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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你我就拿着。”何惠妃一撇嘴,“真要论功,咱们谁能比得过你呢?跟出去服侍了几次,都是你的苦劳,在南京那也是你的功劳……这都不说了,文皇帝在北京发疯的那一段时间,宫里不是你管着?她除了在南京生病以外,也没做什么事。要不是她当年运气好,被选了正妃,你们俩现在谁比谁兴头还真不好说呢。就那么几百亩地么,她要还好意思和你计较这个,还配当皇后吗?”
徐循急得赶紧地四处张望了一周——还好,天气冷,两个人是在暖阁子里说话,也传不到外头去。
她嗔怪地瞪了何仙仙一眼,“怎么说这样的话!”
何仙仙和皇后之间素来是淡淡的,徐循驳斥她,她也不在乎,嘴巴一翘,反而是若有所思地道,“我就奇怪了,若是从前,大哥这般行事,清宁宫那一位估计早都有话说了。怎么……”
这件事,徐循却也是有点眉目——却还是冯恩辗转告诉她的。
何仙仙把什么消息都和她说,她也不能事事都瞒着何仙仙,徐循就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事,还得从大哥服丹药的习惯上说起……太后娘娘素来是最不喜别人服药的,以前她估计也是从旁人那里听到了大哥服药的事。心里就埋怨贵妃和她不是一条心,不免疏远了贵妃。谁知,孙姐姐身子弱,又爱管着大哥,大哥在她那里是不吃药的,孙姐姐竟是瞒在鼓里,什么也不知道。直到前几个月,大哥才在她跟前吃了一次,孙姐姐拿过药就丢了,还特地到清宁宫去告状……”
太后看这些媳妇儿们,除了自己的素质以外,还不就是看她们服侍儿子的心有多虔诚了。冯恩说得很清楚,那是求子的仙丹。孙贵妃连这样的仙丹都不要皇帝吃,怕他损伤了身子。待皇帝可见是用了真心的,太后本和她情谊深厚,现在误会消解又被感动,心里对孙贵妃的好感,岂不是自然又上了一层?
这话,徐循没明说,但道理也不复杂,何仙仙也是露出了了然之色。她沉吟了一会,不免也略带讥诮的感慨道,“想不到她也有今日。嘿,无宠无子,也没什么出身,现在连婆婆都靠不住了,她心里怕也苦着呢。”
徐循和皇后之间,还是有点感情的,听何惠妃这一说,她越发坐不住,竟是立刻就想去坤宁宫安慰安慰皇后——可想到自己家里得的地,她又纠结起来了。
这地,是辞,还是不辞呢?
102、险恶
徐循有个很好的特点;那就是她很清楚自己的斤两。乾纲独断那不是她的性格;她一直都很听得进去别人的建言。虽说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是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了;但她能走到这一天,几个嬷嬷乃至红儿、蓝儿等大宫女都是居功不浅,徐循也一直都很注意维护和她们的关系。像是几个嬷嬷,这一次徐循得了好处,转头就是一人赏了一百两银子,那些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东西;她也是放话了;等到出宫的时候一人挑一件;当是她留的念想。
其实这都是虚的;根本的那还是徐家现在世袭的官职。只要徐循在宫里还能站得住,她身边的人出了宫以后,日子自然也能过得平平顺顺的。所以永安宫老人之间不论关系如何,却都是紧密团结在徐循周围,也没有人给胡出什么歪点子。
听说了这封赏的区别,赵嬷嬷第一个面露惭愧之色,自我检讨,“老奴实在是拿大了,这些事,该早为娘娘打听好的。”
“那时嬷嬷也忙,这些虚词就不必说了。”徐循长出了一口气,“这些风风雨雨,又有谁料想得到呢?其实就是早知道了,也是于事无补的,谁知道大哥会赏这么多地下来?现在就先说说该怎么办吧。”
不论是辞还是不辞,都是各有利弊,几个嬷嬷能给徐循出什么出色的主意?广结善缘说起来简单,在贵妃待遇处处超群的宫廷里,行来却是无比艰难。这也不能说几个嬷嬷当时就是白给徐循出主意了,关键是都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太后居然会放任皇帝做到这个地步,直接都把皇后逼得快没地方落脚了。
一群人吞吞吐吐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说不出什么话来。徐循见柳知恩欲言又止,就点了他的名,“柳知恩你放胆直言好了,就是说错了,我也不会怪你的。”
徐循这里胜在以前根本没有知书达理的宦官,内侍全是做粗活的——她以前没资格也没必要使唤高等内侍。所以柳知恩都没面临什么竞争,虽然地位特殊,但到底是共过患难,在永安宫也是顺顺当当地就立下足来。徐循开这种小会也把他给叫上了,反正即使柳知恩会去和皇帝打小报告,这种表明徐循谨慎不想惹事的小报告也是多打无妨的。
柳知恩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说道,“以奴婢之见,此事,娘娘的态度已不重要了,最重要的,是皇后娘娘的态度。”
到底是皇上手里使出来的人,一句话就说到了点子上。徐循的眉毛顿时皱了起来,柳知恩见她听进去了,又和几个嬷嬷交换了一下眼色,见钱嬷嬷微微点头,便续道,“虽说皇后娘娘从前贤明公正……可人都是会变的。从前您不也还只是个没品级的贵人吗,人的身份变了,心思也会跟着变的。这关系该怎么处,若以奴婢来看,现在已经是由不得娘娘您,还要看坤宁宫那里的想法了。”
徐循也不是不明白柳知恩的态度,她就是不怎么能接受这种推测。皇后和她那是选秀时期就有的交情,她初入宫闱不能承宠,战战兢兢如临深渊的时候,皇后没少拉拔抬举,这些事,徐循都是记在心里的。她相信自己也是表现出了足够明显的态度,让皇后知道她没有僭越无礼的心思,永远都是以大妇为尊。现在难道就因为这二十顷地,两个人就要这么生分开了?
但钱嬷嬷的赞同态度,徐循也不是看不出来:几个嬷嬷里,就数钱嬷嬷的眼力最令徐循信任了。再加上柳知恩那好歹也是在成千上万的中人里,混到了太孙伴当的人才。你甭瞧他袖手站在当地,一脸的谦卑老实,这样的人能力必须不能小了。起码是要比徐循更有真本事,应该也更懂得揣测人心。
她沉默了一下,到底还是很勉强地道,“你们让我好好想想吧。”
柳知恩初来乍到,也不敢多说什么,其余人见了徐循的脸色,也都不再劝了。一行人正要四散,徐循又把柳知恩给叫住了。“你陪我到后花园走走。”
虽说是宦官,但去势以后那就不算男人了,徐循这个地位的宫妃,身边哪能没有几个亲信宦官帮着参赞宫务?只要不是一些需要解衣露肉的私密场合,彼此接触都不需要避忌什么的,随便带上两个大丫头在身边那就行了。几个嬷嬷也都不以为意:柳知恩那毕竟是皇帝亲信出身,徐循有点和皇帝有关的事想私下询问,再正常不过。
这宫廷里,一旦和皇上有关,很多事就是充满了忌讳,别说嬷嬷们走得飞快,连红儿、蓝儿都是远远地跟在后头,都不愿凑近乎的。永安宫花木扶疏的后院里,就只有徐循和柳知恩两个人绕弯儿。
徐循对柳知恩的印象也不错,先不说之前的一些交往,就说在南京逼宫时,门被撞开那一刻,柳知恩是头一个护到她身前的,徐循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一刻他的敏捷和决绝。再加上之后的韩二,这两人都算是和她结下交情了,韩二也是经由她说了几句好话,才没被打发去做闲职,而是到地方上去当镇守太监。——能把皇帝的声音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韩二虽说立下了汗马功劳,受了大量财帛,却也不适合继续近身服侍了。
也因为这些前缘,虽然两人相处甚浅,但徐循却能放心对柳知恩说点内心深处的烦恼。“柳知恩,你在大哥身边服侍几年了?”
“奴婢有幸在皇爷身边服侍九年了。”柳知恩规规矩矩地回答,眼神都不带乱看的。
徐循点了点头,“那你觉得大哥是个怎么样的人?”
柳知恩吓了一跳,“这……天威似海,奴婢实不敢妄言。”
徐循暗暗点了点头,又细化了一下自己的问题,“我就是想问问你……你说,大哥特地给我多封赏了这些地,心里是不是有些别的打算。”
徐循的意思也很明白了,柳知恩不可能再继续装傻,他沉吟了一下,便在一盆兰花跟前站住脚了——徐循都没来得及赏鉴呢,她这会才发现自己院子里扎了好些绢花盆景,也是巧夺天工的手艺。
“若娘娘不怪奴婢冒犯……”大部分中官说话,不是公鸭嗓就是特别娘们兮兮的尖利,但柳知恩却和三宝太监是一个路数的,本人比较粗豪,声音也挺低沉好听的。
“你就尽管说实话吧。”徐循忙说,“我的性子如何,你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柳知恩似乎是不易察觉地笑了一下,却又很快掩住了,他没有评论徐循这天真的表白,而是慢慢续道。“就奴婢在皇爷身边服侍的这几年来看,皇爷的心思,多是用在前朝。这帝王心术,用在后宫里可不就浪费了吗?”
柳知恩等于是把道理都给徐循给点透了。——按他的理解,皇帝在后宫里根本都不会玩弄什么阴谋诡计的,说难听点,从皇后算到徐循,这些后妃捆在一起,都没法和皇帝掰手腕子。娘家全是靠皇帝才起来的,还不都得凭他的摆布?这是正经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也所以,皇帝给徐循赏地,就不会有什么让她给孙贵妃分忧的意图,他就是真的想赏徐循而已。这里面压根就没有什么阴暗的心思,要说皇帝抬举徐循,是为了让她给孙贵妃分担压力,那也未免太看不起皇帝了。
徐循略微放心了一点,在她还没有孩子之前,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了皇帝。而虽然大哥一直都很宠爱她,甚至现在还给了她这些好处,但也不知为什么,徐循总觉得在他跟前,她有点没底气,总是比较患得患失,也不知在担心些什么。
“嗯。”她沉吟着点了点头,不知如何,竟迸了一句真心话出来。“虽说听了你的话,我也许该高兴,不过不知怎么,却是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柳知恩笑了一下,没有接茬。两人沉默地又走了几步,他又寻思着开口道,“娘娘宅心仁厚……”
徐循还等着柳知恩的下文呢,等了半天都没等到,便停下脚步斜睨着柳知恩道,“然后呢?宅心仁厚后头跟着是什么?”
柳知恩的眼睛在徐循脸上一溜就滑开了,他别开脸低沉地道,“但宫里人心叵测,世易时移,一切已经和太孙宫时候不大一样了。”
徐循对他的这个观点,有所感觉,却又没那么深的感触,她沉默了一下,又问,“若你是我,你会如何做呢?”
“奴婢不会辞地,辞地那就是打贵妃的脸……”柳知恩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却也不会不辞,总是先问问皇后娘娘的意思再说。”
徐循有点高兴,“咱俩想到一块去了。”
柳知恩嘿然道,“这却未必,娘娘有福运,心实诚……小人心思重,虽然和娘娘一样都是这条路子,但问出口的话,却必是截然不同。”
柳知恩话里话外,已经是把自己的意思给表达得很清楚了。他不敢说透,但徐循不至于不明白。她沉默了很久,才叹息道,“有必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复杂吗?胡姐姐一直待我不差的。”
“所以说,娘娘是有大福运的人。”柳知恩立刻把话给圆回来了,他冲徐循深深地弯腰行了一礼。“奴婢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一点阴微见识,还请娘娘恕小人污染清听之罪。”
“好了。”徐循皱了皱眉,忽然又有点不高兴了。“我说了我不是这样的性子……虽然我不赞同你的看法,但你能和我说实话,这就是你难得的地方了。以后也还是一样,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必看我脸色说话。马屁精我周围多得是,要听点好的,何必特地从大哥手里求个人来?”
柳知恩自然连声谢罪,不过,也就只是谢罪,不肯多说什么了。看起来,徐循不往下问,他也是不会再开口的。
徐循却已经失去了继续往下问的兴致,她站在空地里,感受着隆冬腊月的气息——隔着厚厚的白狐斗篷,寒风根本都吹不到徐循身上,也就只有鞋底,还能感觉到一点凉意。
后宫中的生活就是如此,人间寒暑,和天上宫阙似乎没有多少关联。
“柳知恩。”她忽然兴起了一点念头,便随便地问,“在你们中官眼里,宫里的日子,是不是要更黑暗很多?”
柳知恩略带诧异地望了她一眼,一哈腰,“咱们内侍都是腌臜人,前世没积德,今生来偿债的……过的自然是苦日子。”
“不要这样说。”徐循摇了摇头,由衷地道。“大家都是身不由己……”
她望着远处白皑皑的屋檐,轻声道,“其实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