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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水千山走遍_三毛-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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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车!”我说。 

    “会什么车?这条铁路只有早上来的两班,晚上去的两班,你乱讲——”收短的雨伞又来敲我的膝盖。“紧张什么嘛!”身边的女孩瞪了她一眼。“是你母亲?”我笑着问。“姑姑!歇斯底里——”她摇摇头。 

    因为车停了,一半的人乱冲下铁轨,举起照相机,对着那条已是巧克力色,咆哮而来的愤怒河水拍起照来。“看那条河,不得了啦!”那个妇人指着窗外,脸色刷一下变了。 

    “整天只下了一点小雨,河能怎么样嘛!”她侄女看也不看,又塞了一片饼干。 

    车下的人孩子似的高兴,左一张右一张的拍个不停,米夏也下车去了。 

    我经过一节一节车厢,走到火车头上去。 

    车停着,司机、列车长、随车警察和服务员全在那儿。“怎么突然停了?”我微笑着说。 

    他们谁也不响,做错了事情一般的呆立着,那份老实,看了拿人没办法。 

    “是不是河水?”我又问。 

    也不置可否,脸上忧心忡忡的样子。 

    “三十多公里外的那道桥,可能已经漫水了。”终于开口的是一位警察。 

    “开到那里再看嘛!”我说。 

    “这边路基根本也松了。”讷讷的答着,竟是骇得要死的表情。 

    车外一片河水喧哗的声音,游客红红绿绿的衣服,将四周衬得节日般的欢喜起来。 

    “预备将我们这三百多个乘客怎么办?”我对着他们。“不知道!”慢慢的答着,完全茫然了。 

    窗外的人,不知事情一般的跳上跳下,扳住车厢边的横柄做起游戏来。 

    “再等下去,这儿也可能上水!”一个警察说。我抬头望了一眼左边的峭壁山脊和右边的河,再看看天色——只是四点不到,已经山雾蒙蒙的了。挤过头等车厢,那个身材高大的导游无聊的坐着抽烟,彼此瞄了一眼,不肯打招呼。 

    在玛丘毕丘山顶的时候,这位西语导游带着十几个客人在看一条印加时代运水的小沟,我从他正面走来,眼看石径太小,不好在他讲解的时候去挤乱那一团人,因此停了步子。没想到这个竟然也停了说话,瞪住我,脸上一片不乐:“有些人没有付钱参加旅行团,也想听讲解,是无耻的行为!”“您挡在路中间,我怎么过去?”我大吃一惊,向他喊起来。 

    “那么请你先过,好吗?”他仍怒气冲天的对着我,态度很不好的。 

    “过不过,如何过,是我的自由。”说着我靠在墙上干脆不走了。 

    有了一次这样的过节,再见面彼此自然没有好感。回到自己的车厢去,只有伊达,那个妇人,独坐着在咬拽甲。 

    “你去问了?”她又先倒抽了一大口气,紧张万分的等我回答。 

    “河水有些太高,他们停一停再开。”我笑着说。不吓她,她其实也已先吓倒了。 

    起码伊达比车下那些宝贝灵敏多了。 

    “我们怎么办?”她张大眼睛望着我。 

    “等一会儿再说了!”我也坐了下来。 

    等到六点左右,眼看对岸低地的牛羊与草房整个被水所吞掉,只是一些屋顶露在水面。 

    房舍里的人一个也没有看见。 

    本来尚是嘻笑的人群,沉静茫然的望着越压越重的天空,车内一片死寂。 

    忍不住又去了一次车头,穿过一节车厢,发觉有两个小孩子趴在父母的身上睡了。 

    头等车中白发高龄的外籍游客很多,他们听不懂话,焦急的拉住过往的人打探消息。 

    “我们现在在哪里?”指着火车头内贴着的一张旧地图问司机。 

    “才这儿?”他指指前面的一小段。 

    “接不上公路?” 

    “过桥再二十多里就有路了。” 

    “慢慢开过去成不成?” 

    “除非很慢,还是危险的。” 

    “停在这儿地理情况不好,水涨了除非上火车顶,那边的峭壁是爬不上去的。” 

    “我跟列车长商量一下再说。”他擦了一下汗水,也紧张得很。 

    过了一会儿,车子极慢极慢的开动起来。 

    天色昏暗中,我们丢掉了泛滥的河,走到一片平原上去,车内的人一片欢呼,只有伊达与我仍是沉默着。“还要再来的,那道桥——”她喃喃的说。那道桥,在缓慢的行程里总也没有出现。 

    窗外什么时候已经全黑的,寒冷的雨丝刷刷的打着玻璃。另一节车内一个小孩子哭闹的声音无止无休的持续着,做父亲的一排一排问着人:“请问有没有阿斯匹灵,我的孩子发烧——” 

    没有人带什么药,大家漠然的摇着头,只听见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的向前车远去。 

    “桥来了!”我趴在窗口对伊达说。 

    她扑到窗边,看见那涌上桥基的洪水,呀的叫了一声,便躺在椅上不动了。 

    “停呀!!”全车惊叫的人群乱成一团。 

    那条长桥,只有桥墩与铁轨,四周没有铁栏杆,更没有再宽的空间。 

    先是火车头上去,然后再是头等车厢,我们在的是第三节。 

    车子剧烈的抖动起来,晃得人站不稳,车速加快,窗外看不见铁路,只有水花和汹滔的浪在两旁怒吼。我趴在窗外静静的回望,第四五节也上来了,火车整个压在桥上,车头永远走不到那边的岸。 

    “阿平——”米夏在我身后,两只手握上了我的肩。我望了他一眼,脸色苍白的。 

    车头上了岸,这边拖着的车厢拔河般的在用反力,怎么也不肯快些被拖过去。 

    那一世纪长的等待,结束时竟没有人欢呼,一些太太们扑到先生的怀里去,死里逃生般的紧紧的抱着不肯松手。峭壁,在昏暗的夜里有若一只只巨鸟作势扑来的黑影,那兽一般吼叫的声音,竟又出现在铁轨的左边。 

    穷追不舍的河,永远没法将它甩掉,而夜已浓了。喘着气的火车,渐行渐慢,终于停了。 

    “怎么又停了!” 

    方才安静下来的伊达,拉拉毛衣外套,挣扎着坐直,茫茫然的脸上,好似再也承受不了任何惊吓,一下变成很老的样子。 

    铁轨边是一个小小的车站,就在河水上面一片凸出来的地方建着,对着车站的仍是不长树的峭壁荒山。天空无星无月,只有车灯,照着前面一弯弧形的冰凉铁轨。 

    司机下了车,乘客也跟着下,向他拥上去。“今晚一定要回古斯各去!”伊达一拍皮包,狠狠的说。她的侄女兴致很高的爬上车回来,喊着:“没希望了!前面山洪暴发,冲掉了路基,空悬着的铁轨怎么开呢!”“都是你这小鬼,雨季里拖人上古斯各,好好的在利马舒舒服服过日子,不是你拚命拉,我会上来呀!”她哗哗的骂起侄女来。 

    二十二岁的贝蒂也不当姑姑的话是在骂她,伏身到我耳边来说:“不走最好,我喜欢那个穿绿夹克的青年,快看,窗下那个绿的。” 

    我知道她在指谁,就是那一群同车来时对面位子上的嬉痞之一嘛! 

    “趣味不高!”我开她玩笑,摇摇头。 

    “你觉得他不好看!”追问我。 

    “脸是长得可以,那份举止打扮不合我意。”“也好!我倒是少了个情敌。”她笑嘻嘻的半跪在椅子边。“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讲悄悄话!”姑姑又叫起来,一手放在胸前。 

    “九点半,晚上!”贝蒂耸耸肩,又下车去了。“米夏,也下去听消息,拜托!” 

    米夏顺从的走了,好一阵没有回来。 

    “替你盖着吧?”天冷了!我拿出蹦裘来,坐到姑姑身畔去,一人一半罩在毡子下。 

    手电筒光照射下的人影,一个个慌张失措。下面一阵叫喊,人们退了,有的跳上小月台,有的回了车厢。 

    “怎么了?”我问一个经过的人。 

    “水来了,一个浪就淹掉了这片地。” 

    身边的伊达闭上了眼睛,圣母玛利亚耶稣的低喊,一直在祈祷。 

    米夏过了很久才上车,我翻他放照相机的袋子。“明明早晨出门时塞了一板巧克力糖在你包包里的,怎么找不着呢?”低头在暗中一直摸。 

    “我吃掉了!”他说。 

    “什么时候吃的?”我停了摸索。 

    “刚刚,在月台上。” 

    “米夏,你早饭中饭都吃了,我——” 

    他很紧张的在黑暗中看着我,一只手慢慢放到后面去。我一拉他,一只纸杯子露了出来,杯底荡着喝残的咖啡。“这个时候,哪里有热的东西吃?”我惊问。 

    “月台旁边那家点蜡烛的小店开着在做生意——”“怎么不知道自己先喝了,再买两杯来给伊达和我?”我摇着头,瞪了他一眼。 

    “再去买?”商量的问他。 

    “没有了!卖完了!” 

    “卖完了——”我重复着他的句子,自己跳下车去。浅浅的水,漫过了铁道,四周一片人来人往,看不清什么东西,只有月台边的小店发着一丝烛光。我抱着三杯咖啡,布包内放了一串香蕉、四只煮熟的玉米出了店门,月台下挤着那群嬉痞,贝蒂的身影也在一起靠着。 

    “贝蒂,过来拿你的一份!”我叫起来。 

    她踏着水过来接,脸上好开心的样子。 

    回到车上裤管当然湿了,分好了食物,却是有点吃不下,一直注视着渐涨渐高的水。 

    已是十点一刻了。 

    车站的人说,打了电话到古斯各去,要开汽车从公路绕过来接人。 

    问他们由古斯各到这个车站要多久时间,说最快两小时,因为沿途也在淹水。 

    两小时以后,这儿的水是不是齐腰,而那公路的好几道桥,水位又如何了? 

    漫长的等待中,没有一个人说话,寒夜的冷,将人冻得发抖。 

    十一点半了,一点动静也没有。 

    不知在黑暗中坐了多久,下面一片骚乱,贝蒂狂叫着:“来了一辆卡车,姑姑快下!” 

    我推了伊达便跑,下了火车,她一腿踏进冷水中,又骇得不肯走了。 

    “跟住我,拉好伊达!”我对米夏丢下一句话,先狂奔而去。 

    许多人往那辆缓缓开来的卡车奔着,车灯前一片水花和喊叫。 

    “后面上!不要挤!”车上的司机叫着,后面运牛羊的栅栏砰一下开启了。 

    人潮狂拥过去,先上的人在里面被挤得尖叫。我根本不往后面跑,一溜烟上了司机旁边的座位,将右边的门一锁锁上,这才想起伊达他们来。 

    米夏在一片混乱的黑暗中张望了几次,找不到我,跑到后面去了。 

    我不敢大叫,又溜下了位子,跑下去一把捉住他说:“上前面,伊达和我可以坐司机旁边!” 

    “噢!我不能坐卡车,一生没有坐过卡车啊!”伊达叫喊挣扎着。 

    “这时候了你还挑什么?”我用力将她往上推。“贝蒂呢!贝蒂不在了!”又不肯上。 

    “她有人管,你先上!”我知她爬得慢,怕人抢位子,一下先滑进了司机位,才拉伊达。 

    “哟!哟!这种车我怕啊!”她的喊叫引来了疯狂住后面卡车上挤的人群。 

    锁住右边的玻璃拚命被人敲打着,我不理他们。“我们是有小孩子的!”一个男人冲到司机一边来强拉我下去。 

    听见是有孩子的父亲,一句也不再争,乖乖的下来了。那个外籍游客,推进了太太、小孩和他自己,司机用力关上后面挤得狂叫的木栅栏,跑上他的座位,喊着:“快走吧!公路的桥也撑不住啦!” 

    一阵巨响及水花里,那辆来去匆匆的卡车消失了。“都是你,讨厌鬼!都是你!”贝蒂向姑姑丢了一个纸杯子,狂骂起来。 

    “孩子,你姑姑一生过的是好日子,那里上得了那种车!”伊达站在水中擦泪。 

    “下一辆车再来,我们快跑,伊达不管她了!”我轻轻对米夏说。 

    “他们刚刚讲,就是有车来接,也是旅行团导游的车,铁路是不负责叫公车的,我们没有参加团体的人不许上——”米夏说。 

    “什么?什么?你听对了?”我问。 

    “不知对不对,好像是这么说的。” 

    黑暗中没有一个人再说话,一辆卡车的来临激起了他们人们的盼望,三百多个男女老幼,都不再回火车,泡在渐渐上涨的冷水中静静的等待着。 

    雨水,又在那个天寒地冻的高原上撒了一天一地。我看了一下地势,除了火车顶和车站的平台上是可以避水之外,那座大石山没有绳索是上不去的。小店中的一家人,扛着成箱的货品,急急的踏水离去,那一小撮烛光也熄灭不见。 

    通往公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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