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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茂看见院隅有一个粪筐、一把粪叉。乔茂忙将偷来的裤衫,穿在身上,项上的铁链掩在衣内。脖颈上搭着那块包袱,腰间系着那条搭包,将那条布手巾包上发辫。又将余物和通条、斧头,放在粪筐内,抓一把碎草盖上。样样打扮利落,就把粪筐一背,粪叉一扛,公然开了街门出来;回身将门倒带,径向村巷走去。黎明时分,但看外表,倒也像个起五更拾粪的乡下人。
乔茂且走且侧目四顾,此时太阳尚没出来,朦朦胧胧,并无行人。乔茂暂为放心,走出村一看;西南面地势高低起伏,恰可隐身。乔茂径投西南,约走出一里多地,找到旧年庄稼人看青的一间草棚;四顾无人,忙走进去。他不敢往高铺上坐,蹲伏在地上,取出应手的家具,便来开锁。被他用那小刀、铁丝、通条、斧头,沉下心慢慢的摆布。直经过了小半个时辰,居然将锁打开,他的脖颈也被链子磨擦红了。
铁链离开脖颈,真个如释重负。乔茂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我这就可白昼见人了。我现在衣服也有了,钱也有了,我可以公然投店了。先在附近借宿一夜,探准了地名,访实了盗窟;就连夜折回海州,报信请功,查镖捕盗,报仇雪恨……”
乔茂真个是越想越高兴。身上的零整伤痕,虽没忘掉疼痛,眼前的隐患,他却丢在脑后了。喜极倦生,饿也来了,渴也来了;乔茂站起身来,暗道:“我先找口水喝,吃点锅巴,再找个地方一睡。只是还得小心,刚才在柴棚,门闩忽然倒挂,大是可虑,我还得留神!……我这样打扮,就遇见他们,也未必认得出来。”
乔茂随将全身仔细看了看,自己衣裤上颇有血迹,穿在里面虽然不显,究竟不甚妥当。他便全身衣裳脱下来,把裤子撕成碎条,光着身子,将伤口重新扎好;然后将血迹之衣,卷做一团,用通条掘地,连铁链都埋了;外面重穿上偷来的衣服。只可惜他人太瘦小了,这衣服虽是平常身量,在他穿着,仍觉肥大。好在用搭包一扎腰,再将袖子挽上,也不很显。收拾定当,他仍背起粪筐出来。
晓风习习,晨光曦曦。乔茂精神一爽,方举目择路;忽从草棚后面转过一个人来,说道:“相好的,别走!”乔茂不禁一哆嗦,回头一瞥,拔腿便跑。那人比乔茂身法更快,顿足一跃,早已阻住去路。乔茂把粪筐一放,说道:“你干什么追我?”那人冷笑道:“你干什么跑,相好的不用装傻,跟我走吧。”乔茂将那人浑身上下看了一遍,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少年男子,内穿短装紧裤,外罩绸长衫,看不透是做什么的;只是双目炯炯,颇露英光,看样子手下必有功夫。
乔茂心里慌张,表面镇静着说:“我没有为非犯歹呀。你教我跟你上哪里去?”那人冷冷说道:“没有为非犯歹?你一个人大清早钻到看青棚子里做什么?你是干什么的?”
乔茂忙说:“我拾粪,我是拾粪的!我到草棚里么?……这个,我的裤子屁股后面破了,我要掉换到前边来,这也不算是歹事呀,我又没偷你的庄稼。”
那人哼了一声道:“你就少说废话,但凡穿着靴子拾粪的,就得跟我走。来吧!别麻烦!”(叶批:妙妙,真真令人绝倒!)乔茂闻言,低头一看:“可不是糟了!”他满以为自己改装得很好,匆忙中忘了自己穿着一身老蓝布裤衫,脚下却穿着薄底燕云快靴。这穿着靴子拾粪,真真岂有此理!乔茂忙掩饰道:“这靴子是我拣人家的,又不是偷的。”
那人哈哈大笑,往前进了一步,说道:“你不用支吾,靴子不是偷来的,衣服可是偷来的。趁早跟我走,前边有人等着你呢。”
乔茂往旁一闪身道:“你别动手!跟你走就跟你走,我又没犯罪,怕什么!你可是鹰爪么?”
那人道:“拾粪的还懂提鹰爪,什么叫鹰爪?”
乔茂口中还是对付着,冷不防从粪筐取出斧头、通条来,抡粪筐照那人便砸。那人略一闪身让开,乔茂拨转头便跑。那人喝道:“好东西,哪里跑!”伏身一窜,已到乔茂背后,飞起一腿,“登”的一声响,将乔茂蹴躺在地上。乔茂懒驴打滚,一翻身爬起,亮斧头便砍。那人略略一挪身,又飞起一腿,正踢中乔茂手腕,斧头凌空而起。乔茂甩手待跑,早被那人赶到前面,使个拿法,把乔茂掀翻在地,照腰眼踩住。立刻夺去通条,将双腕一拿,倒剪二臂捆上;随往肋下一挟,奔向面前树林而去。
到得林之深处,只听林中有人问道:“怎么样了?”这少年男子答道:“抓来了。”把乔茂往地上一扔,喝道:“不许动,动一动要你的命!”那个林中人说道:“等我看看,是他不是?”过来俯身一看,道:“不错,是他!”伸手便给乔茂几个嘴巴道:“好奴才,你敢愚弄我;今天姑娘非打死你不可!”打得乔茂“哎哎”的叫唤;那少年男子忙拦道:“不用打他,先审审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林中人恨恨的住了手,又踢了一脚道:“你这小子太可恶了。我问你,你到底姓什么?你是哪一门子的贼人?从实说来,姑娘教你死个痛快。你若再捣鬼,我活剥了你的皮!”
乔茂左半边脸被打得通红,齿龈也破了,顺口角流血。仰面看这林中人,是个男装的少年;生得细腰扎背,手腕白嫩,团圆脸,柳叶眉,直鼻小口,两只大眼皂白分明;语音清脆,江南口音。乔茂看出是个改装的少年女子;身穿着深青绸长衫,墨绿绸裤,脚登窄靴,马兰坡的草帽没戴在头上,由左手捏着;露出头顶,绿鬓如云,结成双辫,盘在头顶上。看年纪二十二三岁,颇显着英姿刚健而婀娜;两耳没垂耳环,也没有扎耳朵眼。乔茂心说:“糟了!冤家路窄,又遇见那个刺他一剑的女恩公了!”
这女子眉横杀气,面含嗔怒。乔茂心知昨夜说谎潜逃,大触女侠之怒;此时一定难逃公道。转念一想,这究比陷落贼手强甚,总还可以情求。乔茂便低声诉告:“这位女侠客,恕小人无礼。我实在有偌大难心的事,方才从虎口中逃脱出来。我不敢愚弄人,我委实有万不得已的难处。”
那男子请这女子坐在小树根下,他自己坐在另一边,看住了乔茂;也教乔茂坐下,但不释缚,催乔茂赶快实说。乔茂再不敢掩饰,从实供道:“我不叫乔老刚,我实是海州振通镖局的一个保镖的。”少年女子道:“什么,你是振通镖局的镖师?别不要脸了,振通有你这样的镖师,真真丢透人了。我问你,振通的总镖头是谁?”乔茂道:“是铁牌手胡孟刚,我们是患难的弟兄。”女子道:“呸,你还敢胡吹!我问你,胡孟刚今年多大岁数,什么长相,他师父是谁?”乔茂正待回答,那少年男子劝道:“姑娘不要着急,您教他说完,再审他的虚实。”转对乔茂说:“你只老老实实的讲,你要睁开眼睛,不要拿我们当秧子。”乔茂道:“我再不敢。只因我们振通镖局和江宁的安平镖局,双保盐课,由海州解往江宁。不幸在范公堤遇见绿林劲敌,我们镖师全数负伤,镖银二十万被劫。是我感念胡孟刚多年相待之情,虽然受伤,我仍从小道绕缀下去,以致犯险觅镖,遭擒被囚……”
那女子杏眼圆睁道:“胡说八道!你们是在范公堤失的镖,还是在高良涧失的镖?你这东西一虚百虚,满嘴说谎。你说你是被绑票,教我替你拚的半夜的命,你反倒溜了!”说着站起来,又要过来打,并且说道:“你们这些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我算恨透你们了。”这一句话,说的那少年男子嘻嘻直笑。(叶批:就这一句闲话,引出了!〃万言的情史来。宫注:原著从下章起便插出“杨柳情缘”故事。)
乔茂忙说:“姑娘不要生气,我有下情。我们实在是在范公堤中段、盐城前站丢的镖银。我夜间被擒,教他们给掳走,我只知道他们把我装在车上,又搬在船上,走了三四天的路,把我囚在这里。我直到现在,还不知我存身何地呢,我实在连这里的地名都说不清。”
少年女子还是气忿不出。少年男子道:“姑娘请坐,且听他往下说。”
乔茂说:“我两眼被蒙,被运到此地,直囚了好些天,我已记不清准日数了,大概足有二十几天了。我被他们锁在一间囚室内,日夜有人看守。近来稍微松缓,想是他们日久生厌了,所以被我拔起绾铁链的钉子,乘夜逃出。当时就被监守的贼人发觉,他们许多人纵狗追捕我。我本负伤,又迭受毒刑,又被囚多日,我实在支持不住了。路遇恩公见救,我本当实话实说,无奈我仓促被你老伤了一剑,我实不知你老是江湖上的女侠。唯恐或与劫镖的绿林有些瓜葛,所以我只好说是被绑出逃的肉票,这也真是实情。况且我头发长,很像逃犯,我若不说是肉票,你老必定动疑。后见你老与贼交手,我本不该袖手旁观;再不,也当候命。但又因恩公要教我领路寻贼,我自顾无能,又负重伤,我实不敢再探虎穴。”
乔茂接着说道:“我所以乘隙溜走,不是忘恩负义,实在我本领太不济了。并且我们镖银被劫,便是倾家荡产,一败涂地。我既好容易冒死犯险,受尽毒刑,得着准信;我恨不得一步飞回海州,好回去报信,搭救我们胡镖头,以免他陷入重罪。小人是有这一片私心,所以舍下恩公,昧良逃走。我又见恩公武艺出众,必能战胜那伙贼人。我就出去,也是白饶;所以我就对不住,先行一步了。”
那女子瞪着眼听着,那男子在旁暗暗点头,觉得这些话尚近情理。那女子复又厉声喝问:“你小子的话,十句有八句信不得。我问你,你逃走了以后,又上哪里去了?”
乔茂心说:“这回更得说实话。”他低头答道:“实不瞒二位侠客,我因项带锁链,白昼难行,所以我摸到那边小村里,打算找个应手的家具,把这锁弄开……”女子道:“以后呢?”乔茂道:“以后,因为衣裳上有许多血迹,我信手拿了人家两件衣服……”那男子道:“往下说呀!”
乔茂道:“我又拿了人家两串钱,为的是做盘川,我好赶回海州。此外,取了一把小刀、一根铁丝。我费了好大工夫,才弄开了锁,摘去铁链。”男子道:“你在什么地方开的锁?”乔茂道:“就在那个看青的茅棚里。”男子哼了一声道:“不只在那里吧?”乔茂忙道:“我还藏在一户人家的柴棚内,鼓捣了半天,没有弄开。后来门闩被人倒挂上了,就把我吓跑了。”男子笑道:“这还不假。”
乔茂也心知这门闩定是这一男一女所挂的。他还不知当他假装拾粪的,掩入茅棚,设法破锁时,这男女双侠已然跟踪追到。他在棚内摆布,人家就在旁边偷窥。后来乔茂脱得上下赤条条的,脱血衣、绑伤口、换衣服时;那女子啐了一口,连忙闪开。他自己不便捉赤身的男子,便窜入林中,命这少年男子截住乔茂:“务必拿来见我。”于是乔茂重遭这一番挫辱。
当下男女双侠反复的盘诘乔茂;乔茂更不敢搪塞,一一如实的答对。女子渐渐息下怒火,可是一双星眼仍睃着乔茂。看乔茂的貌相,实在猥鄙,不带一点人缘。振通镖局竟会有这样一个镖师?想了想,问道:“你到底姓什么?”乔茂道:“我是姓乔,我叫乔茂。”少年男子忽然插言道:“振通镖局有一位姓沈的镖头,你可晓得么?”乔茂道:“那是沈明谊沈师傅,我们相处也六七年了,他外号叫金枪沈明谊。”少年男子点点头道:“你的外号呢?”乔茂最怕人问他的外号,到此又不敢不答,嗫嚅道:“他们管我叫九股烟,其实我没有外号。”
少年女子把手一拍道:“哦,九股烟就是你呀!你不是还叫‘瞧不见’么?”乔茂脸一红道:“是他们这么嘲弄我。”少年女子忽然嘻笑起来,对少年男子道:“郑捷,你听听,原来他就是大名鼎鼎的九股烟!久仰,久仰!我听说振通镖局的人,没一个不跟他拌嘴吵架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这一见面,我可就明白了。好啦,乔茂乔大师傅,这可真是冒犯虎威,多多得罪,我先给你赔个罪吧!”
乔茂臊得无地自容,口头上还得谦逊着回答道:“不敢当,多谢姑娘搭救,姑娘贵姓?”这女子只顾嘻笑,并不回答。少年郑捷见状,便道:“既然是熟人,就解了缚吧!”站起来,要动手给乔茂松绑。女子把杏眼一张道:“住手!郑捷你可不知道,久闻这九股烟驰名江湖,善能开关脱锁;你不用解扣,人家自己就有缩骨法。乔师傅,露一手给我看看!”
乔茂不知是为免死惊喜,还是为被辱而恚怒,那脸上神气十分难看,不住央告道:“姑娘不要取笑了,你老既知贱名,想是同道;就请你恕过我,开了绑吧!”郑捷转身说:“姑娘算了吧!乔师傅人家只赔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