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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谁?!阴冷着一张脸骑在高头大马上,被众人簇拥在中间,油亮的黑色卷发波浪一样披泄在双肩,深蓝色羽毛做成的发饰别在脑后,在草原午后的阳光下,幽幽的闪着金属的光泽,狂野而又华丽。
鹰一样的眼睛注视着我,犀利而深邃。北庭王!是他!虽然是首次见到,但一眼,我就可以断定是他!这样的威仪,这样的气势,不会再有第二人选。
果然是个人物呢,不愧为能与我皇陛下一较高低的对手。
“绑了、回营!”低沉地声音隐隐透出他心中的恼怒。他是该恼怒的,他今天又中了我的计,损失自不必问。
训练有素的兵丁手脚麻利地将我绳捆索绑放在马上,身上的伤口被紧急处理了一下,让我不至于因失血过多而死。没有他的命令,无人敢私自对我动手脚。而他将要怎样处置我,几乎是毫无悬念的。
没有什么比用敌方将领的头颅祭战旗更能鼓舞军心士气的了。而敌方将领的官职越高,这份鼓舞便越激动人心。若这敌方将领再在军中深得人心,威名远播,那祭旗带来的荣誉感与胜利感将会让人终生难忘!
若再想象一下杀了这样的人给对方将士带来的打击,那就更是让人陶醉了。
而我,刚好有这样的效果。
一行人默默回到劫后的大营,望着被火烧过的营门和眼神中犹自惊魂未定的士兵,缓过气来的我几乎失笑出声。看来陛下这次终于尝到了传说中冲锋陷阵的快感了。中军帐里,他一定会象朝堂上一般纵声大笑吧。我知道他盼着御驾亲征盼了许多年了。这次,他应该能够圆了这个梦了。我为他欣喜。
今年的庆功宴定将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的吧。能想象得出,金碧辉煌的大殿里歌舞升平美酒飘香推杯换盏高谈阔论的场面将如何的喜庆,举国上下奔走相告的人们将如何雀跃。
只可惜,今年的庆功宴上,我再不会与他添酒碰杯把臂言欢了,再不会为他抚琴放歌书画助兴了。这样的事,再也不会有了!!
北庭王帐。
北庭王帐,居中而立,真皮质地,高大宽敞,地上铺了厚厚的毛毯,走在上面,松松软软,舒服得让我直想就这么放软身子躺下去,不管不顾睡上一觉,解解连日来的疲乏。我已不辱使命达成目的,剩下来的事都不必我操心。此刻放松了心神,身上就觉得累得不行。
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环顾四周,北庭王座下众将环座四周,庙里的十八罗汉一样,横眉立目,面目狰狞,个个摩拳擦掌做势欲生吃了我,但可笑的是,他们只有动作,却没有半点声音。因为,上座那位泥雕木塑似的,许久不见动静。阎王不动,他们这些小鬼又哪敢声张,只能指手画脚演了哑戏给我看。
哼,战场上打不过我就在这里耍威风,算什么本事。
“你就是南朝的飞羽大将军,风天行?”依旧是低沉的声音,他缓缓地开口了。
“是我”随口答了,低头细细看身下的毛毯,这么厚的毯子,怎么可以编织出这么复杂的花纹?!层层叠叠的花朵在脚下盛放,水波般一圈圈漾开,疏密有致,绚丽不减。南朝的宫里就没有这么漂亮的毯子呢。
“听说这几次伏击,都是你的谋划?”他又问,一个字一个字地滚过喉头,从牙缝里吐出来。
“是!”我抬头看他,扬着下巴,勾起嘴角,不掩饰自己的得意。我总是这样,竹儿私下里曾几次批评过我,说我这样子会被人当做炫耀,早晚我会吃亏的。可我忍不住,吃亏就吃亏,我不想掩饰。
果然,我的样子惹怒了他,虽然脸上不见山水,但从他的呼吸中,我知道,他在发怒。
“来人,拖出去,四十鞭!”不容抗拒的声音。
早就等在外面的军士,一声呼喝,拥了我急急来到帐外开阔处,那里有现成的门字匡。白桦木制成,大腿般粗细,一人多高。平日里是用来拴马钉马掌的。高矮大小正好合适。
军士们怕我化成风跑了一样,快快地将我双手吊在横梁上。刚刚吊好,皮鞭便隔空挥至,呼呼作响,一条条砍到背上,血滴被带起,四处飞溅,和着背上急雨般淋下的痛,湿热粘腻的一片。营中众人闻讯而来,见到是我,拍手称快。
我咬牙忍了,想我这几年镇守北疆,屡屡让他们的铁骑受挫,他们早恨我入骨。这些日子又因为我的部署令他们损兵折将,死伤无数,今日我不巧落在他们手中,能这样解气的机会只怕不多,他们当然不能错过。
我本该低头闭目做可怜状的,可我忘了竹儿的教导,不小心又犯了一个错误,我不该受了四十鞭后,还抬头用眼角冷冷环视众人的。陛下也说过,我那样子是十足的挑衅。
果然糟糕,一个被激怒的北庭士官,抄起钉马桩旁手臂粗的木棍,轮圆了,狠狠打在我的左腿上,木棍断裂的脆响中,我感觉左腿的骨头也碎裂开来,疼痛潮水般涌起,一口气缓不过来,我直直坠入黑暗。
再醒来,又回到了王帐,脸贴着厚厚的毛毯,整个人平趴在地上。我舒口气,无论如何终于可以躺下来休息一下了。这一天怎么如此漫长,好象永远也到不了天黑似的。
帐里很安静,十八罗汉已经散去,我睁开眼,望着眼前的花纹,那花纹整整齐齐地,一丝不乱。一双做工精湛的牛皮矮靴缓缓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蹲下。
我又看见了那把镶金嵌宝的刀柄。原来,那刀是他的。难怪镶了那么多宝石,摸起来,满手都是疙瘩。
“风大将军,你说,今夜,你的陛下可会派人来劫营?”看了我一会儿,他缓缓开口。
……我累了,不想说话。
“我猜,他会来!” 你猜错了,他才不会!
他的声音低低沉沉的,很有磁性,让我听了想睡。
……
“听说,你是你们陛下面前的大红人,而且你俩关系暧昧,是不是?”
……你随便说吧。
“我猜他定然舍不得你死。”
你说对了一半。我是他面前的大红人,他的将军,他的宠臣。可为了江山,他什么都得舍得。这一点,我心里有数,他心里更有数。
不是因为他无情,而是因为他是国君,一切事在他眼里,都要以江山为重,以社稷为先,即使是他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情,也不能改变。这是他的责任,与生俱来的责任。
他不会来劫营的,也不该来劫营。这一点,我身为将领,深知其中的道理。大战当前,每一点优势都来之不易,多少人为了这次决战的胜利已经永远的倒下了。大战已经到了紧要关头,每一点力量都无比珍贵,怎可以再浪费兵卒来干劫营这种没把握的事呢!
况且,我受伤被俘,生死难料,劫得回劫不回都是未知。倒不如省下这份兵力好好准备后日的对决才是正事。
只要最后胜利的是我的陛下,是我南朝将士,我们这些人的血就没有白流,所有的牺牲就都值得!
“怎么,伤心了?你的陛下真舍你不来了?” 他见我不答话只顾出神,竟然开口调笑我。想不到这么一个活阎王似的瘟神,居然会讲笑话,这是传说中的北庭王么?!
“他若来了,我骂死他!”我讨厌他这样说我的陛下,就算这话是真的,也太刺人。
“嚄,我还真想看看,你风大将军是如何骂人的。”他直起身,不再理我,笑着回座上去喝茶。
……我若是有劲,现在就骂给你看。
“你以为他一定能赢我?”我不以为他一定会赢你,但我衷心希望他能赢你。
……。
“没有你风天行,他赢不了我!”他在对我说,还是在对自己说。
“你在寻找借口,试图安慰自己么,那表明你心虚。”我能说一句便要抢一句。
他不出声,我看不见他在干什么。等了一会儿,磁性嗓音再次响起。
“……来啊,把他的伤处理一下,我要让他看看,他的陛下是怎样失败的!”
第三章
等待的时间,似乎很长!但对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人来说,又似乎很短。
北庭王耶律丹真没再提我去王帐,我静静地躺在一个安置杂物的小帐篷里。一定是得了他的吩咐,没有人来找我麻烦。有人给我端来一瓢米汤。
我慢慢地喝了,望着外面的天光,我在盘算,陛下准备得怎么样了。而我,还有多少时间呢。
真的很想再看看他呢,那年我才十四岁。凌波诗会上的初次相遇,他的样子便印在了我的心里。十年了,从来不需要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
凌波诗会,洛水之滨的凌波诗会,蕙风如薰,甘露如醴的凌波诗会,很美妙的回忆呢,每当孤独的时候,回忆起来,都会让我心醉。
凌波诗会每三年举行一次,在洛水旁的凌川镇。五月,牡丹盛放的时候,达官贵人、文人雅士们便呼朋引伴前来赴会。有钱的出钱,有才的出才。饮酒斗诗,热闹非凡。更有些香闺女子,蒙面而来,参与其间,凭添许多旖旎风光。激得男人们倾尽所有,各展才学,妙笔生花,出口成章,只为博得佳人一笑。据说每年为期五天的诗会都会留下佳话无数。
而那年的诗会上,也留下了一个佳话,那便是我与他的初次相见!
剑眉星目,鼻梁高挺的他是那年诗会的一个尖,雍容的气度,爽朗的笑声,前呼后拥地走在园子里,不知道迷了多少人的眼。他走到哪里,哪里便人生鼎沸,喧哗一片,女子们奔走相告,啊呀呀他同我说话了呢。啊呀呀他看见我了呢……。
我到达时已经是第四天的下午,诗会已经过半。父亲说我十四岁了,可以出去随意走走了,于是我带了贴身侍仆竹儿去看凌波诗会。本来就是顺道去看热闹的,所以晚些就晚些,也并不着急。
并不曾参与诗画比拼,只看这些男男女女搔首弄姿如临大敌紧张兮兮的样子,就觉得已经十分有趣。加上旁边茶社里的新奇传闻,快报点播,一段段地被伶牙俐齿之人添油加醋地宣讲开来,笑得我肚子都痛。
更有甚者,当事人刚巧在场,少不得脸红耳赤地出来澄清事实,以正视听。谁知不正还好,这一整反倒越正越歪,被那心明眼快之人揪住话里把柄,再炒新篇,话锋犀利,以讹传讹,简直能把人活活噎死。众人哄笑吵闹成一团,真比戏台上还要热闹。
我听说诗会最引人入胜的地方就是众多作品的展评,才子佳人们的书画都被主办者集中起来挂在回廊下供游人观赏玩味。直到诗会结束时,方才撤去。其中佼佼者,也会在最后一天,被当众拍卖。有心而来的人,即可出名,也可获利,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可能是很少出门的缘故,白天赶了路,下午茶舍里又听了太多的笑话,晚上洗漱完毕,躺在床上,我竟然走了眠。反正也睡不着,看看外面月光正好,再看竹儿睡得小猪一样,我便悄悄起身,出去走走。
这一出去不要紧,发现外面人还真多,树影中,山石后,幽亭里,水岸边,到处都是窃窃私语的人影。有隔了桌子说话的,也有肩并肩站了说话的,还有手拉了手黑暗中四目凝望的,那眼中的光景怕是快要山呼海啸了……
远远地避开,忽然看见廊下还亮着灯笼,我才想起,下午人太多,没过去看那些书画,这会儿人少,我当可以细细地观瞧了。
提气闪过去,虽然灯光昏暗,但我自幼练武,目力敏锐,想看清字画不成问题。
就着月光,灯光,我缓缓移步,一幅幅看去。
这牡丹太艳俗……
这诗韵欠工整……
这字写得运笔深厚,但不够灵动……
这字又飘逸有余,失了根骨……
这幅还好,是个用心的……
离我不远处,有人挑了灯笼也在看字画。初时我并没有留意他,渐渐地,我发觉那人好像并没有在专心看画。因为,我走他也走,我停他也停,总是离开我四五步的样子。而他身后十几步开外的地方,黑影里还有人跟着他。
我不喜欢被人这样盯着,尤其是后面还有螳螂黄雀的穿成串。多无聊啊。
于是,我转身,一步步,走到那人面前。
是他!
不是白天的花团锦簇富贵天成了,换了身素色的袍子裹了披风应了月色装风雅来了。
“干什么跟着我?”我挑了眉看他,开门见山。
“白天远远看见你,就想跟你说话来着,可是周围人太多。刚才看见你在这里,我就过来了,又怕扰了你的兴致,就只好在后面跟着了。”他笑笑,很坦然的样子。
“是么,这么客气!”我转身,继续看我的画。你已经扰了我的兴致惹我不快了,我才不给你说话的机会。
“呃,你慢慢看,灯笼给你拿着吧,看得方便些。我到前面亭子里坐坐。”他居然不恼。一脸温和地把灯笼递过来我手边。我接过他递来的灯笼,看他从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