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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还是回去。”妈妈又劝她,但是宋妈摇摇头,不说什么,尽管流泪。她一匙一匙地喂燕燕,燕燕也一口一口地吃,但两眼却盯着宋妈看。因为宋妈从来没有这个样子过。
宋妈照样地替我们四个人打水洗澡,每个人的脸上、脖子上扑上厚厚的痱子粉,照样把弟弟和燕燕送上了床。只是她今天没有心思再唱她的打火链儿的歌儿了,光用扇子扑呀扑呀扇着他们睡了觉。一切都照常,不过她今天没有吃晚饭,把她的丈夫扔在门道儿里不理他。他呢,正用打火石打亮了火,巴达巴达地抽着旱烟袋。小驴大概饿了,它在地上卧着,忽然仰起脖子一声高叫,多么难听!黄板儿牙过去打开了一袋子干草,它看见吃的,一翻滚,站起来,小蹄子把爸爸种在花池子边的玉簪花给踩倒了两三棵。驴子吃上干草了,鼻子一抽一抽的,大黄牙齿露着。怪不得,奶妈的丈夫像谁来着,原来是它!宋妈为什么嫁给黄板儿牙,这蠢驴!
第二天早上我起来,朝窗外看去,驴没了,地上留了一堆粪球,宋妈在打扫。她一抬头看见了我,抬手叫我出去。
我跑出来,宋妈跟我说:
“英子,别乱跑,等会跟我出趟门,你识字,帮我找地方。”
“到哪儿去?”我很奇怪。
“到哈德门那一带去找找——”说着她又哭了,低下头去,把驴粪撮进簸箕里,眼泪掉在那上面,“找丫头子。”
“好的。”我答应着。
宋妈和我偷偷出去的,妈妈哄着弟弟他们在房里玩。出了门走不久,宋妈就后悔了:
“应当把弟弟带着,他回头看不见我准得哭,他一时一刻也没离开过我呀!”
就是为了这个,宋妈才一年年留在我家的,我这时仗着胆子问:
“小栓子怎么死的?宋妈。”
“我不是跟你说过,冯村的后坡下有条河吗?……”
“是呀,你说,叫小栓子放牛的时候要小心,不要就顾得玩水。”
“他掉在水里死的时候,还不会放牛呢,原来正是你妈妈生燕燕那一年。”
“那时候黄板——嗯,你的丈夫做什么去了?”
“他说他是上地里去了,他要不是上后坡草棚里耍钱去才怪呢!准是小栓子饿了一天找他要吃的去,给他轰出来了。不是上草棚,走不到后坡的河里去。”
“还有,你的丈夫为什么要把小丫头子送给人?”
“送了人不是更松心吗?反正是个姑娘不值钱。要不是小栓子死了,丫头子,我不要也罢。现在我就不能不找回她来。
要花钱就花吧。”宋妈说。
我们从绒线胡同穿过兵部洼,中街,西交民巷,出东交民巷就是哈德门大街。我在路上忽然又想起一句话。
“宋妈,你到我们家来,丢了两个孩子不后悔吗?”
“我是后悔——后悔早该把俺们小栓子接进城来,跟你一块儿念书认字。”
“你要找到丫头子呢,回家吗?”
“嗯。”宋妈瞎答应着,她并没有听清我的话。
我们走到西文民巷的中国银行门口,宋妈在石阶上歇下来,过路来了一个卖吃的也停在这儿。他支起木架子把一个方木盘子摆上去,然后掀开那块盖布,在用黄色的面粉做一种吃的。
“宋妈,他在做什么?”
“啊?”宋妈正看着砖地在发愣,她抬起头来看看说,“那叫驴打滚儿。把黄米面蒸熟了,包黑糖,再在绿豆粉里滚一滚,挺香,你吃不吃?”
吃的东西起名叫“驴打滚儿”,很有意思,我哪有不吃的道理!
我咽咽唾沫点点头,宋妈掏出钱来给我买了两个吃。她又多买了几个,小心地包在手绢里,我说:
“是买给丫头子的吗?”
出了东交民巷,看见了热闹的哈德门大街了,但是往哪边走?我们站在美国同仁医院的门口。宋妈的背,汗湿透了,她提起竹布褂的两肩头抖落着,一边东看看,西看看。
“走那边吧,”她指指斜对面,那里有一排不是楼房的店铺。走过了几家,果然看见一家马车行,里面很黑暗,门口有人闲坐着。宋妈问那人说:
“跟您打听打听,有个赶马车的老大哥,跟前有一个姑娘的,在您这儿吧?”
那人很奇怪地把宋妈和我上下看了看:
“你们是哪儿的?”
“有个老乡亲托我给他带个信儿。”
那人指着旁边的小胡同说:
“在家哪,胡同底那家就是。”
宋妈很兴奋,直向那人道谢,然后她拉着我的手向胡同里走去。这是一条死胡同,走到底,是个小黑门,门虽关着,一推就开了,院子里有两三个孩子在玩土。
“劳驾,找人哪!”宋妈喊道。
其中一个小孩子便向着屋里高声喊了好几声:
“姥姥,有人找。”
屋里出来了一位老太太,她耳朵聋,大概眼睛也快瞎了,竟没看见我们站在门口,孩子们说话她也听不见,直到他们用手指着我们,她才向门口走来。宋妈大声地喊:
“您这院里住几家子呀?”
“啊啊,就一家。”老太太用手罩着耳朵才听见。
“您可有个姑娘呀!”
“有呀,你要找孩子他妈呀!”她指着三个男孩子。
宋妈摇摇头,知道完全不对头了,没等老太太说完,便说:
“找错人了!”
我们从哈德门里走到哈德门外,一共看见了三家马车行,都问得人家直摇头。我们就只好照着原路又走回来,宋妈在路上一句话也不说,半天才想起什么来,说:
“英子,你走累了吧?咱们坐车好不?”
我摇摇头,仰头看宋妈,她用手使劲捏着两眉间的肉,闭上眼,有点站不稳,好像要昏倒的样子。她又问我:
“饿了吧?”说着就把手巾包打开,拿出一个刚才买的驴打滚儿来,上面的绿豆粉已经被黄米面湿溶了。我嘴里念了一声:“驴打滚儿!”接过来,放在嘴里。
我对宋妈说:
“我知道为什么叫驴打滚儿了,你家的驴在地上打个滚起来,屁股底下总有这么一堆。”我提起一个给她看,“像驴粪球不?”
我是想逗宋妈笑的,但是她不笑,只说:
“吃吧!”
半个月过去,宋妈说,她跑遍了北京城的马车行,也没有一点点丫头子的影子。
树荫底下听不见冯村后坡上小栓子放牛的故事了;看不见宋妈手里那一双双厚鞋底了;也不请爸爸给写平安家信了。
她总是把手上的银镯子转来转去地呆看着,没有一句话。
冬天又来了,黄板儿牙又来了。宋妈让他蹲在下房里一整天,也不跟他说话。这是下雪的晚上,我们吃过晚饭挤在窗前看院子。宋妈把院子的电灯捻开,灯光照在白雪上,又平又亮。天空还在不断地落着雪,一层层铺上去。宋妈喂燕燕吃冻柿子。我念着国文上的那课叫做《雪》的课文:
一片一片又一片,
两片三片四五片,
六片七片八九片,
飞入芦花都不见。
老师说,这是一个不会做诗的皇帝做的诗,最后一句还是他的臣子给接上去的。但是念起来很顺嘴,很好听。
妈妈在灯下做燕燕的红缎子棉袄,棉花撕得小小的、薄薄的,一层层地铺上去。妈妈说:“把你当家的叫来,信是我叫老爷偷着写的,你跟他回去吧,明年生了儿子再回这儿来。
是儿不死,是财不散,小栓子和丫头子,活该命里都不归你,有什么办法!你不能打这儿起就不生养了!”
宋妈一声不言语,妈妈又说:
“你瞧怎么样?”
宋妈这才说:
“也好,我回家跟他算帐去!”
爸爸和妈妈都笑了。
“这几个孩子呢?”宋妈说。
“你还怕我亏待了他们吗?”妈妈笑着说。
宋妈看着我说:
“你念书大了,可别欺侮弟弟呀!别净跟你爸爸告他的状,他小。”
弟弟已经倒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现在很淘气,常常爬到桌子上翻我的书包。
宋妈把弟弟抱到床上去,她轻轻给弟弟脱鞋,怕惊醒了他。她叹口气说:“明天早上看不见我,不定怎么闹。”她又对妈妈说:“这孩子脾气强,叫老爷别动不动就打他;燕燕这两天有点咳嗽,您还是拿鸭梨炖冰糖给她吃;英子的毛窝我带回去做,有人上京就给捎了来;珠珠的袜子都该补了。还有,……我看我还是……唉!”宋妈的话没有说完,就不说了。
妈妈把折子拿出来,叫爸爸念着,算了许多这钱那钱给她;她丝毫不在乎地接过钱,数也不数,笑得很惨:
“说走就走了!”
“早点睡觉吧,明天你还得起早。”妈妈说。
宋妈打开门看看天说:
“那年个,上京来的那天也是下着鹅毛大雪,一晃儿,四年了!”
她的那件红棉袄,也早就拆了:旧棉花换了榧子儿,泡了梳头用;面子和里子,给小栓子纳鞋底了。
“妈,宋妈回去还来不来了?”我躺在床上问妈妈。
妈妈摆手叫我小声点儿,她怕我吵醒了弟弟,她轻声地对我说:
“英子,她现在回去,也许到明年的下雪天又来了,抱着一个新的娃娃。”
“那时候她还要给我们家当奶妈吧?那您也再生一个小妹妹。”
“小孩子胡说!”妈妈摆着正经脸骂我。
“明天早上谁给我梳辫子?”我的头发又黄又短,很难梳,每天早上总是跳脚催着宋妈,她就要骂我:“催惯了,赶明儿要上花轿也这么催,多寒碜!”
“明天早点儿起来,还可以赶着让宋妈给你梳了辫子再走。”妈妈说。
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听见窗外沙沙的声音,我忽然想起一件事,赶快起床下地跑到窗边向外看。雪停了,干树枝上挂着雪,小驴拴在树干上,它一动弹,树枝上的雪就被抖落下来,掉在驴背上。
我轻轻地穿上衣服出去,到下房找宋妈,她看见我这样早起来,吓了一跳,我说:
“宋妈,给我梳辫子。”
她今天特别的和气,不唠叨我了。
小驴儿吃好了早点,黄板儿牙把它牵到大门口,被褥一条条地搭在驴背上,好像一张沙发椅那么厚,骑上去一定很舒服。
宋妈打点好了,她用一条毛线大围巾包住头,再在脖子上绕两绕。她跟我说:
“我不叫你妈了,稀饭在火上炖着呢!英子,好好念书,你是大姐,要有个样儿。”说完她就盘腿坐在驴背上,那姿势真叫绝!
黄板儿牙拍了一下驴屁股,小驴儿朝前走,在厚厚雪地上印下了一个个清楚的蹄印儿。黄板儿牙在后面跟着驴跑,嘴里喊着:“得、得、得、得。”
驴脖子上套了一串小铃铛,在雪后的清新空气里,响得真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