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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赵七松一拱手道:“七爷,小弟有僭了。”“嗖”地从刀圈中钻过,身上没伤,举止轻捷;回头来便打量赵七松:“七爷,怎么样?”赵七松哈哈笑道:“这一招可不易,小弟胡乱试一下。”也脱了衣服,一挺身,钻刀圈跳出去,身上也没一点伤。
薛兆一看,忙又改换笨功夫,摆出石锁、石墩;这赵七松居然也能舞弄两下。薛兆急急地又换软功夫,软功夫也没有压倒赵七松。赵七松这家伙居然点到哪里,做到哪里。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薛兆一切齿,拿出末后一着来。喊徒弟搬来长方木板,板上钉着铁钉,密如麻林,钉短刃尖。把这钉板铺在地上,另一头放一张小桌,桌上一桶水,两把刀,摆弄好了。赵七松愕然不解。
薛兆看了赵七松一眼,心沉住了气;走过来,抱拳说道:“七爷,小弟先僭了。”走过去,吸一口气,赤身往钉板上一躺,就地十八滚;脊背着钉,两手护两腹,只一翻滚浑身登时被钉子扎得千疮百孔,滚身跳起来,孔破处滋滋地往外冒血球。薛兆哈哈大笑,跑过去,到水桶边,亲将一桶水提起,咕嘟嘟喝了下去。然后抄起单刀,嗖嗖地砍了一趟六合刀。然后“当”的一下,把刀掼在地上,叫道:“朋友,请!”(叶批:骇绝之笔,血腥扑鼻。可与《江湖奇侠传》写“硬劈”一折媲美。)
赵七松吃了一惊,这一招从来没见过。受了伤,不能喝这些冷水;喝了水,不能带伤耍刀;可是人家点出道来,不能不走。回顾同伙,看神气没有一人敢接碴。赵七松把辫子一盘,突然狂笑起来说道:“众位,在下可没见过这一手;我既然来了,也得舍命陪君子。好不好,别见笑!”遂也往钉板上一栽,翻了一个滚,登时也浑身千疮百孔,往外冒血。也走到水桶边,提起一喝,登时攒眉,原来是半桶辣椒水。一狠心,也喝了半桶水,也提刀一耍,勉强砍了半趟刀,停招笑道:“这刀法在下不行,改日再会。”竟率领同伙,匆匆退去。
红胡子的部下,见首领获胜,对方不辞就走,登时喝道:“朋友,没有这么走的,站住!”齐亮出家伙,要扣留赵七松;薛兆连忙喝住。徒弟们和弟兄们察看薛兆的神气,已然不好,立刻不追究对方,忙办善后。将薛兆扶上暖轿,飞送回家,连同别的受伤人,赶紧的延医诊治。已死的人们具棺成殓,厚恤遗族。薛兆很快养好了伤。(叶批:余不敢信。)这场惨烈无比的决斗,偏偏教薛娘子赶上,连炸七个人的事已然哄动当时。薛娘子初来享受这碗饭,只觉得阔绰舒服,享用过于世家,倒也安之若素了。不承望她的丈夫还是没脱本行,还是玩这一套;长袍马褂穿得整齐,打起架来,还是光膀子,豁个儿拼命。薛娘子起心眼里嫌恶;等到伺候病人伤痊,她就说:“这碗饭我吃不消化!”她就要走。
薛兆不教她走,她索性提明:“我没有大造化,天生守寡的命。你一定教我来享受,你就依我两条道。”薛兆忙说:“好办,不是才两条道么?什么道?”薛娘子立刻说出来,第一劝丈夫立刻洗手;第二,不准把这衣钵传给儿子,教儿子专上学读书,不再练武。
薛兆想了想,这也很有理,遂又敷衍了半年,暗中物色替人。恰有第四个徒弟近日连挡风雨,口才和胆量都有,心路也快,就是对人稍差。第三徒颇有人缘,可是办事儿总迟一步。挑来挑去,薛兆把事业渐渐交与这两个人分掌。
过了两三年,很觉妥当,薛兆这才声明退休。在洪泽湖南岸铁板桥地方,收买了两处民宅,重加修建,做了自己的别墅。地方上羡慕他有财有势有人力,惧怕他半强梁半慷慨,全都尊敬他一声“薛二爷!”薛兆俨然成了地方上的绅士,轻易不再动刀把子了。
薛娘子到了这时,方才安心。至于码头上的买卖,经这垂二十年的经营,有两处船帮、三处脚行,归薛帮统辖。
水旱两路本是打通一气的,没人来夺码头就照常营业,和寻常商人无异。另外还有几处赌局、两家戏馆、一家饭铺和两家大店、一家堆栈,也都有薛兆的股份,人股、财股不等;仿佛地面上像这类营业,没有薛二爷的胳臂架着,就站不稳当。薛二爷官私两面全有朋友,内中有本帮上一辈给拉拢的,也有薛兆自己连络的。
今日的薛兆可以说一帆风顺,声势大张,在洪泽湖南岸,够得上称霸一方;和北岸的顾昭年,把洪泽湖水旱的出产,几乎完全包揽在二人手中。两个人起初也曾争夺过。后经好友和解,二人反倒互相关照着,成了莫逆之交。薛兆在铁板桥退居两年多,风平浪静。他也快六十岁了。(叶批:下接正文。)
这些事都是旧话。现在,十二金钱俞剑平率镖行群雄,追逐飞豹子袁振武和子母神梭武胜文,由北三河直赶到洪泽湖东岔;被凌云燕半路划舟来援;又焚舟断路,忽水忽陆,曲折奔窜,到底没把飞豹子追上。
俞剑平见天色已晚,这洪泽湖方圆足够七百多里,一望无涯,孤舟难寻,只得领大家宿店。自己与铁牌手胡孟刚、霹雳手童冠英、智囊姜羽冲,策马备礼来访红胡子薛兆。要倚靠薛兆在此地人杰地灵,替他们设法寻豹踪。
俞剑平一行先找到码头上泰成栈内,跟栈中人打听了一回,方知薛兆业已退休,他的家离码头还有十一二里地。若一径找了去,如今天色已晚,按江湖道的规矩说,固然不相干;若按住户人家讲,远客夜临,似乎失礼。
泰成栈的掌柜说道:“俞大爷不用为难,现有薛二太爷的四弟子倪天运倪四爷,就在隔壁。目下帮里的事全由倪四爷、鲍三爷主持,你老若是有事,跟这两位谈,也是一样。薛二太爷打由前年,就不很问事了。”掌柜的且说且站起来,俞剑平等只得跟着去。
他们到隔壁一看,原来是一家大赌局。门开处,一股热气扑鼻。六月天气,许多赤膊的人围着赌案,大呼小叫地豪赌。那位倪四爷是个矮而瘦的汉子,约有四十来岁;正在柜房和两个闲人谈话,拿扇子往桌上啪啪地打,且打且骂,好像正议论什么事。那两个闲人只说好话:“这不怪他,四爷别生气。”
倪天运骂道:“说什么也不行!你告诉他去,趁早把原赃吐出来,彼此面子好看。怎么一点面子也没有,自己人倒跟自己人过不去!”
正嚷得热闹,抬头看见泰成栈掌柜;眼光一扫,看见了俞、胡、童、姜诸人。这倪四爷立刻住口,重用眼光一扫量,回手抓起小褂,往身上一披,说道:“嗬!吴掌柜,不忙么?这几位是……”
吴掌柜忙道:“四爷,这四位是来拜访老当家的。这一位就是江宁府镖局总镖头俞……”还没说完,倪天运立刻大声道:“喝!四位达官爷,我一瞧就瞧出来了。在下倪天运,家师薛兆,您这是从哪里来?咱们里边坐!”
吴掌柜把四张名帖递到倪天运手内,倪天运头一张便看见俞剑平的片子,一叠声叫道:“您原来是俞老镖头,我可失眼了。您大概是胡老镖头,您大概……”他居然把俞、胡、童、姜全猜对了。他手忙脚乱地一路张罗,把四位镖客请到内柜房;又请四位宽衣,自己又将长衫披上;又命小伙计打热毛巾、斟茶。礼貌很热烈,热烈之中似乎透出做作来。这就是倪天运做人稍差的地方,由谦虚流入虚声假气了。
霹雳手童冠英有些看不惯说道:“倪爷请不要招待,我和令师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我们此来,有一点小事要麻烦他。”倪天运道:“哦,是是!我知道您是家师的老朋友。你有事情,晚辈应当效劳。家师现时不在这里,你有话吩咐小侄也一样。”
童冠英正色道:“对不住,我们专程来拜访令师,还有些别的话要跟他秘商。”
十二金钱俞剑平和智囊姜羽冲听童冠英的话太嫌刺耳,急忙打岔,把来意略表了一表;又委婉周旋了一场。
这倪天运早知师父跟这四人的交情,遂冲着俞剑平说道:“俞老前辈、胡老前辈!上次您二位发的信,小侄这边也见到了。我们也嘱过同帮,遇事留意,可惜没访出一点头绪。现在您既然把飞豹子追到洪泽湖里来,这很好办;小侄立刻吩咐他们细细。这洪泽湖一向由我们敝帮和北岸的顾昭年顾四爷两边平分占据着。从来无风无浪,只有上年,有个叫什么水耗子的,打算在这里拔冲,教我们给赶走了。近来简直说,水旱线上的朋友,还没有好意思来打扰的。我想这飞豹子也无非斗败被追,迷无可逃,临时窜到这边罢了,恐怕在附近未必准有伏桩。”
智囊姜羽冲道:“那个凌云燕,你老兄可知他在近处有党羽没有?”
倪天运笑道:“不怕诸位见笑,凌云燕这个名字很生,从前我就没听说过。你老既想打听他们,你老等着,我这就教他们来。”
倪天运走到外面,似去叫人;童冠英很不痛快,对俞、胡说:“咱们还是找他师父。”说话时,倪天运同着三师兄叶天枢进来。这叶天枢倒很恳切,以前辈之礼对待俞、胡。俞、胡俱说要面见薛兆。叶天枢道:“家师退休已经两年多,可是渴念老友。您四位来了,他老一定欢迎。您四位不嫌劳累,小侄可以陪您走一趟。家师的私宅离此处足够十一二里地呢。”
俞、胡想了想,还是面见薛兆;遂烦叶天枢陪伴,策马一直奔铁板桥而来。到了薛宅,时已夜半。六七匹马在门口一闹,未容叶天枢叩门,薛宅司阍便已听见,忙即开门。由叶天枢引领,把四位镖客让入客厅。
红胡子薛兆想不到俞、胡二人会半夜来访,他在自己静室中,早已睡下了。司阍持帖进入,薛兆一看,说道:“哎呀,这老哥俩上次失镖,托我代找过,又怎么会今天得闲,跑到这里来?莫非镖银还没有下落?”立刻披衣起来;幸喜薛娘子没有知道。薛兆连衣钮都没有扣好,便奔出来。
此时叶天枢正在客厅陪着俞、胡等人。俞、胡、童、姜等看见薛兆居然有这大势派,客厅内摆设得很阔绰;胡孟刚头一个心生感慨。人家也是耍胳臂的,自己也是;人家究会功成身退,坐享尊荣。正自想着,听红胡子薛兆在院中大声道:“四位老哥,有什么邀会,凑到一块了?”一挑帘走进来。
智囊姜羽冲跟薛兆是初会,细一打量,是薛兆披衣倒履而来。果然不愧叫红胡子,颏下生着很浓的一把黄髯,眉梭高耸,气势雄伟。虽逾五十岁,一点不露老态,只看表面,十分粗豪,哪知他跟他妻还有那么一段复水姻缘。
薛兆很恳切地与镖行四友握手寒暄。看到桌上堆的礼物,就叫道:“好么,这是谁出的主意,还拿我当外人?买这些东西做什么?”一面说话,一面逊座。吩咐把客厅中的灯烛全点着了,照得内外通明。
这时管事的先生已知主人有远客到,忙起来张罗,打洗脸水、泡茶,拿出许多芭蕉扇递给来客。一霎时,客厅中忽忽扇扇,全是扇子摇晃了。
薛兆容来客洗完脸,立逼着宽衣服,脱光膀子。他说道:“天气热,大哥,索性凉爽凉爽吧。”命小厮给客人打扇,又叫人到后面取果盘,备宵夜。他自己张罗着,信手将俞、胡送来的礼物蒲包打开,见有水果,笑道:“好好,天正热,咱们吃!”红胡子薛兆另有一种作风,显得豪放不羁。管事先生命人开了车门,把客人的马牵到马号。悄悄问镖行趟子手,从哪里来的?还往别处去不?正问着,薛兆把来客安住了,立刻来到外面,对管事先生说:“现在什么时候了?”答道:“子正三刻。”薛兆道:“客人远来,住店不方便。蔡先生,你教他们快快把西书房腾出来,再腾几份铺板。俞镖头带来的人,就烦你招呼吧。”嘱罢,回到客厅,对俞、胡二友说道:“外面叫菜不行了,小地方,太偏僻!我教他们在家里的厨房,好歹弄点吃食,四位老哥别笑话。”薛兆殷殷地张罗。俞、童二友素知他的为人,倒也不理会。智囊姜羽冲暗暗点头,莫怪他能成事,的确有与众不同之处。
铁牌手胡孟刚首先发话道:“薛老兄台,你不要客气,彼此都是熟人。现在我们深夜前来打扰,正有一点急事奉求。”薛兆道:“噢,是什么急事?”胡孟刚道:“唉!还有别的事么?左不过寻镖,我们现在把劫镖的点子追到洪泽湖里头来了。这没有别的,老大哥得帮我们一把。”又道:“薛大哥你猜怎么着?这个劫镖的就是飞豹子!”
薛兆惊讶道:“你们没有把镖寻回么?这不都快两个月了。飞豹子又是何如人也?没听说过啊!”胡孟刚心急抢话,他的话别人又骤听不懂。
童冠英忙插言道:“薛大哥隐居自得,大概外面的情形一点也不晓得;这位飞豹子姓袁叫袁振武;原来是俞大哥当年的师兄。是他争长妒能,退出师门,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