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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任九江太守时,一清如水,宦橐萧条。彼时有一所属县令候子杰,因贪赃枉法、诬良为盗招解到府,被岑公审出实情,据实将该县详参。不料这候子杰恃有内援,且与上台有情,反揭岑公得赃枉断。上司欲从中袒护,又恐难违公论,只得将那人重罪减轻,含糊结案。岑公见仕途危险,且禀性不合时宜,遂告病致仕。因此,候子杰记仇甚深,及岑公致仕后又夤缘权要,不及二年,行取进京,历迁部郎,数年之间出为江南巡按。因忆旧仇,于未到任之先即暗差心腹来察探岑家动情,及闻岑公已故、公子早亡,只有公孙在庠,孤儿寡妇,视同几肉,计图泄恨。及到任后,屡在各官面前诬说岑公当日勒他代赔官项银八百两,现有借券未偿,指望属官希其旨意起衅中伤。各官中有知其底里者,惟含糊答应而已。内有一府学教授徐元启,是岑秀的老师,平素最是相得,闻知此事即暗地通信与岑生,令其早为防备莫至临时失措,并教他告游学远出以避其锋。
这岑公子亦常听母亲说及此事,不料如今正在他治下,又有代偿官项之言,势必借此起祸。孤儿寡妇,何以支持、因与母亲商量:不如依老师之言,暂离乡井远避凶锋,此为上策。思量惟有母舅何式玉家居山东沂水县之尚义村,可以往就,欲奉母亲一同前往。岑夫人道:“自你父亲去世,你还幼小无知,你母舅又多年不通音信,近日不知作何光景,倘若事出意外,他乡外省何处存身?”岑秀道:“母亲不须远虑,儿已计及:即母舅处或有他故,囊中尚可支持,暂为赁寓他方,亦无不可。况这巡按官限期一满就要离任,待他去后,便可回乡。母亲但请放心。”老仆岑忠亦道:“大相公所说甚是,况他是一个炎炎赫赫的巡按,要来寻起我们的事来,如何了得?太老爷在日,执法无私,不徇情面,相交甚少。虽有几个同年故旧,已冷淡多年,不相关切。倘有不虞之事,谁来照应?还是避他的为妙。”岑夫人道:“既如此,便依你们前往。自从你外祖父母去世,我也时常记念你母舅,几番要打发你前去探望,因你年幼;今趁此前往,得与你母舅一会,也慰了我夙愿。”
当下商量停妥,即递了一张告游学的呈子。一面将家中一切托与岑忠照管。母子收细软,带了老仆妇梅氏,即日雇就船只。岑秀只有一个亲姑娘,嫁与本地郑巡厅为妻,姑夫已故,单生一子,名叫郑璞,已入黉门,为人朴实,却有些憨耍,惟与岑秀两表弟兄最相友爱。当日晚间,前往一别,次日五鼓即开船前往山东进发。
且说这岑秀的母舅何式玉,也是世家旧族。父亲由两榜做了一任刑厅,在江西任上,遂与岑家联姻:后来致仕回家,不幸与夫人相继去世。家业虽然不大,尚可温饱度日。这何式玉为人潇洒,疏放不羁,且生平好奇,素有胆气。年已二十有七,名列黉官,因连丁两艰,尚未婚取。每念胞姐远嫁金陵,姐夫已故,几欲往探,因家下无人,迁延不果。又见仕途倾险遂无进取之念,寻常惟民几个好友往还,无非以诗酒琴剑为乐。
这一日,从平日最相知的通家世弟兄蒋士奇家赴席回来,时已薄暮。到得书斋,已觉微醉,呼小僮烹茶来吃了一杯,随宽衣解带欲就安寝。忽觉背后似有行动之声,即回头看时,却见一素袂女郎在后,手掠鬓鸦,嫣然微笑。何生蓦然看见,大吃一惊,及细看时,生得美丽动人,光艳夺目。何生素有胆识,自思此女非狐即鬼,因定一定神,问道:“你是精是鬼?请实说无妨。”女郎笑道:“请问郎君,妾如是鬼,郎君可畏惧否?”何生道:“人鬼虽殊,其情则一。倘情有所钟,生死以之,何惧之有?且请问小娘子姓名来历。”女郎笑道:“妾实告君,我非狐鬼,乃谪仙也。只因有过,暂谪尘凡,与郎君有夙世之缘,故不避嫌疑俯就;若不见弃,且与郎君有益。”何生大喜道:“小娘子真神仙中人,今自屈来此,只恐我无福消受。总然是鬼,亦当相恋,何况仙乎!”当时情兴勃然,随携手并肩,与之宽衣,只觉肌香肤滑,情荡神迷,互抱上床,极尽缱绻。何生从未入此温柔乡,而今真个销魂矣!因搂颈问其住居眷属。女郎道:“仙凡交接,大凡要有夙缘方能会合,若使无缘,断难相强。至于住居虽有,君亦难到,问欲何为?”何生道:“闻得亦有狐属之类假托仙名与人为祟者,是何缘故?”女郎道:“凡属精灵变幻惑人,亦常有之事,不足为怪,大抵缘至而合,缘尽而散。即或其人有夭折伤亡之处,原是其人命尽禄绝,并非若辈之祟;再或其人凶狂淫乱,故使若辈促其丧亡。如武三思辈,亦是数所使然。倘有人无故伤残若辈,自然也有报复之道;否则与人交接,有益于人处甚多。若其人根基本来深固,福禄绵厚,则若辈更可益以厚福;若其福德浅薄,即与之因缘会合,亦不能强而益之。”何生道:“据仙姊说来,与小生固属有缘,但恐我无福以当。将来究竟何以结局?”女郎沉吟未答,似有欷殻鞠⒅猓季媚搜裕骸袄删耸保橐馑浜茫渲行薅逃惺荒茉ざāK抢删B磺潮。钟兄斜洌淮耸鄙性纾槐毓啤!焙紊嗖桓次省A礁稣砩匣队椋耒驯钢痢
初则宵来昼去,继而终日不离。僮仆辈亦无嫌避,皆以仙娘称之。后来,朋友辈知道,凡请见者,惊心夺目,无不以为神仙中人,亦有固请一见而终不与见者,何生亦不能强。惟世交蒋士奇到来,便十分敬重,教何生款待尽礼,常说他是端人正士,后来功名富贵未可限量。至于操作井臼、女红中馈之事,无不尽美。真同伉俪,恩爱异常。两月之间,腹已有好,年余即产一女。何生甚喜,遂无他娶之念。仙姊亦云:“郎君若能矢志不移,尚当为郎图一后嗣。”何生亦喜而唯唯。
大凡人生在世,富贵穷通、寿夭鳏孤,俱有定数,非人可能逆料。假若何生矢志不移,与这仙姊始终偕好,生子续嗣,岂不完美、总因少年情性,初时得此丽人,便如获至宝;迨后习以为常,便觉司空见惯;又兼有三朋四友口舌呶呶——有的道:“你是个名门旧属,岂可不选门当户对正经婚娶,乃与一妖异为偶,岂不被人笑话?”有的说:“他虽然美好,终不知他来历,日后恐难保始终。”有的说:“总然与你生育子女,到头来,人知道是妖异所生,谁肯与你联姻婚配?”——似此众口呶呶、言三语四,把一个何生弄得没了主意。这日因与心腹世交蒋士奇商及此事,要他定个主见。这蒋士奇是个豪迈之士,见他问及,便道:“情之所钟,固不能忘。但夫妇为人伦之始,原不可苛如,今当正娶一房为嫡。他果是仙流,必不见妬,如此则情义两尽。”何生听了,只是点头,自此遂有另娶之念。这仙姊亦早知其意,只做不知,听其动作而已。
却说何生有一族叔何成,年将望六,一生不务正业,惟以嫖赌为事,以致家业荡然,目前又无儿女,只夫妻两口度日。何生的父亲在日,亦常常周济与他,无如到手即空,难填欲壑。及到何生手里,虽不能如光人看顾,斗米束薪,亦屡屡照拂。自何生有了仙姊,他从不能一见,心中愧恨。如今知道何生有人劝他婚娶,这日走来,说起:城中黄员外家有一女儿,生得如花似玉,年才二九,女工针黹无一不精,又是独养女儿,妆奁甚是丰厚;这头亲事,我知详细,不可错过。何生因知他是个荒唐的人,难以凭信,因随口应道:“承叔父好意,但婚姻大事,尚容打听明白,再烦叔父为媒。”当日就留何成酒饭而去。
次日,何生因往相好处探访这头婚事,果与何成所说不差,因思:若即请他作媒,恐又生出别故,不若竟烦蒋兄为媒,万无一失。当时主意已定,即央请蒋士奇作伐。那黄员外与蒋土奇又是相好,知何生是世族人家,且人物风雅,便已应许。选日行聘、择吉婚娶,诸事已备。
直到行聘前一日,何生归家,对着仙姊欲言不语,自觉抱渐;欲待不说,事已成就;欲待说出,又恐见怪。正是:
只因自不坚情意,莫怪人多说是非。
究竟不知何生如何说出来?仙姊果否允从?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回 拆姻缘仙姊失仙踪 病膏肓家人弄家鬼
却说何生将复娶的事婉曲告诉仙姊,备言不得已的缘故。仙姊笑道:“这事我已尽知。从前原曾说过,‘数皆天定,不可预期’。今郎既已另娶,正宜燕尔新婚。我若在此,恐新人疑忌,难以相安。”因将怀中女儿乳哺一饱,递与何生,道:“这是你一点骨血,转嘱新人善为抚育,便如妾在一般。”言毕,抽身便走。何生一把拉住道:“仙姊意欲何往?”仙姊道:“‘缘至而聚,缘尽而散’。我早已言过,何必再问!”遂绝据而去。转瞬间,形迹已杳。
何生怀抱此女,若失魂魄,半晌方能移步。回到房中,看见遗簪剩珥,芳腻犹存,倍增惨切。但事已至此,悔亦无及。因着家僮即雇觅乳母,抚育此女。况明日又是行聘吉期,诸事匆冗。幸有蒋生常在这边,事事照料。这何成因为不要他做媒,心中大不快活,因想日常还要仰赖些柴米度日,不敢使气,只得前来帮忙。
到了次日,行聘过去,那边也有回盘礼数,不必细说。择定第三日迎娶,到第二日,女家即发妆奁过门。到了迎娶这日,自有许多亲友邻里到来贺喜。午间亲迎花轿到门,拜堂合卺已毕,款待亲邻。席散之后,回房细看新人,虽不及仙姊的容光美丽,亦有几分姿色动人。一宵佳景不表。
这黄小姐亦知有奇遇之事,因向何生问其始末。何生一一细述:“……如今现生一女,已有三周,取名小梅。”随呼奶娘抱来观看,却生得粉妆玉琢,酷肖其母。黄氏虽抚养了一回,心中暗想:这终究是个怪种,大来谅无好处。随递与奶娘,略不经意。
这何生自娶黄氏之后,看其形容动止不及仙姊远甚,又见他不亲爱小梅,未免心中郁郁;且常常思想仙姊的风流蕴藉、动止随心,便象出神的一般。黄昏初时不大理会,后来见他光景,知他想念仙姊,因将言语盘诘,何生未免把衷曲吐露。黄氏大不快意,道:“你既如此贪恋妖妇,又何必另娶我来?不如找寻着他,同他一处去了的好。”何生虽不回言,心中更觉不悦。这黄氏每日“妖精长”、“妖精短”的聒噪,小梅抱在面前也全不采觑。
一日晚间,夫妻两个正在房中絮聒,黄氏道:“我从不曾听见有仙人肯与凡人成亲的。他不过是个妖孽,你却念念不忘。幸亏他去得早,若在身边,只怕连性命也要送在他手里了。如今留下这个妖种,恐怕大来还是个祸根哩!”何生尚未回答,只听得黄氏“哎呀”一声,几乎跌倒在地,端的是被人脸上打了一掌。分明听得有人说道:“我奉娘娘法旨在此察听,你这贱婢甚是不贤!我娘娘与你并无嫌隙,你何故屡屡恶言伤犯?小姐虽非你养,也是何郎一点骨血,你视同膜外,全无一些恩义,情实可恶。以后好好照管我小姐便罢,倘生歹心,教你性命不保!”黄氏明明听得对面说话,眼中却不见形影。何生亦大骇异,正欲动问,已觉杳然。黄氏脸上被这一掌打得红肿了半边,吓得魂魄俱失。半晌不能言语。何生过意不去,将她搂在怀中,再三抚慰。自此以后,黄氏再不敢提起“妖精”两字,女儿虽不十分看顾,亦不敢以阴毒相加。
茬苒流光,不觉又过了数载。谁知何生命中无子,黄氏也竟无喜信。小梅已是九岁,聪慧过人,四五岁上,父亲教他读书写字,过目了然。女工针黹之类,一看即会,有如夙习。何生珍爱,过于掌珠。更有一桩奇异:凡与何生往来亲友,一见面就知他的贤愚贵贱、寿夭穷通,屡屡向父亲指说某人可以亲近、某人只宜疏远。且常愁父亲寿数不永,并乏后嗣,母亲又不得见面,时时暗中零涕不已。
却说人生修短,自有定数。这何生到了三十六岁上,忽然抱病,日渐沉重。延医服药,总不见效。这小梅天性孝顺,十来岁的女儿竟与大人无异,见父亲病重,日夜服侍,衣不解带。黄员外夫妇也来看望,朋友中惟蒋士奇无日不至,请来各处名医调治,吃下药去,如石投水,毫无功效。淹缠枕席,两月有余,惟小梅日夜饮泣,不离左右。何生恹恹一息,自知病入膏肓,谅难医治,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