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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徐循也减少了出门的次数,没事只在宫里闲坐着——现在善化大长公主也不好日日进宫,郕王又要监国,她也见不了什么人,没事就和韩女史、赵嬷嬷等人闲聊一番,也都是随意打发时间,心思都是牵挂在外头的战事上。
这一次出去,所有了解皇帝的人都是预算会有一败的,不过还是有信心在如此多名将的环绕下,即使败也只可能是小败,不会有什么伤筋动骨的损失。不过即使如此,徐循心里也难免有些淡薄的希望:哪怕是会助长皇帝的自以为是也好,但若是能够旗开得胜的话……
虽然不切实际,但心中依然放不下这个想法,她也不往太后跟前去——以太后的性格,在她跟前,必定是强作若无其事,也许还会说出许多丧气话,也就不必勉强凑在一起彼此败兴了。留她一人在宫中,也许太后还能放开一点,放下故作无谓的面具,可以面对自己和皇帝之间复杂的关系。——虽然打从皇帝亲政以后,她对皇帝的态度就再没改过,但心中是否已对这儿子彻底失望,完全放下了母子情,却不是徐循可以揣测得了的。
不过,再是心急如焚也好,战争始终都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如此大战,没有两三个月更是很难得个结果。就是现在,也都还不知道有没有遇到敌人呢。算来出兵不过才十多日,也许还没走到前线都是难说的。
徐循不信佛,也不觉得念佛对于战局会有什么帮助,她很明白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个结果。但这并不代表她的心情便会十分宁静——这种明确的认识,只能让她更为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无力。事情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现在回头看来都觉得迷糊得不成,从文臣到内廷,没有人做了不该做的事——都是合情合理、合乎大义,可谁也没想到结果就会是这样,天下江山的稳定,忽然间就押到了一场仗的输赢上。
会赢的吧?
韩女史提到这场战争,居然也是这样犹疑不定的论调,“必定是会赢的。”
“世上哪有必胜的战争?”徐循叹了口气。“不过,应该会赢的吧——输不起啊。”
因为输不起,所以只能赢。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岂非是如在薄冰面上行走一般战战兢兢?在这样的心境里,人特别容易后悔——会出现这样的局面,不论战争结果如何,其实已经是输了。
即使无数次对自己说,当年的选择不过是锦上添花,有她没她影响不了大局,可即使如此,那沉重的负担还是压得徐循喘不上气,再多的理由,也难以排遣她沉重的心情。
肯定是他啊,名分就是他……规矩就是如此?谁能改变,谁也不能改变。
天下万民的福祉,就是因为那些冠冕堂皇的规矩,系于这样一个人身上,不论是文武百官还是勋戚妃嫔,都受限于这些轻飘飘的规矩,没有任何人能改变,反而还要去攻击有心改变的人。当皇帝成为皇帝的那天起,也许就注定了今日的结果,在他亲政以后,再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胡作非为,所有人都只能看着他谵妄的狂舞、昏热的豪赌。
每一次帝位传承,都要再来一次这样的赌博,连着掷出好点数的几率有多小?掷坏一次,便是今日的情形,徐循终于可以理解文皇帝等人为什么崇佛了,其实他们心里多数也是心知肚明吧,又有谁会相信真有什么天命,什么江山万年,谁真的在为后代考虑。谁都是得过且过,拆东墙补西墙,靠着运气挣扎过活,这世上根本没有人有什么大气魄,真为天下带来盛世,只是偶然有两个幸运儿,有那份天资和运气,偶然令百姓的生活好过上一星半点罢了。什么真命天子,什么绝地天通、天人感应,说到底,不都是在往自己脸上涂脂抹粉。除了开疆拓土奠定王朝的高皇帝、文皇帝以外,余下那几位皇帝,不是因为他们厉害,他们配得上那个位置才成为皇帝,说穿了……不过运气好而已。蠢材也不会因为做了皇帝就高深莫测起来,一举一动就值得深思、分析,就变得大有道理,永远正义……多数情况下,蠢材做了皇帝,也只会变得更蠢,更惹人厌,而所有人能做的,也不过只有忍而已。
忍吧,寻欢作乐吧,别去想那些让人不高兴的事儿了,天那么大,就是塌了也塌不到自己身上,想这些多累?不如饮酒簪花,片晌贪欢,还能博个风流美誉。
不过徐循自知自己并不是这样的性子,即使这想法带来的只有痛苦,她也不断地在想,如果皇帝即使败了也不悔悟呢?如果他越走越偏,非得倒行逆施,逼着三大营和他一道持续败给也先呢?虽然看似不可能,但如果他的愚蠢真的一步一步就这样发酵下去,又真的没有人有这个勇气出面阻止呢?
如果他就是那个亡国之君,又该怎么办?
大臣且不论,按规矩,后宫不得干政,若是以此推演,若是皇帝是个亡国之君,她们也只能就这样看着他一步步将国亡了,运气好些,国家没覆灭便死了,运气不好的,国家覆灭那一刻,按照世间人对女子的需求,殉身以葬国,没准还能博得后世几声不痛不痒的贞烈称许。
打从入宫开始,到死为止,不论国家兴盛还是衰亡,不论君主长命还是短寿,似乎唯一一条开心的路,便是受宠几年,早于君王死了,这般短暂的一生,才算是没受过苦楚。如若不然,余下每一条路的结果,都是如此惨痛无味,传说中的富贵与权势,君王的宠爱和亲族的尊荣,就像是吊在磨盘上的诱饵,看着多美啊,仿佛如此,已是对妃嫔们被生生压榨研磨的过程足够的报偿。一批榨干净了,还有另一批排队在外头等着呢……太后和她,看似是逃脱了,可又何曾逃脱过?磨盘始终还在绞呢,只是动作慢了几分而已。本来规矩就是如此,又有谁能改变?
这规矩……还真是无耻啊,不过想想又也有道理了,本来就是皇帝定的么,当然是怎么对皇帝有利,就怎么来了。更过分的是,即使明知其无耻之处,可除了随波逐流以外,还有什么力量去改变这一切呢?
这一辈子也只能这样而已了,就算是看清楚了,她又能怎么样,就算是在当年章皇帝期间,她想要做的事,又哪有一件是成功的?旁人看徐循,看到她荣宠不衰,左右逢源,虽然耿直刚硬,但却硬是地位超然尊崇,只有徐循自己知道,在命运跟前她有多么无力,就算是睁开眼,也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是怎么被一点点地碾进磨眼里,绞成一滩血泥。
即使是清宁宫里,那口磨又何尝有停过一日?太后又该如何面对自己的一生,徐循都不敢想。
八月初,郕王便带来了战场的消息。
“死了应是有三万多人。”郕王眼底也是一片青黑,虽然监国只是象征意义,但心理压力也是大的,尤其他从未有过接触政事的经验,即使是走过场,也是认认真真,耗费了不少精神。“不过并非中军,中军听闻此讯,已经撤回了。”
“已经撤回是什么意思?大军不就是要在前线迎敌的吗?”徐循先问了一句,又摆了摆手,“算了,不必解释,你肯定也不知个中原委。”
郕王每日早晚过来给太后问好时,都会带来新的消息,徐循也会过来一道讨论,至于钱皇后等,太后也会逐日派人送信,闻言便问道,“打算撤到哪里?”
“这……应该是要回撤到宣府一带吧。”郕王对地理看来并不熟悉,说得不是很肯定,“具体如何,还得看瓦剌行军,他们都是骑兵,速度快,也许会切入宣府……不知该怎么打。”
二十多万大军,还没开打仿佛就陷入被动,皇帝说是御驾亲征,可连到前线去支援的勇气都没有,到底怎么打,去哪里打,都毫无计划。说来简直就像是个玩笑,而且随着大军前进,一个更致命的问题暴露出来了。“转运而且不利,听说前线已经开始缺粮了。”
每天带来的消息都要比前一天更差一点,缺粮、前线溃败、中军改道撤回,据郕王说,出征后不久,军中指挥权还被皇帝收回全交给了王振,现在各将领都只能听令行事。徐循听着消息都觉得荒唐——皇帝在京城的时候,行事还有点章法,怎么出去以后就和变了个人似的,连三岁小儿都不如了?
还好,听说其命令成国公断后,大家还是稍微安心了下来:成国公也是老将之后……反正怎么都比王振断后要好得多。
过了三天以后,众人都在等待的失败来了,不过却并非皇帝临阵指挥失当——根本都还没到临阵指挥,这还没安顿下来摆出打仗的架势呢,成国公率领的三万精锐便是败了,据说是尽丧刀下,生还者极少,现在官军是急急撤往怀来,指望凭借居庸关和瓦剌对抗。
当晚徐循根本没能睡着,第二天去清宁宫时,妃嫔们眼圈底下也都是一片青黑,就连太后都没话了,不过犹抱有最后希望,“起码还有十余万人,分散开来,那一片应该还是能守得住的!”
“天子有天佑。”周妃坚信不移,“眼下只是小挫而已,必定是会赢的!”
钱皇后却没她的乐观,这许多不利的消息,已经几乎快把她打垮了,这一阵子她的泪水就没有干过,听周妃这么说,却是再忍不住,捂着脸便嘤嘤地低泣了起来。
众人相顾,都是无语,连劝谏钱皇后的心情都没有了,太后倒是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而是挥手道,“都下去吧!”
当天没有任何消息,第二天都是一切平安——由于怀来距离京城并不远,也就是两百多里,消息基本上用一天的时间就可以传到京城,第二天早上就能得到前一天从怀来出发的信使送来的消息。不过众人的心情并未有所好转,到目前为止中军还没有和瓦剌正面交锋,可以说真正让人提心吊胆的时刻,根本就还没开始。
当天晚上,徐循照旧是辗转难眠,不过她已经连续几天没有睡好了,身体上的极度疲惫,终究还是战胜了焦虑的心情,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有人很是用力地摇晃着她,在她耳边大声喊了起来。
“娘娘,娘娘!”是赵嬷嬷,徐循茫然地望着她,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她到底喊的是什么。“中军溃败!娘娘,中军溃败!”
到了第二天中午,更详细的报告被送进了内宫。事情过程也说得大致上清楚了,因为要等辎重的关系,中军在距离怀来只有二十里的土木堡扎营,当地无水,也缺粮,士兵军心浮动,瓦剌狡计迭出,把大军在土木堡直接杀得散了,随军文武百官,应该是全军覆没,反正按照探子所言,未见有人逃脱。
也就是说,皇帝应该也是死在土木堡中了——或者被俘了。不过,若他还有点廉耻,应当在兵败中也还懂得自裁,不至于被人抓走,令国朝蒙受奇耻大辱。
郕王还在文华殿和留京的六部重臣议事,内廷这边只是在围看情报抄本。——皇后听说土木堡兵败,直接就晕过去了,周妃更不必提,早已捂着皇长子哭成了泪人儿,倒是徐循还好,经过这许多事情,眼下的局面,已经不能再让她惊慌失措,留下来的只有哭笑不得。
她看了看太后,见太后也正望着自己,两人眼神相对,都是看出了对方的心思。
——能够把局面搞砸成这样,也不失为一种才能。
“大郎必定是战死了。”两人对视了一眼,太后忽然说,“我们家没有被俘的天子——连建庶人都晓得放火**……他必定是死了!”
“想来定是如此。”徐循心领神会,没有丝毫犹豫,点头确认,“娘娘宜召大臣议事,定下帝位传承。”
皇帝不能不‘死’,他不死,便不能产生新皇帝,群龙不能无首,当务之急,是推动新帝登基,团结所有力量共度时艰。——这不是开玩笑的,怀来距离京城只有二百多里,瓦剌和京城的大门,也就隔了两日的马程而已。
众人顿时行动了起来,去传信的、布置清宁宫的,给太后太妃找素服的,扶皇后、周妃前去休息的……徐循进屋换了素服出来,太后也换好了白衣,她对徐循点了点头,踱过来低声道,“你说……他死没死。”
“娘娘觉得呢?”徐循把这个问题丢回给了太后。
太后唇边勾起一抹极冷淡的笑意,她轻轻地说,“换做别人,哪有脸面活?——不过,是他又不一定了。”
以皇帝为人,只怕不但会苟且偷生,而且还能活得很理直气壮呢。
徐循眯起眼,无数想法自心头掠过,她斩钉截铁地道,“他绝不会落入敌手的!”
太后也是点了点头,“是啊……我们家,不会有被俘的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