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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孟刚听盐商这话,真是耻愤填胸,哈哈的冷笑道:“舒大人,这是什么话!你不用不放心,我们保镖的,自然没有多大的家当;可是我们既敢应买卖,就担得起来。丢了镖银,设法找回,那是我们分所当为。就是镖银找寻不着,我们还有保在,也能够把舒大人的责任卸开了;我胡孟刚甘心认头,赔镖银,交官帑,决不能有半点含糊。舒大人你说不行,你看着办吧!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胡孟刚静听你的。”
舒大人听胡孟刚话中有刺,又见他圆睁二目,气势汹汹,不禁倒害怕起来。他心想:“保镖的这一行业,说他是好人,就是好人;说他是歹人,也就是歹人。目今镖银一失,他们已经丢人现眼。他现有镖局在着,自然不能甘心栽这跟头,他自然百般设法找镖。若是逼勒急了,万一他一翻脸,就许把我杀了,丢下一跑,我往何处诉冤去?”
舒盐商也是久涉世路,能软能硬的人,立刻把面色缓和下来,对胡孟刚极力敷衍。他心中已暗暗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须教胡孟刚转回海州去,好脱卸自己的干系。当下故意叹了口气道:“胡镖头,别多心。我也是当事则迷,乍听镖银失落,不由着起急来。其实查找镖银,乃是正办。老镖头身上负伤,尚且不辞劳苦,我还感激不过来呢。不过咱们总该慢慢想法,现在夜已很深,停留在荒郊野外,究竟不是事。我说胡镖头,我们先找个地方投宿,明天白日再打主意,你看好不好?这些受伤的人也该安插一下,人家给咱们拚命护镖,咱们也该找个地方,给人家调治调治。老镖头,你看怎么样呢?”胡孟刚道:“我们当然得找宿身之处。”
舒盐商答讪着,放眼寻找缉私营张哨官。只见面前尽是些镖行中人,并没有那位张哨官。舒盐商只好向胡孟刚询问。趟子手张勇插言道:“张老爷也受伤了,现时在后面堤坡歇息着呢。”舒盐商暗暗点头,心想有他在场,总好多了,便道:“咳,这是怎么说的,这伙强盗真是胆大妄为已极。张老爷在哪里?我还得安慰安慰人家去。”
此时张哨官伤处,早由镖局伙计代他敷药裹好;人坐在马褥子上,不住的叹气、谩骂。旁边插着一只灯笼,面前七站八坐,围着十几个巡丁,有受伤的,也有没伤的,人数已经不齐了。舒盐商挨过来,劳问数语;又向受伤的镖师、伙计,逐个慰问,神情语气恳切和蔼。黑鹰程岳拿眼看了看他,低头并不言语。倒是胡孟刚见舒盐商如此殷勤,自己反觉羞愧。那盐商随后便和张哨官坐在一处,两人低声谈话。胡孟刚暂抛一切不谈,先安置受伤的人。(叶批:闲闲落墨,有关节。)
这一场血战,镖驮全丢,镖师、趟子手人人挂彩,四十名镖行伙计半数轻伤,重伤的共三个,又短少了两人,真是一场惨败。胡孟刚指挥众人,救伤裹创;便与沈明谊、戴永清、程岳匆匆商计。对面贼卡未撤,敌暗我明,敌强我弱,今欲当场派人暗缀贼踪,势必不能,只可先行投宿。把趟子手张勇叫来,胡孟刚问道:“我们是就近寻宿,还是往回翻一站呢?”张勇道:“老镖头若想先落店,我们还是找就近的村镇,胡乱暂宿一夜,明天再赶奔驿站。老镖头觉得怎样?”胡孟刚道:“就这么办吧,天太晚了,可是奔哪里好呢?”张勇道:“咱们日间从范公堤经过时,老镖头可看见靠东有一股岔道?过去那里,不到半里地,就是一个小镇甸,叫做于家圩,也有一二百户人家。我们到那里,倒可以歇下。”胡孟刚点头说:“好!”立刻分派伙计,把受伤的人架在牲口上。受重伤的数人安置在行李车中,内中一人便是镖师宋海鹏。没伤的和轻伤的,全在地上走。前行的,挑着灯笼。舒盐商和张哨官共坐一辆轿车。临行前,胡孟刚重行点名查数,才知其中实短了四个人。两个是缉私营兵,一个是镖局伙计,另外一个竟是振通镖局镖师九股烟乔茂,一场剧战之后,竟然失踪。
胡孟刚心中着急,赶紧再派伙计,往四面寻唤。伙计们打着灯笼,照遍了各处,喊破了嗓子,也没有寻着踪迹;又向东面麦垄稻田里踏寻一回,依然寻不见人。
金枪沈明谊忙把镖局伙计,全叫到面前,细问出事时,可有人看见乔茂的动静下落?伙计们互相询问,这才晓得胡孟刚、程岳、沈明谊、戴永清四人,与强徒拼命拒战时,九股烟乔茂和双鞭宋海鹏,奉派管守镖驮,兼护盐商的轿车。等到竹林哨响,马贼出阵,全伙混战劫镖,双鞭宋海鹏立刻抡鞭上前迎敌。乔茂起初是站在舒盐商的轿车旁边,持刀相护。后见宋海鹏被围,骑马的盗贼竟威胁驮夫,把五十号骡驮全数赶起来,便要运走,九股烟乔茂不由眼红了。又回头一看,他身后的轿车早在喊杀声中,调转头往来路逃走。乔茂不禁骂道:“去你娘的吧!我看你跑得开么!”他立刻挺单刀,向群贼冲杀过去。
乔茂仗着身轻如叶,纵跃如飞,倒也伤了两三个力笨贼,全是小喽罗一流人物。他正在得意纵杀,却惊动了包围宋海鹏的群盗;立刻窜出两人来,只几个照面,把乔茂杀得手忙脚乱。乔茂支持数合,忽见包围宋海鹏的群盗,倏然阵势一散;那双鞭宋海鹏已被砍倒,群盗齐向乔茂这边冲杀过来。乔茂大吃一惊,急忙虚砍一刀,纵身一跃,从敌人头顶直蹿出去,一翻身便跑。其中一贼探鹿皮囊掣出暗器;一甩手箭,正打中乔茂后臀。九股烟乔茂负伤拔箭,连跳带滚,滚到麦垄之中。在当时,镖行这边的人,势已落败,各自挣命败退,谁也顾不了谁。等到群贼劫走镖银,连那骡驮脚夫,也被裹走,忙乱中,大家更不曾理会。如今点名查问起来,乃知乔茂竟已失踪。
胡孟刚不住的摇头叹气,又到行李车旁,询问双鞭宋海鹏。宋海鹏吃了些定神止痛的药,已能言语;只是问起乔茂的行踪来,他也不晓得。胡孟刚顿足道:“这个人到底是生是死,往哪里去了呢?”说着亲自喊叫了几声,无人答应。金彪道:“镖头不必找了,也不必替他担忧。在混战那时候,咱们各自顾命,谁也照应不来谁。这位九股烟乔师傅,哪会死的了呢?人家多聪敏,多伶俐,一准溜了。本来镖银已失,这场麻烦吃不了,兜着走。若跟大家同回镖局,就得跟着找镖原案,说不定再遇风险。老镖头,你还指望着乔师傅回来么?”其余的镖局伙计,也都纷纷议论,说乔茂这人一定躲了;催胡孟刚赶快投店,不用找他了。
胡孟刚怅然说:“我到了这步田地,什么话也不用说了,只怨我自己不能血心交友。现在谁走,我也不能说别的。我只怕他受伤过重,钻到偏僻角落里,自己走不出来;我们抛开他一走,太对不住朋友。他若是真躲了,那倒没什么。事到如今,我还能找真么?”众镖师听了,默默不语。
当下大家赶紧收拾灯火,起身投奔于家圩。这一次赶路,虽然灯笼火把,仍旧照耀着走,像一条火龙一般;却是镖银被劫,人们受伤的受伤,失踪的失踪,决不是来时的情景了。
胡镖头身虽负伤,仍将自己的马,让给伤重的伙计;自己步下走着,双眉紧皱,反复寻思办法,其余大众也都神情沮丧,在这昏夜旷野,杂踏的走着,人人心中觉着凄惶。走了不久,已从范公堤,转向堤东岔道。这股道形势也够险恶,路径窄狭,一片片的竹塘把麦田遮断,风吹竹动,沙沙作响;倏远忽近,时发怪啸。胡孟刚身临险境,陡生戒心;可是转念一想,镖银已失,除了这条老命,还有什么值得牵挂?想到此,又复坦然了。其实这都是境由心造,仿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胡孟刚放胆前行,伤处隐隐作痛。程岳伤在肩腰,道路坎坷,马行颠顿,也是说不出的难过;他咬紧牙根,绝不呻吟,恨不得一步扑到店房。赶到于家圩,已近三更。乡庄上的人睡觉都早,这小小镇甸差不多灯火全熄。众人用灯笼且走且照,哪有什么店房?一条土路上,只有参差不齐的竹篱茅舍,也不能容这许多人投宿。胡孟刚心上着急,六七十个伤残败众,投到这么小的镇甸上,若没有歇息处,那可怎好!却喜趟子手张勇熟识这条路,遂当先引领着,直奔村镇南头。果然快出南口,路东有一家,两扇车门紧闭,门前挑着一个笊篱,一望而知,是座荒村茅店。
张勇挑着灯笼,上前叫门;叫了好久,才有一个店伙,掩着衣襟,惺忪睡眼,出来开门。突见门前站着这些人,各带兵刃,血溅满身,不禁害起怕来;进去告诉了柜上,竟拒说没有空房。镖行人众疲殆已极,满腔怒火,声势汹汹的,非住不可。缉私营巡丁更威吓着,力催腾房,这一捣乱,店中人全起来了。问明是官面和镖行,在中途遇劫,与强人动了手;这才无奈,招呼各屋并房间,腾地方。
这小店倒有大小八九间房,共只住了不到十个客人。忙给腾出五间房来;却只有一个小单间,其余四间全是通铺;又将柜房也给让出来。六七十人勉勉强强,挤着住下,又现搭了几个板铺。舒盐商和张哨官在柜房住下,胡孟刚等五个镖师就住单间,趟子手张勇、金彪在地下搭铺。店伙们现给烧水,净面泡茶,打点做饭。这做饭又很麻烦,须由客人自己买米起火,灶上可以代做。由那缉私营巡丁和镖行伙计,带着店伙,分头到米铺、杂货铺,敲门购买。直忙了半个更次,由自己人帮着,才将饭做熟。多亏镖行身上,多少都带干粮,又将店中剩饭匀来,两下添补着,未致挨饿。盐商舒大人也将自备的火腿、小菜、点心之类,拿出来供众。喂饮骡马倒很现成,店中颇存干草,伙计们铡了,拿稻草做料,喂了牲口。
饭后,给受伤的人重新敷药裹创,安排他们先睡了。其余人等有的睡下,有的睡不着,有的就讲究贼情,有的肆口谩骂。柜房中,舒盐商和张哨官,秘商了一回,两人已将主意暗暗打好。(叶批:呼之欲出。)
小单间中,双鞭宋海鹏、单拐戴永清和黑鹰程岳,用药之后,挨个躺在床上。趟子手张勇、金彪,坐在铺板上喝茶、说话。镖头胡孟刚和金枪沈明谊,自行裹伤之后,先到受伤各位歇处看了,又问了问伤势;然后独到柜房,和舒盐商、张哨官,谈说明天应办之事。舒盐商是怎么说,怎么好,一味顺着胡孟刚,概不驳回。只口气中,仍劝胡孟刚速回海州,邀请能手,设法找镖。张哨官却说,明天要派人到地方上报案,并关会沿路盐汛,一体搜缉贼踪,查找镖银。这是人家的公事,胡孟刚当然不能拦阻。
胡孟刚另有他镖行的打算,按着江湖规矩,遇盗失镖,向不惊动官面,只凭自己的能为寻讨。胡孟刚强打精神,谈了几句;便回到单间,和沈明谊、戴永清、程岳、张勇、金彪等人,商量找镖入手的办法,揣摩强人来历和下落。依着胡孟刚,先派几个机警的伙计,熟悉范公堤一带情形者,明早沿路踩访下去;再派几个人,拿振通镖局和自己的名帖,投给范公堤附近武林中的朋友,托他们代访贼踪。好在盗首的相貌、口音,都已知道,或者不难访得形迹。只有一节,这盗魁武功惊人,党羽甚多,却来去飘忽,江南道上从没听说有这样一个人物。若不预先邀好能手,就算查访着他的下落,也不易夺回原镖。所以沈明谊、黑鹰程岳,都劝胡孟刚赶快翻回海州,到清流港,敦请俞剑平出马,才是正办。
胡孟刚却很恧颜,自以安平镖局早经收市,自己强人所难,硬把镖旗借出。当时本许下大话:“宁教名在身不在,也不辱没十二金钱的威名。”哪知结果竟出了这大闪错,不但二十万盐课扫数劫光,连人家镖旗也被拔走。自己若不设法找回镖银镖旗,更有何颜再去麻烦俞剑平本人?固然劫镖之贼口口声声,要会俞剑平,显见是与俞剑平有隙。可是自己若不借旗,贼人未必找上俞门;也与自己无干了。因此大家尽管相劝,胡孟刚总是摇头不决。沈明谊却以为贼人既指名要会俞镖头,胡孟刚如此引咎,也算过分。其实冤有头,债有主,很可以把实话告诉俞镖头。俞氏为讨已失镖旗,自必拔剑出山,寻贼答话了。沈明谊这样存想,当着程岳的面,又不好挑明;遂绕着弯,徐徐往话上引。其实这样看法,众人也都明白,那豹头老贼明明是冲着十二金钱来的;铁牌手“借旗助威”,倒弄成“烧香引鬼”了。(叶批:直解到题。)
大家又猜想群贼的来路,看那盗魁口衔烟管,党羽们说话粗豪,多半是辽东下来的。但俞剑平生平浪迹江湖,走遍江南河北,却从未听说到过辽东。这是胡孟刚、程岳全都知道的。一个山南,一个海北,如风马牛不相及,竟想不出怎会结了怨。再说半年来,江南镖行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