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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宗骤然抬头,两人四目相望,一个是君临天下的皇帝,一个却是卑若尘土的女奴,只能凭着天性中的倔强,来为自己命运抗争。
太宗的眼神炽热如火,口中吐出的话语却是冰冷无情:“逐出京城,永不得回韩王府!”
“不——不——”大庆宫中,长长地回荡着这声声凄厉的呼喊。
太宗闭上眼:“都出去,朕想单独静一静!”
众人皆退出殿去了,宫中只剩太宗一人,四周静了下来,静得可怕。
太宗抬起头来,眯着眼睛,看着殿前投下的那一缕阳光。刚才,刚才那女子绝美的容颜,娇弱得如花中之蕊;那倔强的眼神,却有一团熊熊的火在燃烧着一般。
太宗的手在抖,他沙场半生,什么人不曾杀过,什么事不曾经历过,可是现在,他却教一个小小的女子吓着了。
她的容貌,她的眼神,她的气质,都像极了一个人。
“花蕊——”他从喉中吐出这一声破碎的呻吟。
那是乾德二年时的事了,距今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个时候,他还不是皇帝,他是晋王赵光义。
那时候,他还正年轻,意气飞扬,春风得意。
那一日,正是蜀主孟昶入京的日子。
宋太祖赵匡胤亲派皇弟晋王赵光义,安排孟昶等住于城外皇家别墅玉津园。对一个降王用如此高的规模来接待,孟昶自是受宠若惊,惶惑不安。
太祖自有其用意,他以陈桥兵变黄袍天下才不过几年,而且四方未平,各地诸候如北汉刘钧、南汉刘鋹、南唐李煜、吴越钱俶等都尚割据一方。他存心善待后周柴氏后人,降王孟昶等,就是要向天下表示他是个仁厚之主,也要孟昶的训服,为其他诸候作一个榜样来。
然而这一日,他见着了花蕊夫人。
孟昶是第一个自车驾中走出来的,然后他扶出老母李氏,第三个走出车驾的,是孟昶妃费氏,被封为慧妃,然而所有的人,都称她为花蕊夫人。
那轿帘缓缓掀开,一只纤纤玉手伸出来时,所有的人都迸住了呼吸,军士、车马,所有的喧闹忽然自动停止了,仿佛时间也似凝止住了。
然后,是她那如云的发鬓,是那金步摇清脆的声音,是她那绝非凡尘中人所有的仙姿玉容。当她被侍女轻盈地扶出时,仿佛一阵轻风吹来,吹动她衣带飞扬,她便要随风而去似的。当她步下车驾时,脚步微颤,在场所有的男人,都忍不住想伸手扶她。
二十多岁的赵光义,第一次见识到女人惊心动魄的美,他终于明白她为什么会被称之为“花蕊”。“花不足以拟其色,蕊差堪状其容”,是的花蕊,花中的那一点娇蕊,那样的瑟瑟动人,那样的柔弱无助。
她是孟昶的妃子!
为什么她竟会是别人的妃子?
他看到她向他盈盈下拜时,哪怕是战场上一百回合,也没有他此刻流的汗多。迷迷糊糊间,他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只在心中不断地念着:“克制,克制……”
然后他看到她站起来,走入宅内,怎当她回首秋波宛转流顾,嫣然一笑。
他从此迷恋,不能自拨,这一段情,他与花蕊两个人伤得入骨入心。花蕊的多情,花蕊的绝情,皆令他难以自拨。
然而,为了皇位,为了他的野心,他最终还是负了她。那一日她决绝而去,那背影他一生都忘不了。谁也想不到,她竟如此地决绝,她逼着他射出了那一箭。那一天,他眼看着花蕊中箭,那血慢慢地流出来,她慢慢地倒地,那一刹那,竟似锥心刻骨般疼痛。
他一辈子都记得她临死前的表情,她的脸上,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她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我知道,你一定会射这一箭的!”
为什么,为什么,就在他们将要天长地久,共享尊荣的前景下,花蕊却要弃他而去,她竟要他亲手射杀她,来做为对他的惩罚吗?
一片红色,红的是桃花,还是花蕊的血?那一刻,他已经被这一片红色埋葬。他知道,他这一生,都将活在这份幻梦中,在花蕊轻颦浅笑中,不得解脱。
他登上帝位后,灭南唐,北汉,最终一统天下,他不再是晋王赵光义,而是大宋天子赵炅。
然而多年来,连他自己也是在无意识中地寻找相似花蕊眉稍眼角的女子,那灭南唐得到的小周后,本是当世与花蕊齐名的美女;他还有过一个妃子,容貌酷似花蕊,他称她为小花蕊夫人;他最宠爱的王德妃,就是因为侧面象极了花蕊而被宠幸。在他一生中,有过无数女人,然而却永远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花蕊的骄傲和狠心,像花蕊一样让他刻骨铭心。
直到这一天,他听到那个小女子进来,尽管已经把汴梁话说得极好,却仍带出那一点点蜀音来的娇媚口吻,当她抬起头来来,相似的不仅仅是那同为蜀女的娇音丽容,更是那倔强决绝的眼神,象火一般的炽热,竟让他觉得害怕、想逃离这双眼睛。多年来帝王生涯养成的气势,竟也不能抵御那双眼睛的魔咒。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逃避,选择了扼杀,再一次看到这双眼睛的那一刹那,他明白了自己,若再有一次机会,他依然会在花蕊的面前完全溃败。
也许,这一次陷落的人,不再是他,而是他的儿子元休。但是他依然不会给自己、给别人这一次机会。蜀女惊心动魄的魅力,英雄盖世如太祖如他,尚不能把持,更何况是年少无知的元休。
夜幕缓缓地降临了,九重宫阙更显得幽深难测,这一夜,太宗独自坐在大庆宫中,看着一幅画像,彻夜未眠。
第 11 部分
第十一章、耿耿长恨
这一夜,韩王赵元休也同样彻夜未眠。
万不道风云易变天心难测,上午进宫时,虽然挨了几句骂,他也一脸沉痛地表示洗心革面,却还是希望挨这一顿骂能换来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小娥。除了大哥元佐和小弟元俨能在父皇面前有特例外,皇帝对着其他的皇子,一例是看不出喜怒来的,尤其是成年的皇子,对着父皇更是战战兢兢不敢抬头,更别说是讨要什么了。
太宗有旨召小娥进宫,料想得小娥的乖巧能混得过去,谁知道小娥一进宫直到天色将晚还不曾出来,他急地到处打听,不知道问了多少人塞了多少银子,才问出太宗竟然龙颜大怒,已经将小娥逐出京城。
九重忽降风雷,这一顿雷霆如万钧之重,直炸得人不辨东西南北。元休当场懵了,反应过来立刻朝着东边方向追了出去。他这一种狂奔,一直自东华门出了宫城,冲过东华大街,冲过鬼市子,过单雄信墓枣家子巷,一直出了曹门,却见前面十字路口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却是从哪里去找寻可怜的小娥。遥见远处新曹门方向城门有一行禁军骑马巡来,便知道此时城门已关,只觉得万念俱灰。他一向养尊处优,刚才凭着心头火一阵急奔下来,此时忽然眼前一黑,手脚酸软,竟自坐倒在尘埃中。
元休独自坐在街上,只觉得全身阵阵发冷,挣扎着想站起来,挣了两下,竟又自软倒,心头悲从中来,两行清泪缓缓流下。
街上人来人往,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坐在尘埃里、散发丢冠的狼狈少年,竟是堂堂韩王。
过了一会儿,身后伸出一双手来,将元休扶了起来。元休回头一看,却是钱惟演,张耆正站在钱惟演的身后。
元休自觉狼狈,忙站起来擦了擦脸,道:“惟演,你怎么来了?”
钱惟演道:“我听说刘姬出事,所以立刻赶来见你。王爷,你不要着急,你若是心乱了,谁来找刘姬救刘姬。”
元休精神一振:“你说得是。可是此时城门已关,怎么办呢?”
钱惟演道:“我看到御林军已经回宫,想是只把刘姬押出城外就回来了。如今天色已晚,她必然不会走远。此时也没有办法,我们只有先回去,调派了人手。明晨五更过后城门开时,就分头去找,必能找得回。”
元休黯然一叹:“我方寸已乱,惟演,你帮我作主吧!”
钱惟演应声道:“是,那我们先回去,明日一早去找人。”
元休恨恨地道:“我不回府,我不想见到那个恶妇。”
钱惟演叹了一声,道:“韩王若不嫌弃,可肯委屈寒舍?”
元休点头道:“甚好!”
钱惟演微一思索,忽然叫道:“不好!”
元休今日已是草木皆兵,闻听立刻惊呼道:“什么不好?”
钱惟演道:“张耆,你立刻回韩王府,悄悄把刘美带出来。今日逐了刘姬,我怕潘蝶会找刘美生事!”
张耆应了一声:“我马上就去。”拔腿就跑去了。
元休叹道:“惟演,还是你想得仔细。”
钱惟演忙道:“王爷素日英明,今日是关心则乱呀!”
元休轻叹一声,随钱惟演回到吴越王府。韩王光临,这一来便惊动了合府上下。
吴越王钱俶近年来多未上朝,均以老病告假在家,与一班旧臣属也均少来往,只是自己在府中种种花养养鱼练练书法。
钱惟演带着元休到了客房梳洗更衣,过得片刻,便见钱俶派人来道:“韩王驾到,我们王爷本应亲自出迎。只是近日来风湿发作,不能行动,实是大罪。请公子代我们王爷行礼赔罪。”
元休忙道:“我来打扰,已是不安,正该向吴越王请安才是。”
钱惟演按住他道:“王爷不必了,这样家父会不安的。且今日王爷累了,还是早早休息,明日还有更重要的事呢。我这就去书房,代王爷向家父问好!”
元休又累又疲,道:“好,你去吧!”
安顿了元休,钱惟演便忙到书房向父亲禀明事由。他推门进去,却见钱俶正在书桌边,却是正在写字。钱惟演不敢惊动,便垂手在一边侍立着。却见钱俶写的是皇帝最喜爱的飞白书,一笔笔飘逸灵动,写的却只有四个字“慎勿为好”。
钱俶一言不发,写完了字,自己拿起来,端详片刻,将这张纸递给了钱惟演道:“我今日练书法,写了一天,也就这几个字较为满意,便给了你吧!”
钱惟演只得拜领:“谢父亲!”
钱俶缓缓后仰,靠在椅子上,脸上忽然有说不出的倦容:“我累了,你下去吧!”
钱惟演只得应道:“是!”捧着书法,恭敬地退了出去。
走出书房,钱惟演看着手中墨迹未干的书法,心中忽然觉得沉重无比,钱俶特地叫了他来,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只是给了自己这四个字:慎勿为好!
慎勿为好?
父亲向来怒不改容喜不变色,平时对自己甚为倚重,今日特地写这四个字,此中心意,自是尽在不言之中了!
身为亡国之君,身犯皇家之忌,帝王表面上优容厚待,实则整个府第家族,者时时如惊弓之鸟,每一步都如覆薄冰,如临深渊。
本来父亲将自己安排在韩王门下就是为的避开皇室纷争。这种宫庭恩怨牵一发而动全身,便是存了“为好”之心,也要“慎”之又慎,也要“勿”看勿动。皇帝与韩王之间不管有何纠纷,以自己的身分背景,最聪明也最应该采取的办法是置身事外。为什么自己平时如此冷静,今日一牵涉到“她”,就明知故犯了呢?
今宵,元休和钱惟演都一夜无眠。
二更的时候,一声惊雷将两人炸得同时跳了起来,推窗一看,却见一道电光闪过,滂沱大雨竟倾盆而下。
元休看着窗外,看着越来越大的雨,看着那风雷交加,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了大约小半个时辰,就停住了。元休见雨停了,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经是全身冷汗。
听得更鼓敲过五更,元休用最快的速度自行换好衣着,推开门,却见张耆和刘美已经站在门外了。三人相互点了一下头,心照不宣向外走去。
走过回廊,却见钱惟演也已经着装齐备,率了几名家将正朝这方向而来。一行人会合后,便一齐上马,真奔新曹门。
昨日钱惟演已经从押送刘娥出京的御林宫口中得知,刘娥正是从新曹门出城。于是直向新曹门而去。
出了新曹门外,是五丈河,源自汴梁东北的济郓,东路诸道州的粮物皆从五丈河运入京城,五丈河有五座桥,依次为小横桥、广备桥、蔡市桥、青晖桥、染院桥。
众人沿着河岸一路搜来,皆不见刘娥踪影,钱惟演道:“河岸没有,便只有过桥去搜了。除了小横桥外,咱们四个人各带一个家将,分头自这四座桥搜过去,王爷您看如何?”
元休点了点头,几个人便各率一名家将,分头而行。
却说钱惟演下了马,与家将过了蔡市桥,前面一眼望去驿道,两边都是茂密的松林。钱惟演眉头一皱,对家将道:“我搜左边,你搜右边,只要一找到马上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