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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上的官兵正在等他,准备随时鼓帆出发;然而,他心里的帆转向了,纵有狂风巨浪,仍是一心一意航向他的归处……他的小豆子。
不顾皇帝和群臣的讶异,他狂奔穿过人群,跳上了他骑来的奔雷聪,驾地一声,驰向回头路。
「咦?奔雷聪不是要送朕了吗?」端木融看得莫名其妙。「朕还想骑着去巡视堤防呢。」
「还是由臣驾车陪同皇上过去吧。」端木骝深深注目大哥的背影。
春雨绵绵,如那春蚕吐丝,至死方休,迷迷蒙蒙不知下到什么时候。
第十章
一叶扁舟,轻晃晃地飘荡在九曲湖的湖心。
「划呀划,划到南海国,南海有个海龙王,挖了二里母龙潭,栽下一匹木头马……哎呀呀,马吃啥?驽马恋栈豆呀,你呀你有什么豆,我呀我有绿豆、红豆、花豆、四季豆、皇帝豆、谈豆豆……唉。」
娇软的歌声轻扬湖面,谈豆豆唱着自己胡乱编的曲儿,两手卖力划浆,左边划累了,再换右边。她也不是挺认真地划,或轻或重,大多时候还是让小舟逐浪而去。
原是排解心情才唱曲,可是唱着唱着,竟还是又叹气了。
此时此刻,他是否已搭上大船,远赴那好远好远的南海国了?
她望向九曲湖的东面,那儿出去就是大江,大江再过去二十里才是码头,在这里根本就看不到船队,她是让青鸿山脚下的「观海亭」给骗了。
想也明白,青鸿山怎能看得到海?就算爬上了山顶,极目望去,还得先望过弯弯绕绕的九曲长湖,再婉婉蜒蜒越过大江,坐上禁得起大风大浪的大船,挂了大帆,不知航行几个月,才能到他所去的南海国啊。
她竟妄想在这儿遥送他,一定到湖边,她就哑然失笑了。
既来之,则安之。她见到几艘小舟泊在岸边,或许是天气不好,船家不知哪儿去了,她只好先松了缆绳,打算划回来再付钱。
她划了老半天,累了;湖面好静,偶有丝雨飘落,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游兴,她拿手拨了拨水,干脆躺下来好好休息。
春雷震震,响在远方的青鸿山上;浪打船板,拍击出沉缓的波涛声,除此以外,再无声音,静谧得有如去年的冬天——
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就在这个安静得令她气闷哭泣的湖上,他吻了她。
他以为她喝醉了,睡了,大胆而温柔地印下他的吻。
她是醉了,但她没睡着,迷迷茫茫间,欲睡不睡,却忽然掉进了最不可思议的绮丽梦境里。
她怎敢醒呀!因为只要一醒,梦境就会破灭。她继续闭眼沉睡,任他火热绵密的亲吻下断地熨贴在她的唇瓣上,偶有那么狂野的舌尖舔舐,她的心就要悸动得狂颤;她很努力地压抑着不去回应他,他也极度抑制地吻着她的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额,密吻就如同此刻的绵绵春雨,轻轻地洒落她的脸庞,她浸润在他的柔情里,以为这就是幸福。
他吻了好久好久,直到他的热泪滴落,烫痛了她的脸。
她的泪水夺眶而出,梦醒了;她睁眼看他,他却没注意到她醒了。
他拥着她,一双眼只是遥望枯黄山头的青鸿山,湖上寒风阵阵,吹得她心头苍凉无比。
也就是在那时,他下定了决心,停止这逾越得过分的一切吧。
啪答!一颗豆大的冰冷泪珠打上她的脸颊。她抿了抿微痒的唇瓣,由回忆中醒转。啪答,啪答,更多从天而降的泪水流个不停,无法停歇了。
下大雨了,是该回去了。她爬起身子,头脸衣裳一下子就湿了,她抹掉眼前的热蒙水雾,举桨往回划。
划了两下,小舟不但没有移动,反而往东边漂去。
她拚命划桨,急速的水流还是带着小舟漂走;她望着船边突然变得混浊的滔滔滚滚湖水,当下唯一的念头就是:完了。
来自青鸿山的山洪爆发,九曲湖成了首当其冲的渲泄所在,她身处其中,无异是渺沧海之一豆,滚落里头就不知所踪了。
嘿!这怎么成。她还要再活五十年、六十年、七十年呢!纵使为情所困,但她怎能不明不白死去?这样一来,她狠心拒绝端木骥就没意义啦,而且万二让木头马以为她想不开投湖自杀,岂不害他一辈子良心不安?
呵,不知他会不会为她披麻带孝,行子侄之礼致哀哦?
她开心地笑了。瞧,没有木头马她一样活得很好,等她回宫后,她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她得拚命划,划呀划,划回岸边,划回宁寿宫……
事与愿违。她眼睁睁看着湖岸成排的桃花、柳树、亭子从视线消失;她看不到青鸿山,看不到天空,看不到方向,四面八方皆是重重雨幕,她完全不知何去何从。
她手一松,浊浪立刻冲定桨木,一会儿就漂得无影无踪。
她呆呆坐在大雨里,全身已经湿透,大浪扑来,小舟剧烈摇晃,忽高忽低,她的心也忽起忽落。
笑死人了!天朝皇太后自个儿跑出来玩,却是沉尸湖底,说不定尸体让鱼啃光了浮不上来,从此谈太后失踪成为千古奇案。
她咧嘴笑了,雨道热泪却是随之滑下。难道这辈子总是随波逐流,让外在决定她的命运吗?她能不能自己掌舵,决定自己的航向?
泪水雨水交织,她蜷缩起畏寒的身子,无助地飘荡着。
「谈豆豆!」
她继续哭着。真是奇怪,怎么雨声听起来像某人的声音了?
「豆豆!谈豆豆!」那声音显得十分焦急,仍不放弃地大声叫喊道:「老祖宗!妳在哪里?快回个声啊!」
她差点跌落小舟!只有一个人会叫她老祖宗,她好想念他!
「我在这里!」她立刻抬头,激动地望向茫茫雨雾。「我在这里!有没有听到啊?我在这里……」喊到最后,叫声竟然变成了号啕大哭。
原以为她足够坚强,人前,她永远带着笑脸让所有的人放心;人后,深宫独处也好,只身困在九曲湖也罢,她就变回一颗脆弱不堪的小豆子了。
唯有他,总是能振奋她、让她的心飞扬得好高好高……
「阿骥!阿骥!你在哪里?」她放声哭喊,但湖上除了万马奔腾似的雨声外,却是再无回应,她哭道:「呜呜……我一定是作梦了……」
果然是作梦。滂沱大雨里,一艘小船划破湖面千万道交错的涟漪,穿出了厚重雨帘,出现在她的眼前。
端木骥坐在上头,正使力划桨,看样子是在努力接近她。
呵呵,是木头马耶!他还穿着绣金麒麟朝服,一对剑眉皱得特别神气,那双毒龙潭好忙碌,一边得注意水流,一边还要往她这边看来。
但水势太过急猛,打得他的小船偏了方向,他又要花更大的力气转回来,好几次她都以为他要让浪头给带走了。
「阿骥!」她惊慌大叫。
「豆豆!坐好,不要乱动,我过去了!」
端木骥说完,就脱下朝服,踢了朝靴,噗通一声跳下水,溅起了她有生以来看过的最大一团水花。
「啊!」她吓得尖叫,还好马上看他冒出头颅,双手划动,奋力地在波涛汹涌的湖面游了起来。
她一颗心提到了喉头,眼泪进个不停。老天!他是不要命了啊!她还好好的,不需要他奋不顾身来「救」她呀……
少了小船的累赘,他反而游得又快又准,即使被水流冲开好几次,终于还是攀住了她的船板,奋力一翻,就爬上了船。
小船剧烈摆动,她想也不想,立刻抱住他伟岸的身躯,放声大哭。
「阿骥!你干嘛呀!要死了啦!呜呜……」
「别压着我叫魂,我还没死!」他不得不推开她,坐起身子,放眼寻找,问道:「桨呢?」
「呜,漂走了。」
他回头,他驾来的小船也不知漂到哪里去了。
事到如今,他只能定下心,思考接下来应该怎么办。这里离岸太远,他都没把握和急流搏斗了,更不可能拖她游回岸上。
「我的老祖宗啊,妳就是会惹祸。」所有的念头,化作一句轻叹。
谈豆豆怯怯地抬头,又怯怯地垂眼,泪水扑簌簌掉了下来。
他一定又要骂她任性了。要骂就骂吧,她不会跟他吵了。一想到他刚才奋勇泅水的惊险画面,她就要浑身发抖。
「妳吓坏了?」
「没有。」她咬住下唇。
「妳有。」他摸摸她的湿发,凝眸看她,所有的担忧在顷刻间化成了万缕柔情。「豆豆,妳担心我。」
「哼,马本来就会游水,我担心啥呀?」她嘴硬道。
「马是会游水,但小豆子不会游,我怕到时要大海捞豆,可累了。」
她心头一震!他那是什么眼神?是雨太大了吧,雨水掩住了他向来霸气横飞的剑眉,眉眼弯弯的,变得慈眉善目了?
「你你你……」她竟找不到适当的话回嘴。
「妳想送我,就光明正大跟着皇上一起来,何必偷偷摸摸跑到这边?」
「你怎知道我会到这里来?」被他说中心事,她心脏扑通乱跳。
「妳知道每年有多少老百姓被『观海亭』骗了吗?大家辛辛苦苦爬上山,却只能看到九曲湖,那亭子里面刻满了怨气冲天的文字,下回有机会妳自己爬上去看。」
「那不会叫官府改个名字啊?」
「本王都想好了,而且打算亲笔题书,就叫淹豆亭。」
「呵,你腌什么臭酸豆,我都快被淹死了……」
她绽开笑容真心头却是蓦地一酸!是的,她就快被淹死了,她好害怕;而他为了平息她的恐惧,在这风雨飘摇的小舟上,不但安慰她、拥抱她,还刻意逗她,让她忘了哭泣。
真的好喜欢这样熟悉的斗嘴感觉喔。好聚,就该好散。她愿留住此刻的笑容,就算淹死了,也会含笑九泉的……
「你不是去南海国了吗?」她低下头问道。
「妳走丢了,我还有心情出使吗?」他仍故作轻松语气。「万一人家国王问候我天朝皇太后,妳叫我怎生回答?」
「我们这样会漂到哪里?」
「南海国吧。」
「我们没水没食物的,怎么去?」
「我可以抓鱼,也会看日月星辰辨别方位,妳就负责接雨水吧。」
他越是逗她,她越是想哭,好怕再也没有机会和他斗嘴下去了。
「端木骥,我们会死吗?」
「不会,我会保护妳,安全送妳回去。」
她宁可不要回去!她差点脱口而出,突然「碰」地一声,她身子一晃,小舟船板登时裂开,大量江水涌了进来。
「快!起来!」他立刻拉她起身,脚步跨出,便踏上了泥地。
「我们上岸了?」她心头骤喜。
「不,这是大江中间的沙洲。」他扶住双脚冻得僵硬的她,极目四顾。「往那边走,我们还可以撑一阵子。」
原来他们已经从九曲湖流进大江了。大江水势更大,翻涌奔腾,有如天摇地动,她差点站不住脚,他紧紧拥住了她,一步一步带她往前走。
大雨未歇,江水急流,混浊的巨浪夹杂树枝、落叶、泥沙,不断地从脚边翻滚流过,甚至还有整株树干来势汹汹地撞过来。
他们相拥站在沙洲的最高处,仿佛处于暴风雨中的孤岛,她无助地看着江水漫了上来,淹过倒下的芦苇丛。
「也许……终究是逃不过……」她好悲观。
「我二弟知道我往九曲湖过来,他会找来的。」
「他要是找不到呢?」
「我作鬼也会找他算帐。」
「呵。」她轻轻地笑了。「平王爷,不能作鬼还是这么霸道啊,会讨人厌的。这样吧,我作鬼就拉着你……」
「妳不会死,我会保护妳。」他语气还是很强硬。
「我真没想到,最后竟是跟你在一起。」她心头溢出酸酸甜甜的滋味。「对不起,我连累你了,是我任性害了你……」
「我再说一遍,妳不会死。」他瞪着她。
「喂,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让我把话说完嘛。」她执意地道:「待会儿水淹上来,你别理我,只管游出去,有空的话帮我去看我爹……」
「谈豆豆!妳别再说丧气话!」他按住她的肩头,用力吼她。「我绝不、绝不扔下妳一个人!」
他的话撕开了她心底深处仍在淌血的伤口,瞬间情绪崩溃。
「你还不是扔下我一个人走了?!」反正要死了,她干脆全嚷了出来。「你要走也不走得干脆点,回来干嘛呀!我自个儿沉到江里喂鱼也不关你的事!反正你到南海国了,接到消息都是好几个月以后的事情,就算你过了十年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