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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艽正兴致勃勃看着,突觉头上一物落下,抬眼去看,却是一朵拳头大的菊花。只见楼上红漆扶栏边倚着三两个艳装女郎,正掩嘴咯咯在笑,其中一个手里还拈着一朵,作势再投。原来这是一家酒楼,几个女子是附近妓馆里的姑娘,在楼上招揽客人,她们只当秦艽是个俊俏少年,便在楼上投花戏谑。有道是“潘安街头来,宋玉墙边走,投花掷果佳人手”,看得楼上楼下许多人都在哄笑。
秦艽也不禁莞尔,不过她也是一个女儿身,这才最难消受美人恩,看那持花女郎眼波流盼,很是楚楚动人,她抬手接住落花,手一扬,又把那朵菊花投了回去。劲力至处,鲜花刚好颤巍巍地插在这个女郎的鬓上。端是花增人色,人比花姣。那女郎脸上一红,给同伴取笑,假作娇嗔闪到楼里去了。众人没想到这少年还有这般的本事,纷纷叫好。
楼上一人听得声音,从雅座里探头出来,突然向秦艽招招手,笑嘻嘻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秦小哥!”这人头顶光光,居然是个和尚。秦艽心中大奇,又觉他声音滑脱诙谐,好生熟悉。僧人道:“秦小哥请上坐,大家一起喝酒!”秦艽恍然大悟,这人竟是土庵外惊走徐丰冉的怪人。
秦艽上得楼来,随着伙计转进一间雅座,看那僧人一身大红胭脂僧袍,正独自在席上。见他这副模样,秦艽顿时思起一人:“昭华寺干晔大师?”和尚道:“不敢当不敢当,正是小僧。”秦艽施礼道:“多谢大师那夜援手之情。”干晔道:“都是自家人,同舟共济,何必这么客气。”秦艽淡笑:“原来大师也是为此而来,杜先生招贤纳才,真真好本事。”干晔笑嘻嘻道:“和尚不过是个小卒子,鞍前马后,跑一跑腿,混小点彩头。”
这时楼里杂役绞了一条热手巾,秦艽净了面,在席边落座。席上的酒菜不是很多,都是些肉腊,三丝,糟蟹一类的下酒小菜,不过每碟都十分的精致。干晔叫店伙再添些热菜果盘上来。店伙看作东的是个和尚,但手头阔绰,又是喝酒又是吃肉,就挑顶好的送上来,自然更少不了驰名天下的西凤酒,店伙笑着问道:“大师,这酒要不要再添上一壶?敝处的西凤酒可是凤翔柳林镇东街老坊里的上品。”
秦艽道:“在下酒量一般,不大善饮,大师自便好了。”店伙道:“不然来点敝店的黄桂稠酒好了,虽说是酒,其实一点也不醉人。小的先舀来一盏给客官尝尝?”那店伙手脚麻利,转眼的功夫,已经端上一碗。稠酒是糯米蒸熟加麯而制成的一种原汁酒,家家都能酿得,不过江南江北做的人虽多,但却以陕西的黄桂稠酒最为有名。
这家酒楼很是考究,连盛酒的器皿都精挑细选,用的是黑瓷白耳的阔口陶碗,更衬得酒色莹白如玉。秦艽浅尝了一口,果然入口绵甜醇厚,甘舌润颊,还带有淡淡的桂花香气。她这里正赞叹,干晔笑道:“这酒虽然酿得好,但酒器却是用错了。”店伙心里不服气,但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在一旁陪笑。心里道:“这个和尚真是捣蛋,我们双雁楼是长安最有名的老店,算到如今已经两百来年,你下山来偷吃酒肉,如果不懂也就算了,还在这里胡说八道。”
秦艽知道这和尚看起来粗鲁不文,其实肚子里却大有学问。问道:“大师有什么高见么?”干晔笑着说:“我一个野庙里的和尚,哪里有什么高见,喝酒喝酒。”店伙插嘴道:“不知道大师想用什么酒器,咱们双雁楼里能找得到的一定拿出来孝敬。”干晔笑道:“这样子的话,那就拿两个香木斗来吧。新斗木气太浓,虽然能增味但会冲淡酒香,勉强挑二三十年的陈斗就可以了,梨花白,香柏木当然是不错了,但论木质轻滑,还要二广出的更好一些。”
店伙听得咋舌,金银铜锡,陶瓷竹石各种酒具楼里自然不少,但他可没见过什么香木斗。这和尚分明是在刁难人。
秦艽看着店伙转身下楼,笑着对干晔道:“看来大师不仅精通禅学,更博闻强识。”干晔嘿嘿笑道:“醇酒美人,人人见爱,知道得多些,一点也不奇怪。这稠酒又名醪醴,始于商周,算起来也有几千年了。李太白好饮玉浮梁,说的就是此酒,秦姑娘一定听过杜工部诗曰: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秦艽恍然道:“那‘斗’就是这个香木斗了。”干晔道:“是极。这斗木质轻而且有异香,把热酒注入杯中过了一会儿,便会带有木质的香气,使酒味更佳。不过……盛唐之后,越来越少见人用了。”
两个人正说着,楼梯上有蹬蹬的脚步声响,过了片刻,一个茶酒博士作揖进来,陪笑道:“两位客官好,店里的伙计不懂事,得罪了行家,小的这里赔罪来了。大师说的这个香木斗老店原也是有的,不过昭宗年间兵乱流离,长安坊屡遭火劫,已经无处觅得。并且识人渐少,这些年也没怎么选购。”
干晔笑道:“不妨事,和尚也只是顺口问一问,这酒么反正都是要喝到肚子里,最后免不了总要拿皮肉囊来盛它。”象这种百年老店最敬的便是酒中行家和真正的食客,茶酒博士笑着道:“不知道大师茹素否?”干晔大笑道:“和尚酒色不忌,何况是吃肉?”茶酒博士笑道:“本店有道名菜叫做乳酿鱼,小的跟掌柜说一声,请头厨当杓,还请大师品点一二。”
干晔道:“甚好甚好。”秦艽看他馋涎之相,很是有趣。这个和尚在江湖上虽然名声狼籍,但也没听过他有什么太大恶行,只不过他硬是不肯还俗,偏偏要顶着少林弟子的名头在外边胡闹。
茶酒博士笑道:“凤翔向来有三绝,东湖柳,柳林酒,妇人手,这里的姐儿们不但能描龙画凤,萧管丝竹也是要得,大师要不要以佐酒兴?”干晔笑而不语,却看着秦艽,秦艽一时怔忪,见干晔又抬眼向窗外瞄去,心中顿时明了。方才自己投花,楼上的女郎看她进得楼来,多半以为属意,不知怎么叫人前来疏通关节。她这里失笑,茶酒博士只道少年脸嫩,笑吟吟地出去招呼了。
过了片刻,一个穿红一个衣紫两个女郎拿着排箫瑶琴走了进来,两个人都是十七八的年纪,容貌姣好,紫衣的女子鬓上那朵绛红菊花,正是秦艽投上去的,女郎特又加了个银丝簪子别定。她嘴角噙着笑,也不说话,年长的红衫女郎娇声道:“两位客官好,想听些什么曲子呢?”
干晔道:“拣你们拿手的好了,不用拘束。”红衫女郎回视了一下同伴,笑着道:“就让我妹子给两位弹一曲梅花引好了。”
那边店伴已经把紫铜火锅在案上支好,端上了乳酿鱼。这道名菜是唐朝韦尚书向中宗皇帝进献烧尾宴中的一款,从宫廷流入民间,颇有盛誉。用料黄河鲤鱼、火腿、玉兰片、香菇和奶汤等悉心烹制而成,鲤鱼一定是要活杀,而且不能取用缸养池蓄的隔宿鱼,必是带着黄河水特快送上来。老飨客吃鱼最讲究一个鲜字,认为鱼被捉得久了虽然活着,但肉削魂离,已然失其精神,吃起来不免减味。其次,入锅的奶汤味一定要厚,这汤当然不是牛羊乳,而是用鸡鸭、骨头、肘子等熬制的色白如乳的汤汁,也只有回雁楼的师傅才熬得出长安城内最上好的汤头来。所以这道菜又叫做奶汤锅子鱼,一点起火来,奶汤烧沸,端得是色白如酥,奇香扑鼻。
干晔不由大声赞叹,也顾不得礼让,赶快盛了一碗大口吃下。
两个歌伎知道回雁楼这道菜价值不菲,选料严格,也不是轻易做的,席上两人定是贵客无疑。紫衣女郎定了定弦,手指捻引,袅袅清音顿时横泻了出来。秦艽不是很懂音律,但听得琴音明丽,偶或有清音迸泻,很是引人入胜。
正值清音如洗,四壁俱静时,突然有人骂道:“不通不通,是谁在那里糟蹋名曲!甲少肉多,谀世媚俗!”紫衣女郎正好拂到凌风戛玉“天荡荡,意疏狂,道路长”这一段,心里吃了一惊,铮地一根弦霍然而断,差一点打到脸上。拂琴一道极重指法,用指必须甲肉相兼,甲多声焦,肉多声浊,女子给人说出弊处,忍不住引身站了起来。
就听有人冷哼了一声,铮铮铿铿,也弹起了这段凌风戛玉,“天荡荡,意疏狂,道路长。千金赋语言谁复那端详。巢由俗状的那巢由俗状。增惆怅的那添增惆怅。添增惆怅,添增惆怅。驹过隙时光,彷徨仓忙……”曲调虽然是一样,但他这琴声陡然一变,如金切玉鸣,破石穿空,弦上清寒孤劲之气,散于一丝一忽。似流珠窜玉盘,寒泉咽空涧,偶或有清音跃于弦上,似蜻蜓点水,清越而高远,一扫适才之柔媚浊工。
当真是浮云柳絮无根蒂,唯散青冥间。
这一段琴声停了子后,原本闹嘈嘈的酒楼一时没了声息。良久,不知道是谁的酒杯落在地上,哐啷一声,四下可闻。秦艽听得耳边有人道:“跟我来!”就见窗外掠过一个人影,晃了一晃,向西去了。她也来不及多想,穿窗而出,紧跟着那人。过了没多久,秦艽听见背后有人追来,一回头,正是流红僧干晔,他紧赶了两步与秦艽齐肩,笑嘻嘻道:“和尚今天托姑娘的福,吃了顿霸王餐。嘿嘿,真是有趣。”
那人身形也不是很快,穿过两条街道,径自出了内城。两人尾随其后,行了半盏茶的功夫,就看那人在一个桥口停了下来。
俗谚云十五月色十六圆,是夜天边正是一轮皓月当空,桥上有清霜,桥下的流水带月载波。水里还漂着许多纸折的招魂灯,仿佛伶仃开了无数朵白莲花,顺着河水浮隐东流。方才长安城里的繁华便似被人拿剪刀一下子当中剪断了,别生凄楚苍寒之意。
那人解下手中琴,指落音绽,不尽幽绝,琴声仿佛一江秋水,如诉如慕,但其深幽直透阴冥。在清圆宛转的音曲中,有一根弦似断非断,渐低渐凝,就好像那水上的一盏莲灯在破浪中动荡起伏,烛光摇坠,随时都要倾覆在波中。更似一个人深思暗慕,却又欲说无言,欲罢不能。最后听那琴声好似残雨打梧桐,一点接着一点一滴连着一滴,全都碎了,每每一音听在人耳朵里,就象在心上重重敲一下,心魂欲散。
秦艽自幼学的是天一决守心照神的内功心法,虽然听得琴声精妙,志怀深远,但感触并不太深。干晔十几年坐禅养性的功夫更是深厚,他想:“这一曲好象是蔡邕的《忆故人》,虽然是为思念故人所作,但或感时,或怀古,或伤悼,不过是心有所感,流于弦上。不过这人弹得太过凄清,繁手淫声,不是正调。但求之弦上有余,诉诸弦外不足,已偏离温润中和之大要。”
那人陷在局中,一时不能自已,拍着琴头低叹道:“慨叹参商,地连千里,天各一方,空自热衷肠。无情鱼雁,有留韶光,流水咽斜阳……”干晔心道:“果然不错,这是《忆故人》中的知我一段。”
揭密
那人正是段蒉,他一声长叹,仰首望天,夜空中天河横亘如练。过了很久,说道:“当年在洛阳和秦兄一别,已经转眼十九年了。斗转星移,参商变换,到头来终不免物是人非。不过秦兄一生性格豁达,痛快而来,尽兴而去,不由叫人好生羡慕。”秦艽拜倒在地上,行后辈之礼,笑道:“家祖去的时候,还痛饮了一大碗水酒,他说奈何桥上孟婆汤一定难喝得紧,尽兴而去那是没错的。”段蒉微微一笑,仔细看她,不由道:“果然是美质良材。难怪难怪……”
干晔见两个人叙起旧来,正想着措辞回避,段蒉突然问向道:“法华大师一向可好?”法华大师是昭华寺的主持,正是干晔的剃度恩师。干晔心想:“看你大我也不多,一下子就变成了和尚的长辈了。”他笑嘻嘻答道:“家师在七年前就已经圆寂了。”段蒉面有感慨之色:“法华大师佛法高妙,五经六艺无所不通,无所不精,当年蒙他抄录古谱相赠,我一直都很感激。本来想有机会再聆听妙音,没想到……没想到他大道得成,已解脱而去。”
段蒉默认一会儿,突然问道:“干晔,你承继法华大师的衣钵,对于书琴两道想必精通,老夫……段某这一曲,你看有何得失呢?”干晔颇感尴尬,他想:“这人性孤手辣,喜怒无常,他自命一弦一剑,水云无间,自然是对自己的琴技极为自得。和尚如果直说,一定是要将他得罪,说不定恼羞成怒之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