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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底液的动作惊人的相似,象牙色的乳液,点上脸颊,划着圈涂开,关注着眼角、唇旁、鼻翼的部位,她们一定是经常在一起演练过的。
她们有很多化妆品,一个人一个大大的化妆包,里面有起码五支口红,粉饼和散粉,睫毛膏和睫毛夹……似乎一应俱全。她们把这两个包里的东西都摊出来,放在桌子上,她们说,你随便用。
我不用。我只是从包里拿出我的一盒粉饼和一只粉红色的润唇膏。三分钟后,我就没有事情可以做了。
直到她们两个上完了眼影、睫毛膏、口红,才注意到我。范笑阳说我“清汤寡水”。
我们开始很大声地笑,似乎变脸之后应该变得不一样,兴奋极了。
范笑阳用左右手食指比划了一下说,“你要把眉毛修成朝上的、有点眉峰的感觉。要多拔去点!要细!”那一年,流行细弯眉毛吧。在眉峰之下,不能有很厚实的眉毛,必须都拔去,然后再用眉笔描均匀、描长。于是,在那个兴致勃勃的晚上,我第一次用眉笔将眉毛描得又长又细,在这之后,张庭似乎等待已久地递上一盒眼影,棕黑、灰和白的颜色。
她冰凉的手背靠在我的脸颊上,可以感觉到,她的手指在有力地运动,非常有节制地运动。我幸福地闭着眼睛。当她说“好了!”的时候我都不想睁开来。
白色提亮了的眉梢,灰晕的眼角,让我突然产生了涂上睫毛膏的冲动。必须要有一排浓密的眼睫毛才和我的眼睛相配。这个晚上,为了“相配”,真是做了不少努力。
当我们确定彼此的妆容都挺不错的时候,已经将近九点了。走之前,她们还喷了一点香水。不知道什么味道,只知道是花香类的,很甜的味道。我们趁着夜色,走出了校门,路上,很多人在看我们。我们走得很快,而且越来越快。到了门口跳上出租车,范笑阳坐在前排,说:“衡山路,LIN。”
《二十岁》第二章2(4)
那年,我十八岁。我的外公如果知道我去这样一个地方,必然会勃然大怒。当出租车穿过树影、灯影、路过我的家门、路过远处灯光晶莹的大楼……我觉得这种出行真的是在所难免的,不是范笑阳带我去,也会有那么一天跟着别人去的。这就是上海。无论是外公坚持的“闺中生活”,还是小姨一个人在岛上的“世外桃源”,都跟着这样的夜景一起变得扑朔迷离,似乎没有一种是真实的。
音乐随着节奏呼吸,而人只能在呼吸中呼吸。一开始我的眼睛还肆意地张望着周围,后来,我跟着笑阳走进了舞池,我的身体才感受到音波的冲击力,那股强大的诱惑,形成了一种固体样的空气,它碰撞着我的身体,使它不由自主地动起来。站立不动似乎是非常怪异,似乎是不可能的。
笑阳的腰扭得非常厉害,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看得出她一下子就找到了感觉,或者说,终于等到这个爆发的时刻了。她一边跳一边笑,朝我,可是眼神会飘,飘到某些与她的目光对上的人身上。这种飘,相当直接,又相当暧昧。
不久我就开始找张庭。从我们进舞池她就不见了。我凑近笑阳的耳朵说:“张庭呢?”
“不要管她,她一定是去吧台了,喝完一杯酒她就会过来了。”
笑阳是一个很好的“舞搭子”。不是很善于跳舞的人,最需要这样的伙伴。比如我,我喜欢到处看,看身边的人那些陶醉的样子。在这个圆形的舞池里,我们是如此微不足道,既不是焦点,也不是异类,没有人看我们一眼,也许有,但是绝对不像在出校园的路上遇到的那种眼神。
张庭果然来了,我惊讶地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脸上多了一副墨镜。她慢慢走进舞池,在靠近我们的地方停下。然后她与我们总是若即若离,她独自摇摆,墨镜不时地反射出转灯的色彩。墨镜的效力真是巨大,它改变了她的眼神中特有的温柔和细腻。
我们三个逐渐被人群挤在了一起。过了十一点,人们似乎一下子多起来了。音乐也更好,说不出门道,只觉得更能刺激我的神经。
汗出得越来越多了,身体打开了,音乐的不安定因子钻进来,换成细密的汗水、空虚的快乐,蒸发,湿了衣服,湿了空气。我抬头看着转灯,它像一个头颅,长满眼睛,不同颜色,它用每一种颜色的眼睛来和我对峙一秒。我丝毫不知道我们一直摇摆了多久。人流拥挤在舞池里,直至互相面对面都看不清,因为太近,也因为弥漫着的烟雾。
后来,我陪张庭去洗手间。旁边有很多女孩子在喋喋不休、甚至尖叫大笑。她们照顾自己的脸,以及属于这里的心情。你该高兴,又该小心。这里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有着犀利的眼睛,她们在你的身上看到她们拥有的、没有拥有的,并且在瞬间作出分析。时髦、漂亮、精致、粗俗、廉价等属性都能在她们的一眼中得出结论。她们知道哪些衣服是华亭路的,哪些是伊势丹的。除了衣服,还有你的面容。经常化妆的脸和不常化妆的脸,其实是非常不同的。比如我,我身上的衣服贴身而精致,绝对不廉价,可是我的神态却暴露出我的身份。就请原谅我的文字在微妙的视觉经验前的无能吧。
不止是我。还有张庭和笑阳。我终于明白了,她们之所以要彻底地打造自己的形象,就是因为在这里,她们的这些努力还是显得不够!她们还是稚嫩的,甚至是廉价的,化妆还是不够。她们步入这里,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傲然地放弃这里,走向更新潮、更绚烂的地方。
《二十岁》第二章3(1)
就在我第一次在外留宿的那个周末,那个高中的男生来找我了。我刚从学校回来,迫不及待去洗澡,洗掉烟味和困倦,还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必须要洗成一个家居的自己才不会让家人见怪。
那时,我正在剪开花的头发梢,坐在窗前,白色的纱窗上随风飘着花叶的影子。我穿着宽松的T恤和棉布睡裤。头发很长,有一些开花了,一根粗粗的黑发裂成两根细细的枝杈。这种开花的头发似乎永远也剪不完。有很多无聊的课,我都是以剪头发为主要内容让自己坚持下去的。
他一定是来了一会儿才最终喊出我的名字的。似乎他的影子已经连着那些花朵树叶在我的眼前飘了好一会儿了。我一直在剪,脑子里想着前一个晚上看到的艳丽、犀利和狂热。
他轻轻地喊“栗云”。我被惊吓了。他从来没有在阳光灿烂的下午这样出现在我的窗前。我一下子又惊又喜,又有点生气,我觉得他多少窥探了我。
十分钟后,我走出门去。他在阴影处有点凄惨,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脚尖正在种植了牡丹花的土壤里划来划去。我朝他笑。他点点头。
“好久不见了。”我先说话。
他自顾自朝路边走去。走进阳光里。我也就跟着他走。我们谁都没有说话了。他看上去非常不好,憔悴,瘦了很多。
“你好吗?”走了大约五分钟,我觉得不自然了。我直视他的脸,他的眼睛看着地面,无法被我直视。直至我们开始交谈,他还是很少看我。我们的交谈非常缓慢。
“我不好。你后来就不见了。”
“我去看我的小姨了,在南方。那个时候,你们都在忙着高考,我无事可做。”
“去了多久呢?”
“不久。但是后来我病了。一直到开学。”
“反正……当时你不在。”
“我为什么要在呢?”
他在路边的一棵树下坐了下来,他也拿出一包烟来。他似乎一直找不到机会呼吸,一直闷着,这样,一根烟才给了他叹气、抱怨、倾诉的开始。打火机的声音之后,是他的长长的一口气。
我惊讶地听他说着。我一直以为大家各奔前程了,高中的分开不需要接续就可以让它散去了,一直以为事情不会有意外。意外是在小姨那样的人身上,在那样的地方,而在上海,在我的生活中,不可能有意外!
他根本没有去高考。他的父亲在高考前一个星期发生车祸。他报考的是交通大学。可是他没有去考。7月8日那天,他的父亲去世了。在医院里度过了整整一周,他说,那时,我很想你。他说,我觉得我需要你,可是你不在,当时你不在,以后也就再也不会在我身边了。他哭了。在夕阳里面,在路边。没有哭声地哭。他说,你知道吗,我现在就是一个孤儿了。
我坐在他的身边,不愿意直勾勾地看着他。事实上我变得相当茫然。也许我错过了什么。
他的头发很乱,落了灰尘,发间还有很多的头屑。他看上去一点也不好。一点也不像我会爱上的人。可是我想拥抱他。除了拥抱,我没有别的可以承诺可以安慰。
世界变了。
我说,我们走走吧。我拉上他的手,朝着我们学校的那个方向去。不知道为什么,也许只是茫然之中的惯性。
学校后门是一条布满了小吃和小商贩的窄路。哪怕是下雨天,都照例弥漫着新疆烤羊肉串的烟气,那些红色的小辣椒粉,一部分落在烤肉上,一部分就飘到空气里,在你心情好的日子里会让你兴奋起来,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会让你想哭。
我和这个高中同学手拉手慢慢走着。我说,你吃羊肉串还是吴胖子生煎?他说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结果我们什么都没有吃。
走到卖饮料的地方。他问我想喝什么。我说,可乐。
可乐。是一个快乐的名字。我意识到,我一直在陪着他伤感。也许这样是不对的。他需要的,是“可乐”的朋友。也许。我想跟他说我的生活,可是又觉得是对他的刺激。我想说以前的同学如何如何,可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大学外面,孤苦伶仃。我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只有傻傻地喝着可口可乐。
走入校园之后,远远地传来篮球碰击地面、篮板的声音,男生的叫声短促而热烈。
“你明年再考吧。”
“再说吧。”
“你现在的生活有困难吗?”
“还行吧。”
“你……都干点什么呢?”
“帮我父亲还一些小债。打工。自学。”他每说一个都要停顿几秒。
“打什么工?”
“本来想学计算机的,现在就自己先琢磨吧。下个星期开始,去做服务生吧。”
“在哪里?”
“不想告诉你。”
我们又冷场了。似乎隔了很久,有一辆车突然响了几下喇叭,它横在上桥的地方,有什么挡住了去路吧。我这才将视线从河水中提出来。我鼓足了勇气,问他——
“怎么现在才来找我?”
“今天特别寂寞。中午醒来,发现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永远在床上那样坐着。所以我就出来了。走着走着,就走到你家了。”
……
“你是不是,在外面站了很久?”
《二十岁》第二章3(2)
“是。……我看见你外公了。他刚刚进去。”
“你可以敲门进来的。”
……
“嘿,你知道我当时想你的时候,最想一件什么事情吗?”
他终于有了一个笑容,短促的,咧了一下嘴角。他的眼睛紧跟着就看着我的眼睛,一动不动。我的心跳得很厉害。我摇头。我努力地、坚持地回视着他的眼睛。
“我最想,看看你的房间。坐在里面,而不是在窗子外面看。”
我笑起来,觉得如释重负。还好他没有说,想找到你、吻你之类的肉麻话。
“那你可以来啊!我们家不会那么可怕吧。”
“还有……”
“什么?”
他的眼神软绵绵的,我想那不是温柔,而是一种伤感之类的情绪,伤感是冰水,它能让温柔、热情都变得颓废起来。他什么也不说,他想吻我。我知道。
我没有拒绝,也逃避过。但最终我还是没有避开这个吻。尽管我不是那么想要。只是因为无法拒绝。这个吻夹杂着可乐的余味,夹杂着我清醒的思绪——他还是没有超越我的想象力,没有给我惊喜和遐想——他还是让我失望了。
小姨说过,“你要小心你的善良,它让你不会拒绝,太会忍耐。”
当我快到三十岁的时候,我的女友们在说:“假如一个男人不能给你带去快乐,那么为什么要和他在一起呢?”她们说这是一个著名的女人说的。我痛恨这种说法,那太鄙夷了。
那天回家后,我一直企图忘记这个吻。他不太给我快乐,只有一些伤感的叙述、一些需要陪伴、需要同情的眼神,可是如果我轻易地走开,不接受他的吻,那我又必然对自己充满鄙夷、遗憾的想法。我只有接受。不管这是不是爱,总之在我这里,它只是一个陪伴性质的吻。
我不爱他。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