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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的。” 我说。
他长舒一口气,挥手让我出去。当我走到门口,他却忽然说:
“这么多年,有些时候,我会忘记你的身世。”
我站住,明白他话中意味。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
当他指点我文章武功,或是当他与我棋盘酣战,我又何尝没有在某一个片刻,忘记他是逼死我母亲的那些人的同党,忘记他是我父亲的敌人?
人生难得绝对的爱恨,情仇总是难解难分。
所以我明白阿湘。
当她行刺后被擒,我潜入王府昏暗的牢狱中救她,乍见她空洞神情的一霎,我已明白她对萧采的爱恨牵缠。
我已明白今生今世,我再也得不回我的阿湘。
如果我还余什么希望,我只希望她可以幸福。
我希望她可以与他偕老,即使她一生都要经历爱恨不息的交战,她依然可以领略到幸福。
然而仿佛我所有的希望都会注定成空。
萧采命不久长,而阿湘,我清晰知道她会何去何从。
我永远记得那个傍晚的衰草枯阳,万山残雪。
在那个傍晚,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紧紧拥抱我。
我觉得那是我们相从半生的一场见证,是我们缘尽于此的一记绝响。甚至连他生也都是不可期许的,因为我知道她的来生之约已经给了谁。
她同我母亲一样,径自在我生命中划过一道温暖美丽的幻彩,然后倏忽离我而去,再不可追回。
我知道一切终会失去,也许每一个人与生俱来永不会失去的只有孤独。
我脚下的礁石微微撼动,那是种超乎黄河浪涛之上的声威。
远远传来炮声动地,仿佛要以其无穷郁奋逼转大河流水,动摇崇山峻岭,震落我头顶冷冷冬阳,击破整个混沌阴霾的时空。
我知道那炮声为谁而鸣。
炮响十二记。
主帅殁于军中。
我静静倾听十二声炮响。然后黄河万古不变的波涛重回耳边。
我以颤抖的手指打开萧采留给我的信。
信中所写令我不能置信自己的双眼,随即兴起的是万丈空茫。
二月十七,我们重返京城。
帅旗半落,三军缟素,凯旋之师却士气低靡。
皇上亲至胜衣亭相迎,素酒淡宴,与众将同饮。
我远远看见他寂然踞坐于主位的身影,一时万念生废,黯黯失神。
不久朝野分功论赏,西征将领多得提封。萧采被追封追谥,丧仪隆重空前,皇上亲自扶棺,极尽生荣死哀之能事。
两个月后,我决定离开京城。离京之前,我趁夜去看望他们的坟墓。
四月春尽,飞雨落花。他们的坟前竟已芳草离离。
雨声穿林打叶,点点滴滴。四周如此凄静,仿佛这里已非人间。
我在雨水中放任自己泪流满面。
很久以后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当我转身我便看见了他。
“我知道你迟早会来,” 他说,“我一直派人守在这里。”
我低头无语,我不知道自己能对他说些什么。
“我派人找过你们很多次,” 他说,“我还亲自去找过你们,却没有找到。”
我抬头望着他,他的眼光里满是无奈哀伤。
我轻轻冷笑:“你找过我们么? 在你登基以前?”
他目光一闪,没有作声。
“早在你登基之前,母亲已经死了。” 我说。
不知为何我感到郁气上涌,难以自制,我指着萧采的墓碑对他说:
“他死了,你伤心,但是他活着,你又永远不会放心。我的母亲为你而死,你会为此一生怀念,但如果那时她便带我来找你,你又会怎样? 难道你会将我们留在身边?”
我望着他,他不能回答。
“也许你会在那时就杀了我们。” 我冷冷地接道。
… …
很久以后他才说:
“你明白这些,我已经可以放心。”
细雨朦朦,织成一片随风幻灭的青烟。
他走到萧采墓前,手抚墓碑,低声问我:
“你还记不记得他有什么遗言?”
我忆起那晚萧采一言一笑,宛如眼前。
我记得他那时超然神色,仿佛已蝉蜕尘埃之外,蜉蝣万物之表。
我低声说:
“了却君王天下事,何计生前身后名。”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
雨后天清月淡,落花返香。
我在月色中凝视我的父亲,看见他刹那失神的脸,眼中迷乱嘈杂的波光。
我为他感到无比悲哀。
我从颈中解下他当年送给母亲的玉佩,放在他的手中,转身静静离开。
月光淡漠。
映照着墓前玉阶,阶下一带幽兰。
兰上雨水如同泪眼。
而我此生再也无泪可流。
我知道。
我已无泪可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