了。这一部直到前年还在,是缩印的郝懿行疏。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我的保姆,长妈妈即阿长,辞了这人世,大概也有了三十年了罢。我终于不知道她的姓名,她的经历;仅知道有一个过继的儿子,她大约是青年守寡的孤孀。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三月十日。    
    解读    
    《阿长与〈山海经〉》是鲁迅从“记忆”土壤中培育出的一朵鲜花。在这朵“朝花”上,沾满了作者感情的露水,晶莹鲜丽,素朴清新,特别动人。    
    作者是怀着诚挚的感情,为人们塑造了一个纯朴善良的农妇形象,抒发了自己对她深沉的怀念。一开始,鲁迅便通过长妈妈“名称的来历”生动地反映了她的身世,她不仅没有姓名,甚至连外号也是顶替别人的,地位何等卑微!鲁迅曾说过,旧中国的妇女,数千年来没有争得做人的地位,她们“连羊还不如”。姓名都被人“忘却”了的长妈妈,岂不正是千千万万旧中国农村劳动妇女的典型!    
    鲁迅对长妈妈集中写她某些特点,从而表现其神态,显示其灵魂。长妈妈有许多令人“讨厌”的缺点,“常喜欢切切察察,向人们低声絮说些什么事”,因而有时在家里引起一点“小风波”。长妈妈没有知识,但却又懂得许多令人“不耐烦”的规矩和使人感到“非常麻烦”的道理,“例如说人死了,不该说死掉,必须说‘老掉了’;死了人,生了孩子的屋子里,不应该走进去;饭粒落在地上,必须拣起来,最好是吃下去;晒裤子用的竹竿底下,是万不可钻过去的”等等,实是烦琐之至;至于对“长毛”的看法,那就很有些“反动”了。这些细端末节,犹如无数道光束,虽然微弱但却颇为集中地汇映出长妈妈的愚昧无知、落后陈腐,以及作为一个普通劳动妇女的善良心灵。就在她那教给小主人的许多道理中,在她不许他这样或那样的管教中,从她在大年初一把一瓣冰冷的桔子塞进他口中的粗鲁动作中,都微妙地表露出她对“我”的钟爱,其实,在家里,只有她才真正关心着“我”,她了解“我”的爱好,知道“我”的需要,领会“我”的痛苦,这一心意就在购买《山海经》的情节中猛然外露了。当“我”因渴慕绘图的《山海经》而十分苦恼时,没有文化的她得知后牢牢记在心里,过几天居然买到送来,“我”因此大为感动,“似乎遇着一个霹雳,全体都震悚起来”,所有“抱怨”,“从此完全消灭”,于是对她“发生新的敬意”。长妈妈的形象,一附丽于这一动人事件,便陡然丰满了。作者高明地通过这一情节,引发读者达到“妙悟”境界,从此物、此事、此景中“悟”到此人、此心、此情,获得对这一形象本质的认识,这种刻意传神的手法是十分灵巧的。    
    ——陈孝生《传神的写意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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