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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走向我们这个方向。他走向孩子。可是他看着我。虽然他背对着阳光,可是他的眼神比他的脚步更加坚定。
孩子抬头看着他。他拉着孩子的手,另一只手又抱住孩子的腰。胖乎乎的手感吧,一定是的。孩子不是很漂亮的,但是美好,他的眼睛里,愉快的天真打动了我。孩子的手臂还在伸向沙子上的洞口,他开始叫。像一个小动物。
男人蹲下来,他肚子上的肌肉卷曲成了几道,厚厚的堆积在那里。结实的肉。
男人离我很近了。他拉了孩子的手,朝我走过来。非常慢,迟疑,似乎随时准备更换方向,或者越过我。
我也看着他。那个赤裸着上身、和儿子穿着相同条纹的大裤子的男人。
我不敢相信这是阿贵。阿贵是又黑又瘦的。但是那份迟疑的态度,很像他。
这个男人走到我前面大约一米处的时候。我们彼此确定了对方。我们都有点尴尬。但是那直视的眼神,足够让我起身,拿起提包。我说,你好吗。他说,小云?
这时,孩子成为我们的眼神共同逃避的方向。我弯下腰来,朝他笑。
“你们的孩子吗?”
“是啊。叫他成仔好了。”
“成仔?成仔。”我用手去摸他的光脑袋。
“晓桐她没有说你要来。所以我,有点不太敢认。”
“很多年了。都变了。你也是。怎么胖了?”
我们笑了笑。又是先看到他。他是我和晓桐之间的介绍人。他总是在。
我们要走到山顶才能到家。后山有小路。小路看上去还是那样,小草从缝隙里钻出来,几乎掩没了路。路是弯曲的,这么多年都没有必要变成笔直的形状。
我和阿贵随便地交谈着。我问成仔的情况,他很高兴。我说我在北京的情况,他也很高兴。我问晓桐的情况,他似乎也很高兴。
“成仔!叫小姨!”
我一愣。成仔朝上瞪着眼睛看着我。细细的小眼睛,很亮,好奇地看着我,就是不肯叫。
“成仔!听话!”
“阿贵。这不对。”我指出辈分的错误。我说:“成仔该叫我表姐。”
“表姐?!”阿贵的眼睛瞪成了双倍大。他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原来你不是她的妹妹!你……”
“晓桐是我的小姨。”
“啊?”
“对不起阿贵。上一次没有交代。可是小姨也没有说吧。我们觉得我们之间,根本不是两代人的感觉。”
“天啊。成仔,叫表姐!叫姐姐!”
成仔奶声奶气地叫了一声,轻轻的,调皮的。也许他和我一样,认为姐姐必定是比小姨要亲切的。
我仔细地向阿贵说我们家的情况。阿贵听着,走着,紧紧拉着孩子的手。孩子走得很快,他早已熟悉这地形,他知道要回家,天色的暗,意味着饭菜的香。阿贵什么都没有问。他似乎对我们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但也不感兴趣。
“阿贵,你们为什么不去上海看看?”
“晓桐说过,她要带着成仔在这里一直住下去的。”
“只是回去看看而已。我妈妈、还有以前,我外婆都很想她。更何况,现在有成仔。”
“可能她知道……带我回去是很没面子的事情吧。”
“怎么会呢?阿贵,你不是挺好的吗?现在我们是一家人。”
“不一样的!反正……就是不一样的。”
“这里变化那么大,以前像世外桃源,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城市。你看那些房子,我觉得和上海郊区的都差不多的。”
“不一样的。我去过一次上海。”
“啊?”
“那时晓桐刚刚回来。我去常熟办事,联络一个生意。那次晓桐,已经怀孕了,她说,路过上海的时候,可以去看看。我就去了。”
“去看什么?”
“她没有说。她只是说,你去看看也好。就是这样。”
“那你看了什么?”
“我受不了那里。车子太吵了!商店里人太多了。我一走进去就觉得透不过气来。”
《二十五岁》第五章10(2)
“……”
“我只待了一天就回来了。我惦记她的身子。”
“你们……什么时候有的孩子?”
“她回来之后。”
我想了一下,觉得这实在是句废话。
“成仔的生日是几月几号?我以后要给他买礼物。”
“不用了,你在那么远。”
“要的。”
“是秋天吧。”
“日子呢?”
“反正你不要买东西啦。”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看着成仔,把他背上的一排湿湿的沙子用手拍掉,沙子几乎干了,可是还黏在那里。
“那我问晓桐去。”我说。我已经看到了山顶的房子。房子果然是修过的,但是格局丝毫未变。还是那么里外两排平房。在房子中间的场地里,有一道木头桩子围成的小门。花园里种着些花草,大朵的美人蕉,红艳艳的,衬着白墙白得晃眼,黑瓦黑得湿润。
我们熟门熟路地走进去。阿贵喊着晓桐的名字。成仔脱开爸爸的手,小跑起来,他喊妈妈。妈妈从里面走出来,刚好撞倒了成仔,他身子一扭,一屁股坐下来。可是没有哭,反而咯咯地笑起来。他还是叫妈妈,并且伸出手臂。
晓桐熟练地把他抱起来,小屁股垫在她的臂弯里,成仔自在地扭转脑袋,他在看我和阿贵。
晓桐迟疑了一下。她的笑容很浅,而且没有准备。
我的也是。虽然预想过很多遍,只差对着镜子排练了。我们这次无法拥抱了。她的怀里,有一个胖墩墩的孩子。
可是我还是想拥抱她,这个头发挽在脑后,穿着家居的棉裙子,身材还是那么瘦的女人。她的脸老了。终于,岁月携带一切,刻划了她的容颜。我在想,所谓的老,是否就是表情的缺失。
我告诉她,我去海南开会,正好过来看看她们。因为临时决定,所以没有通知。不要紧吧,我说。
随时欢迎。她说。
她对着阿贵说,那就吃饭吧。在屋子里,还是在外面?
阿贵说在屋子里吧,外面有蚊子。
于是我们走进屋子。放好的饭菜上面,有粉红纱布的罩子,圆拱的形状下面,是几盆干干净净的小菜。还都扣上了碗。
“饭菜还热吗?”阿贵问。
“热的。我刚刚扣上。想你们还不回来,估计成仔又到山下去玩儿了。”
“这么小的孩子,你们就放他一人出去玩儿?”我问。
“他认得回家的路。”晓桐就这么回答我说。
阿贵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一碗米饭和筷子。整整齐齐地放在我的面前。
我们开始吃饭。晓桐基本上在喂成仔吃。她的每一个动作都像一个标准的妈妈。这让我不习惯。我突然觉得我是多余的人,在进入他们已经成型的生活。
这样的家庭饭桌上,所有的话都只能是拉家常的。比如——
“你结婚了没有啊?”
“没有呢。”
“我想也是,没那么快。那么男朋友呢?”
“也没有。”
“为什么还没有呢?一个人真的那么好吗?”
“习惯了。不觉得缺少什么。”
“北京现在应该很热吧。”
“是。又干又热。”
成仔把一口饭含在嘴里不肯咽下去,她在哄他。阿贵扒了几口饭,要把孩子抢过去。
他说:“给我喂吧,你们好好说话。”
“你吃你的吧。我来就行。”小姨说。阿贵伸出手去逗孩子。可是孩子只是朝他笑,并不动弹身子。当然,嘴里的那口饭也还是含着,他只是装模作样地在转动嘴巴。这孩子其实是很调皮的。
“孩子那么大了,都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倒是觉得他还小呢,还不能够让我骄傲地带出去,说这是我儿子。你看他,经常是脏兮兮的,玩儿得特别野,像条小野狗。”说着这话,她做了一个鬼脸,用脸去碰孩子的脸。孩子咯咯笑起来,那口饭终于还是掉了出来。桌子上放好了预备用的餐巾纸和毛巾。晓桐在五秒钟之内就处理干净。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了。饭菜很好吃。不像以前阿贵做的那么咸。
一顿饭吃了很久。我们都在等成仔。小姨几乎没有怎么吃。饭菜都凉了。
阿贵收拾桌子,小姨带着孩子进了里屋。我也跟她进去。
我们坐在那张大床上。我看到两只盖着竹席的枕头并排放着。
这一坐,就坐了三个钟头。她吩咐阿贵继续烧水,然后给孩子洗澡。然后再哄他睡觉。孩子就躺在大床的中央。正中央。
我和小姨就那么看着他,迅速睡着。发出婴儿才有的微弱鼾声。
我们都小声地说话。直至阿贵进来,小姨说,我们去那边吧。
“那边”就是小姨原来的屋子,那里的单人床依然如故。我抬头看天空,一样的繁星密布。我问她,还点蜡烛吗?她说不了。
《二十五岁》第五章11(1)
“为什么和阿贵结婚了?”
我们的面前放着一套茶具。小姨拿了一只洗茶笔,正在一遍一遍蘸着茶水往茶壶身上涂抹。她说这是养壶。阿贵喜欢养得又光又亮的茶壶。
“你不是劝过我对他好一点吗?现在我可以说,他是值得的。他对我很好。”
“孩子……跟你挺像的。”
“真的吗?”小姨大胆地看着我。她知道这是谎言。孩子像谁,我们都清楚。
“其实我来……就是想看看你。妈妈告诉我你结婚了。可是我真的没想到会有孩子。”
“一个家,当然会有孩子。”
“告诉我成仔的生日吧。他是我的小表弟。我给他买礼物。”
“秋天。”
“阿贵也这么说。”
“当然。他是他爸爸。”她加重了语气,在“爸爸”上。
“那我就每年秋天给他带礼物。”
“你呢。后来和斯璇说了吗?”
“说什么?……后来,他只是告诉我你走了。他把那封信看完了,就烧了。我什么也没有说,不过我怪他没有找你。”
“那你们呢?”
“我们什么?我们什么都没有。我一个人住,搬了家。跳了两次槽。就这样。”
“自己开心就好。”
“那个……怪我不好。”
“你没错。我和阿贵结婚是我的福气。也是你一手促成的。”她笑着说。脸上挂着笑,声音却很平。她还是坐在那个摇椅上。屋子里很干净。没有太多东西。
“我想问你一个事情。你要是真的不生我的气,你就告诉我,好吗?”我听着摇椅咯吱咯吱的响,真希望它能压住我的声音。它非常平稳,像机械的。
“说吧。”
“那天你说你要和我商量一些事情。但是后来你看到记录就走了。告诉我是什么事情。”
“想不起来了。”她两手一摊。回答得太快了,我的晓桐啊,这明摆着是撒谎。可是撒谎的又何止她一个人?
“想想吧。是不是和斯璇有关?”
“他已经不存在了。小云。我的第一个男人让我后来的八年都忘不了,都在疗伤,不惜一切代价去逃避现实。所以我的第二个男人绝对不该是另一个翻版。我决定走,那么就走了。不留恋什么,那才是最好的方式。”
“你不会现在根本不想他吧。我是不相信的。”
“这不是你相信不相信的。傻瓜。他就是一个过客。他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过客。”
“可是一开始你们的感觉不是这样的。”
“后来就是了。他太年轻。以后的变化太多。而我不想陪他永远在尝试、抛弃和变化中过下去。”
“真的忘了?”
“忘了。你要是不来,我简直觉得以前在北京的生活就是一场电影,拍过、放过、看过。现在已经不会再去看了。有时候我会下意识地把他和第一个男人比较。真的,很多相通点。我觉得自己在重蹈覆辙。你这么想,小云——你和他成为志同道合、同甘共苦的人,他就不再是爱人了。他需要另一种纯洁的爱情,仅仅是灵性间的吸引,而不是事事相帮的助手。有一种男人,他们不需要一个能干的爱人,女人越想证明她的不可或缺,越是会失去他完整的感情。而斯璇就是这样的男人。我爱上的男人都是这样的,他们只能是一段激情。”
我在心中长叹一声。我知道她再也不会对我说真话了。面对同一个男人,即使是我和她,也不会坦诚。这让人觉得遗憾。可见往昔的那种亲密,无非都是“事不关己”的冷静交往。她有比我更多的顾虑,已经成为习惯,对那个话题封锁自己的态度。至于她对斯璇的评价,难道,我真的需要她来告诉我吗?
“那你还画吗?”
“基本上,不画了。”
“光拍照了?”
“拍照还是拍的。但是很单纯,给儿子拍点生活照,天气好的时候出去拍点风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