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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页信被撕成四半,团成乱球,没法子持读。夜游神苏建明把它展开,铺在桌子上,凑对着。众目睽睽,都挤过来。俞剑平、胡孟刚本是当事人,反倒被挤在一隅,马氏双雄立在众人背后,忙发话道:“众位闪一闪,在外间屋不也听得见么?”
众人都不肯往后退,只蠕动了动,一个个把脖项伸得长长的,眼珠子齐盯着苏建明的嘴。不想苏建明俯着头,对着灯,只顾寻绎信中的词句,口中啧啧有声,直看下去一整页,还没有念出声来。一个镖客催促道:“苏老师,大家都等着你老念呢!你老别自己个明白呀!”
苏建明哈哈大笑,道:“用不着念,这信不是给飞豹子的。哦,原来飞豹子姓袁,并不是绿林……于、赵二位实在是好朋友,咱们可真是错疑心人家了。”(叶批:泥中刺。)
众人一齐耸耳,待听下文;苏建明赞而不述,信的内容还是没说出来。胡孟刚实在急了,口中说道:“不成,我得看看,我别憋死!”把人群一分,钻过来道:“我来念吧。”低头一凑,嘿嘿,也一直地看下去,不言语了。
还是夜游神苏建明抬起头来,对众人道:“我这就念,众位留神听。于贤弟、赵贤弟,二位真够朋友,众位请放宽心吧。”这才朗读道:“正凯师兄大人万福金安:自别之后,想念实深,伏维道履清吉,式如私颂……”
这是极俗的几句客套,于锦的文理并不甚佳。但是,众人听了,立刻泛起一阵呶呶之声,都相顾道:“原来是给他师兄的,不是给飞豹子的……可是他藏着不教人看,为什么呢?”
苏建明又念道:“敬启者,小弟二人自奉师兄之命,前来助访镖银,深承俞剑平不加嫌弃,十分推信。弟等亦顾虑武林义气,事事靠前,不肯落后,以符彼此交情。此一月来,武林朋友到场相助者,络绎不绝;有镖行马氏双雄、金弓聂秉常等,还有拳师苏建明、欧联奎,亦有绿林没影儿魏廉,更有江湖侠客松江三杰、霹雳手童冠英、智囊姜羽冲诸公,人才济济,不限一途。奈劫镖者实是高手,分批奔访,迄未勘出下落。历时一月,始探得劫镖大盗绰号飞豹子,在苦水铺出没,乃辽东口音。弟等骤闻此讯,不觉心疑,犹恐传信不足为据,经弟加意探询,寻镖人等皆谓劫镖者为辽东武林,但不知其出身。又谓为首之人豹头环眼,年约六旬,能用铁烟袋杆打人穴道,善打铁菩提。由此观之,此人定是寒边围之快马袁承烈袁场主矣。所可怪者,袁场主本非绿林,家资豪富,何故入关劫镖,做此犯法之事?此实令人百思不解;而察其年貌、武功,处处相符,则又断无可疑。弟本奉命助俞访镖,今劫镖之人倘为袁承烈场主,则双方皆为朋友。在此助俞不可,帮袁更属不可……”
苏建明念到“袁承烈”三个字,不觉把声音提高。内间屋、外间屋顿时骚动,互相传告这“飞豹子原来叫袁承烈,是辽东人。怎么辽东绿林,没听有这么一个人呢?”
马氏双雄也凑过来,询问俞剑平:“俞大哥,你可知道,跟你结过梁子的,有这么一个叫袁承烈的人么?”
俞剑平面现沉默,搔头不答;其实这信中的词句,他一字也没忽略,都留神听见了。但他外面不露形迹,反而凑到于锦身畔,握着于锦的手说道:“于贤弟,你原来是两面受挤!贤弟,我很信得过你,你对得起我俞剑平!”
于锦傲然一笑,道:“俞老镖头,我可不敢自夸,你再听苏老前辈往下念。喂,苏老前辈,请你接着往下念……小子们瞎了眼,拿爷们当了什么人了。不用我自己辩白,有信作凭证!”
这一句话,阮佩韦三个人又炸了。阮佩韦正被童冠英扯手拍肩,拦在外间;此时一听信的上款,和李尚桐、时光庭二人,不由相顾愕然,起初断定此信必是给飞豹子暗通消息的,哪知人家乃是给师兄钱正凯的!跟着直听到劫镖人是“寒边围快马袁承烈”这一句话,三人更加愕然。
于锦一发话,阮佩韦有点张口结舌;李尚桐却是能言善辩,立刻反唇相讥道:“小子,少要扯臊!你小子本是帮着俞老镖头寻镖来的,若得着飞豹子的实底,就该当众一说,你瞒在肚子里,究竟揣着什么鬼胎?你小子脱不了奸细的皮子,我们没有诬赖你!”(叶批:知情不报,固难脱嫌疑也。)
赵忠敏骂道:“你们这些东西,拿好朋友当贼,你还没有诬赖我们么?”
马氏双雄忙又劝阻,俞剑平拉着于、赵的手道:“于贤弟、赵贤弟,你看着我,暂且让他们一句。”低声道:“他三位本已自愧莽撞了,贤弟让一句,就是让我了。”
夜游神大声道:“你们别拌嘴了。你们愿意听我念信,就少说一句吧!”
众人齐道:“咱们谁也不要说话了,苏老前辈快念吧。是是非非,真真假假,咱们全看这封信吧。”
苏建明又接着念道:“弟等今日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由前天起,众人对弟等又似引起疑猜,处处暗加监防。弟二人在此,如坐针毡,十分无味。弟等此时究应速速退出局外;或仍在此滥竽充数;或佯作不知,两不相助。望吾兄火速指示,以便照办。专此奉达,别无可叙,即候德安!”
信中后边又写道:“再者,现在寻镖人众将弟等看成奸细,冷讥热讽,令人难堪。弟二人不敌众口,无法变颜与之争论,更不便骤然告退。依弟之见,最好袖手不管,各不相帮。望吾兄火速来一信,假说有事,先将弟等唤回,以免在此受窘。万一此间走漏消息,众人必疑弟卖底矣。一切详情容弟回镖局面陈,再定行止,此为上策。……”
苏建明把信念完,于锦和赵忠敏面向众人,不住冷笑,时时窥看俞剑平的神色。
俞剑平扪须听着,起初神色淡然,好像不甚理会信内的话,只注意于、赵二人。但听到后页这飞豹子名叫袁承烈,又是什么辽东一豹三熊,不由脸上带出诧异来;尤其是“袁场主本非绿林”这一句,大值寻味。俞剑平不禁动容,眼望着马氏双雄,带出叨问的意思。众人立刻也七言八语地说:“飞豹子不是绿林么?”
俞镖头率众寻镖经月,因晓得飞豹子是辽东口音,大家都往辽东绿林道想去。想来想去,辽东绿林知名之辈连个姓袁的也没有,因此把事情越猜越左了。俞剑平半生在江南浪迹,北只到过直隶;虽曾辗转托人,往辽东搜寻飞豹子的根底,至今仍未得到确耗。现在于、赵二人这封信上,却称飞豹子为场主,已经确实证明他不是绿林。辽东地多参场、金场、牧场,这飞豹子莫非是干这营生的么?
老拳师苏建明把念完的信,随手放在桌子,将大指一挑,朗声说道:“诸位,我说怎么样?于、赵二位贤弟真是好朋友。这绝没错。人家是专来给俞贤弟帮忙的,他焉能给飞豹子做探子?……”还没有说完,早围上来几个镖客,伸手来抢看这封信。有的人挤不过来,就纷纷议论飞豹子袁承烈的来历,竟把于、赵无端被诬的事忘了。但是于、赵二人可没有忘了;阮佩韦、李尚桐、时光庭三人也没有忘下;俞老镖头更是没有忘下。
时光庭听完了信,悄对李尚桐说道:“敢情这个小子真不是奸细?李大哥,你说怎么办?回头这两个小子一定冲咱们念叨闲话!”
李尚桐低答道:“就不是奸细,他也免不了隐匿贼踪之过。他本是帮着俞老镖头查镖访盗的;他既然知道飞豹子的底细,不肯说出来,他就是对不住朋友。他还敢炸刺不成!”
时光庭强笑道:“你说的不对!你我还好办;阮贤弟可吃不住劲,咱们把他调出来,商量商量吧。回头于、赵两个东西要找后帐,咱们三个人合在一块答对他!”
(叶批:本章以“反跌法”收束。然余波荡漾,笔力犹未尽也。)
第三十九章
惮强敌伉俪筹善策
揭真面仇雠针锋对
趁着乱劲,时、李二人忙把阮佩韦调出来。阮佩韦刚才的话很冲,此时果然垂头丧气地说道:“我看走了眼,白挨一刀子,丢人了!”时、李二人同声劝他,把他拖出正房。
却当阮佩韦往外走时,于锦早已瞥见,嘻嘻地冷笑一声,张口欲诮骂;环顾众人,忽又忍下去,脸上不由带出骄傲之态来。赵忠敏见众人已然释疑,也要发话,被于锦拦住了。两个人握手示意,各装出没事人的样子来,置身局外;往屋隅一躲,一言不发,静看俞剑平作何举措。
在场群雄纷纷究诘飞豹子袁承烈的来头。奎金牛金文穆自言自语道:“飞豹子不是绿林,这家伙是干什么的呢!跟俞爷怎么个碴呢?……我说俞大哥,这飞豹子袁承烈既跟你结仇,你一定认识他了?”
马氏双雄也凑过来对俞剑平道:“关外有金场、牧场,还有人参场,这姓袁的又叫快马袁,什九是干牧场的。我说俞大哥,你不是没到过辽东么?你跟他一个干牧场的,怎么结的梁子呢?”又回顾胡孟刚道:“喂,胡二哥,你和当年干牧场的人有过节没有?”
众人都这么问,十二金钱俞剑平不遑置答,眼光看到外屋,听阮佩韦随着李尚桐、时光庭出去了。他便突然站起来走到于锦、赵忠敏面前,深深一揖,满脸恳切,手指着心口,慨然说道:“二位贤弟,你很看得起我俞剑平,我心上感激,我也不必说了。我和二位交情还浅,我和令师兄是换命的弟兄。二位信中的意思,我已经听明白了。二位是帮我来访镖的,可是现在又突然发觉劫镖的袁承烈也是朋友,你二位就为难了……”
刚刚说到这里,松江三杰再忍耐不住,就突然大声发话道:“于、赵二位是好朋友,咱们谁都很佩服的。刚才这个碴,咱们说破就算完,咱们谁也别提了,我们说正格的。我说于三弟,你二位是帮忙来的,还不愿意把镖寻访着么?我请问请问二位,到底飞豹子袁承烈这小子是干什么的?是怎么个出身?请二位赶快说出来,咱们大家听一听,好找他去,冲他讨镖。”
此言一出,顿时有数人附和,同声说道:“着啊,于、赵二位既跟飞豹子姓袁的认识,就请你二位费心,把这家伙的来头、巢穴、党羽,一一说出来。你就是给咱们镖行帮大忙了,一下子把豹子弄住,那就是你二位头一件大功。”
铁牌手胡孟刚哈哈大笑,很得意的说道:“这可好了!我们大伙费了一个多月的工夫,也没把豹子的准根掏着。二位贤弟竟能知道他的实底,这太好了。冲着俞大哥和我的面子,你二位就费心说说吧。就算二位跟飞豹子认识,也不要紧。我们不过是打听打听他的身世、来历,我们还是按江湖道,依礼拜山,向他讨镖;决不会把二位抖露出,教二位落了不是。”
众人七言八语,于锦、赵忠敏一声不响,环视众人;猛然站起来,仰面大笑。笑罢,于锦将面皮一绷,用很冷峭的口吻,向众人说道:“对不住!众位的意思,是拿我们当卖底的人了?”众人忙道:“岂有此理,二位不用提了,二位绝不是卖底的。”
于锦大笑道:“诸位起初疑心我卖镖行的底,现在又拿话挤我卖飞豹子的底;我弟兄不知哪根骨头下贱,竟教人这么小看!”
欧联奎忙道:“二位错想了!我们看信,已知二位和飞豹子认识,决不能教你卖友,我们只求你把飞豹子的出身说一说。”
于锦怒极,将手一插腰,正色厉声道:“我明白!众位是教我弟兄说实话。对不住,我两人的意思全写在信上了;难为苏老师念了这半晌,诸位还没有听明白!我弟兄教人家瞧不起,拿我们当奸细,弄得写一封私信,也教人家抄抢了去。我弟兄如今的嫌疑还没有摘落清楚,我们呢,还在这里待罪;怎么诸位又说起别的话了?对不住,我弟兄的机密全都写在信上了。诸位要想询问这封信以外的话,哼哼,不管哪一位,不管怎么说,恕我弟兄没脸再讲。就拿刀子宰了我们,我们也不能多说半句!”说着,转对俞剑平道:“俞老镖头,我弟兄静听你老人家的发落!”(叶批:曲曲写出若干江湖人,轻公义而重私谊。前有铁莲子,后有于、赵二人。可谓无独有偶,侠哉?“狭”哉?宫注:此正是白羽社会反讽流派之特征。)
众人一听于、赵二人犹存芥蒂,忙纷纷劝解。于、赵忍不住瞪眼大嚷起来。
十二金钱急急地将胡孟刚推了一下,向于、赵二人重复一揖到地,慨然说道:“二位贤弟,再不要说了!这些位朋友都是给我帮忙的一番盛意,恨不得把飞豹子的实底早早根究出来,好搭救我们胡二弟的家眷;他们可就忘了二位为难了。二位的苦衷,我俞剑平最为明白。我刚才不是说么,二位本来是帮我的忙的,助访镖银来的;可是现在忽然发觉这劫镖的袁某人也是你二位的朋友,二位这才做了难。觉得帮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