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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沛中在他身后,紧张地看着他。
“不怕不怕,我身体无恙,精神健全,输得起。”
乐悦一边大力拍他肩膀一边微笑。
阮沛中气笑了,“对不起,我办事不利。”
“我想听听他们选他的理由。”
“他的身世多传奇,叫人怀疑他不是地球上生物。有他造势,今年的芝加哥音乐季不愁寂寞。”
他们需要一个传奇,碰巧那一个是他的老师。
乐悦抱着琴坐到排练厅外的石阶上。勃拉姆斯的旋律随着扫除云雾的季候风悠悠然钻入耳中。说也奇怪,
他感觉轻松快活,为什么不,今日时间平白多出三分之二来。
排练拖延至晚上九点结束。林以诺走出来,含笑离远站定。
乐悦起身看着他,渐渐眼睛尽露笑意,也是不说话。
林以诺趋向他,“怎么不走。”
“打了败仗,自然要等着听教训。”
林以诺促狭地微笑,“不必这么谦虚,你的名气和器量已经比我大。”
乐悦清清喉咙,笑了。“老师,你住什么地方。”
“我昨天刚刚办好租赁手续,房子离这里不太远,有没有兴趣参观一下。”
他们各自开着车子,由林以诺带路,两部车一前一后驶入住宅区域。
乐悦无比惊诧。原来他们住同一街区,且公寓紧紧相邻。
林以诺笑,“听说你就住这附近。”
乐悦屏息看着他。他有许许多多的为什么想要追问,却犹疑了。
人与人之间,最好不要追问太多为什么,感情不需要太多精彩纷呈的台词,说得多了,成为负累,感情就浅白了。
“以后我们是邻居了。”乐悦熟络地把手臂套进他臂弯。表情要控制得那么小心,真让人心力交瘁。
林以诺看着他,“来,邻居,请赏脸进屋里坐。”
35(上)
房间内家具饰物的格局几乎跟他的公寓统一式样。不可思议,一帮偷懒的毫无新意的工作者。
客厅光线很暗。他竟记不清自己的客厅光线是否同样迷幻。根本不像住在那屋子里的人。
他光脚踩过地毯,撩起窗帘。街区空无一人,外头风劲,他使劲拉起衣领。
林以诺站在他后头。
地板上一前一后拖着两个影子。
“你好像没有兑现你的承诺,你的翻身仗打得如此狼狈,地位岌岌可危。”
“我知道。”不是不委屈的,甚至有些怨怒。
“你是为了我才来芝加哥的吗,老师。”他忍不住造次了。
“是。”
乐悦猛地转过身。
“你嘱咐我半年后芝加哥见,我不敢不来。”林以诺半开玩笑地说着,语气很温柔。
乐悦一下上前拥抱住他,几经辛苦,才克服喉头那丝哽咽。“我以为你不记得。”
“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林以诺敛去笑意,轻声答。
原来一切担心纯属多余。
他缓缓把车开回去。关上门,脱了外套,在黑暗里摸索着把剩余的藏酒扔进垃圾桶,走上楼梯,就着黑暗坐到近阳台的躺椅上。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他坐着坐着,突然野心勃勃想要这样天长地久下去。
隔日清醒过来的时候,已是正午。头顶的透明玻璃毫不抗拒天光云影,阳光当头洒落。
这个时间,他听见他的新邻居在用阿玛蒂琴演奏帕格尼尼,音量微小,但听得清楚旋律。那琴音千啼百啭,技术超脱,仿佛人体的整个肌肉系统受内在强大刺激而出现的极端状态。如同被剁成碎块的狄俄尼索斯对生命的许诺,它再生出一副新的器官,新的情态。簇新的血肉之躯。它是有温度的,仿佛触手就能被它灼伤。
乐悦情不自禁,拿起他的琴,用大段华彩同它交会,起初兜兜转转,然后一点一点摸索洞悉,琴音不停变换回溯,互相追认,风光旖旎一派情浓。
他想,一定天地间有嫉妒者,故意捉弄,叫分合无常,叫缘份缥缈,令这两把琴不断擦身而过无法厮守,所以每遭侥幸纶回都做抵死缠绵。
再有情,也不过如是。
他将琴放回了琴盒,身体趴在阳台栏杆上自嘲地笑了笑。差点假戏真做了。
阮沛中来了,还郑重穿着夜礼服,一味低头疾走。
乐悦下楼给他开门。
阮沛中站在门口,手撑着门框。“有件事你的母亲要求我转告你。”
乐悦扬起一条眉毛看着他。
“今晚有场政界内部的聚会,他们想请几位著名音乐家共同出席助兴。她向他们推荐了林以诺。”
乐悦看着他良久。说,“我替他。”
“我不知道你母亲的用意,但有一点我必须提醒你,今晚发生的事不准用眼睛看。”
乐悦一怔,随即笑,“不要紧,我见惯世面。” 说完又觉空洞,自动闭嘴。
阮沛中轻叹口气,走进屋里,目光在他脸上逡巡,若有所思。
然后突然说,“你的老师知不知道你爱他。”
“你说什么。”乐悦莫明其妙。这人的思维像搭上速度太快的子弹列车。
阮沛中同情地摇摇头。
乐悦不由自主伸手去摸自己的面孔。他听得他喃喃地自言自语,声音似从遥远的地方传来。“芝加哥当然是个沉闷的地方,又见不着那个人,真要命,只好一天到晚失魂落魄心心念念想着,那个人过得可好,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如果他不肯相见,后面的日子靠什么支撑下去。”
乐悦深感震荡。他冷眼旁观,把他看得一清二楚。这段独白再贴切不过。
“我说得太多?”阮沛中凝视他。
乐悦非常平静地看着他,“我不知道你可以幽默到这种程度。阮沛中先生。”
他不愿面对真相,因为太危险了。
阮沛中不再说下去。之后的时间他都没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临近傍晚,阮沛中开车把他送到目的地。聚会的别墅是堡垒式的,隐蔽在山水间。下了车,走了一段长路,才从伪装的平静中走出来,头发不断吸收阳光的剩余热量,他头昏目眩,许多种情绪在心中此起彼落,互相消长。最后变作一颗动不动就会引爆的手榴弹。
别墅门口雕着两个奇大的**像。乐悦仰脸看着它们。门口的佣人见到他,纷纷交头接耳,待他走近,即时肃静。乐悦不加理会。他被带入宴会厅。里头另有一名钢琴家和一位大提琴手。
他的眼睛迅速被一块黑布蒙住。需这样谦卑,还做得非常自在,本来紧绷的精神不慎松懈,他一下笑出了声。
35(下)
他对这些枯索的众生相完全不感兴趣,他们各人有着各人的固定姿态,年轻貌美的女人的微笑,那种刻意研求的妩媚与勃拉姆斯同是印板式样,男人比女人更无聊,一帮刚强的人物被欲魔侵蚀,巧立名目于温柔乡中大刀阔斧。而他们共同的目标便是驯服新升的天才,把他们压低,剪削,擦脂抹粉,直至配合他们日趋萎靡的趣味。
他万万不能全遂他们心愿,夫唱妇随,有什么意思。
真好,侥幸蒙住了双眼。
表演是即兴的。钢琴先给出一段主题动机,任由结构。乐悦逗乐式的开始在等音上走钢丝,旋律畸形,任性,像一种生理疾患造成的幻觉,不是声音的幻觉,而是表情姿势的幻觉,充满神话恐怖的场面,灰暗,可厌,寒冷。他明目张胆玩弄那些老朽的耳朵,简直使他们成了地道的傻瓜,被困于阴郁僧侣的香烟缭绕中。
这样斗胆,始料未及。钢琴和大提琴无法不软弱,手足无措地哑了声。
乐悦不甘罢休,多少委屈,岂是几段讽刺暗喻可以讨回公道。他今日动辄焦心,强逞着傲气,像患着神经过敏症的孩童,没有信仰作依傍,孤独到极点。心里头的那个窟窿越挖越深,骚然蠢动,他拼命抵制着不去看,却偏偏不由自主地凑上去,逃都逃不掉。
忽然之间,另有一种琴音挨近他,迈着轻捷的足,玩笑,火焰,妩媚,与他的病态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壮阔天地间,彼此意念相通相融。
他捏紧弓子,既彷徨又吃惊,一颗心几乎自胸中跃出。
虽看不见,但是感觉得到,他的老师站到了他身边。
左手突袭的痛,钢丝琴弦在拨弦的食指上刻出一道伤口,鲜血淋漓,血液汩汩流入掌心。铁证如山,他逃都逃不掉。自幼时起,他不爱任何人,也没有人爱他,他没有练习爱的机会。可是现在,他是在爱的,爱了很久很久,久到时间无法清算。这个时候竟明白了,可惜此一刻他看他不见,前景茫茫,相思如扣。
“老师。”他低声问,“你怎么会来。”
“今夜的余兴节目怎能少掉一个角色,他当然非来不可。” 这把声音凭空出现,听来一阵不祥。
乐悦警惕。心底像抽起了一个诡异的丝头,他大力扯下眼前的阻隔,企图剥茧。一圈灯光射在他脚下,打着转,感觉旋晕。
这是怎么一回事。怎么不过短短几分钟,整座房子静得似沓无一人,房子里时髦的,颠狂的,美丽的芸芸众生都不见了。不会是聊斋故事吧,妖魔鬼怪入人间玩闹一场,看准时间速速消失。
“乐悦,我带了个旧朋友来探望你。”
他迟疑着看向说话者。
他母亲正看着他。脸上的表情是在可怜他同情他,带点惋惜,带点嘲笑。他没看错,她脸上就有这些表情。
“你不跟老朋友打个招呼?”她说。
乐悦把视线转向他母亲身旁。是莱尔。他不禁松口气,微笑起来。
莱尔剃了个婴儿般的短发,毛茸茸贴着头皮,面孔看上去更加幼小。
“莱尔。”他叫他。
莱尔并没回应,眼睛不知看何处,眸子里一股死气。
乐悦一步一步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那手心是没有温度的,冷得彻骨。
“莱尔。”乐悦摇撼他的手臂。
他仍旧呆呆坐在椅子上,动也不动。
没多久之前,他还是那样鲜活,那样无知,那样开心。
乐悦缓缓站起身,看着他母亲,“他认不出我。”
苏解语微微仰起头看住他,“他任何人都不认得,凭什么认得你。” 说完抑制不住欢喜,笑起来,像得到了最珍贵的礼物。
乐悦掩住嘴巴,脑子一片混沌,身体簌簌地抖。他整个人越来越迷失,忖忖度度。只怕他们也都是妖魔鬼怪,否则,何以被放置到这样一个荒唐,明昧不定的世界里。
36(上)
有只手搭在他肩膀上。乐悦一惊转头。林以诺站到他的面前,握住他的左手,反过来,摸出手帕,紧紧把他手指的伤口缠裹住。用的力气好重,但痛苦减轻。乐悦看着他。久久看着。在他瞳孔中,他可以照得见自己的影像。仿佛投影机被同一面幻灯片卡住,影像挥之不去。
苏解语还在笑,“林老师,你比我想像中残忍得多。这个孩子被你所害,你怎么能若无其事当一切没发生过。”
“警方既然判我无罪,我就不算真正元凶。”林以诺看都不看她。
她的笑意来不及收敛,滞留在面孔上。作为捕猎者,情趣正是捕捉的一刹那,一旦失手,味道尽失。一生做不到半件大事,不想此刻也坏了。她恼羞成怒。“你这种人,专门陷害学生,我诅咒你的铁石心肠。”
乐悦听到这一新奇说法从他母亲嘴里讲出,刹那忘记现状,仰面笑起来。一般他以为他母亲才钟爱陷害他人,而且铁石心肠。笑声甚为狰狞,简直快与母亲同样走火入魔。真的走火入魔倒也罢了,然而稍欠火候,结果好似夹在两个世界当中,两头不到岸,两头都寂寞。
“老师,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事。”他轻声地问。
“那天他企图自杀,是我最先发现他。”林以诺看着他,语气淡淡的,很平静。
乐悦打一个冷颤。
老天,为什么。他才17岁,年少健康,物质丰足,除却死亡,可做的事实在很多。
乐悦没办法明白。也许因为他人特别贱,皮特别厚,别人会为理想激情的自杀,他不会,他情愿活过百岁。
乐悦静静听他说下去,“莱尔坚持认为无法将世上最好一切都据为己有是天底下最令人沮丧的事情。我救不了他。”
在这种时刻,乐悦脑子里居然响起一首歌,魔王时而柔媚时而凶狠地唱着,“好孩子啊,跟我来吧,我和你一起快乐游玩,我真爱你,你的容貌多可爱美丽,你要是不愿意我就用暴力。”孩子心里其实非常害怕,不时向父亲呼救,但父亲救不了他。莱尔是那个孩子。魔王取走了他的神魂。
“事情没这么简单。”苏解语站起来,“林以诺,你知道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是的。事情本来应该十分复杂。她艰苦经营。一个为帕格尼尼痴狂的少年,那个少年以死相许,他有一丝心软便万劫不复,如果侥幸掉头他去忍辱偷生,也可令他背负冷酷无情的罪名,在最重要的人面前无立足之地。
林以诺无论如何是逃不过的。
“乐悦。”她拉住他。“你的老师多可怕,如果你不把莱尔交给他,莱尔现在还是好好的。”她絮絮地说着另一种版本。
这是她的所有物,自己得不到,谁也不可以得到。
乐悦甩开她的手。她何时变得似个老虔婆,罗嗦怨怼。
他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