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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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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笑他,这是一个人应该兴奋的时候了。想想看,多少人垂涎过的一块肥肉,如今居然为他叼住了。再过一些日子,他不是就生活在这干橘子的另一面了吗?没有了饥饿,没有了黑暗。当东半球的住客在昏睡或挨饿时,他将在摩天大楼中使用着刀叉了。楼外汽车一定多 
  得如苍蝇。他真不知道自己将了不起到怎样地步了。 
  于是,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成了他近日的口头禅。 
  他恭谨地对牧师发誓: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我要专心学道。逢礼拜日必去教堂守安息日,为咱们中国基督教徒争脸。您放心,我去 三年,我一定把美国神学研究透了,回来听您使唤。我永不辜负您的这次提拔。 
  他又稍稍得意地对育德校长说: 
  我这算是暂时告假。回来我还在您手下教书。到了美国,得机会我必定替本校募捐。我宣扬您办学传道如何热心。您放心,我此行便如同您派去的一个驻美代表。
  然而对于一般贴己的老朋友,他就更诚实了。他咬着牙根,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辉说:瞧着,咱们拚上它三年命,回国保你不认得咱!(也许我还上欧洲混个几年呢,得看情形。) 我研究透了,中国人在美国出名最容易:只要你脸皮厚,到处演讲,讲他们爱听的,讲他们没听过的,像中国人的哲学——八卦,每回卖五块美金门票,保你听众挤个水泄不通。其实,咱们在街上遇到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削发为僧的鬼子,肯揭露本国丑态的鬼子,不也围得密密匝匝吗?到了外国谁还要脸,又没个熟人看守着……  

  王志翔这番志向诚然不低。但自来好事总是多磨。拿撒勒医院的寇鲁医生摘下眼镜,用至为怀疑的眼色看了他一下,然后在王志翔出国体格检验表的肾部项下,竟写上尿质不洁,曾患淋病这么个肯定的诊断。 
  一切虽然未出教区圈子,这事不久外面还是有些风传了,然而极其含糊,只说王志翔有了隐疾。话虽然含糊,对于前此失败了的竞争者却不啻是洒在灰烬上的一滴挥发油。 
  那一晚,刘牧师又听到一阵急遽的叩门声。他马上端了烛台去开门。这一次,咕咚跪在他面前的是王志翔了。他满脸抹着泪,指着墨色天空发誓,他从小到大从来没嫖过。他承认只有一回,一个撒旦朋友把他拖进一个暗门子,他一路骂着那个朋友缺德。他说那个朋友如何同那个坏女人放肆,他自己却蒙严了眼睛,躲在房子的一角害怕着。直到那个撒旦朋友干完了坏事,又拖他出来时,他才恢复了呼吸。他连那个私娼家门朝哪方开也记不清。…… 
  刘牧师,您人情做到底,帮我帮到底。我将来如果有点发旺,我不忘您的恩德。这事情您别声张,我进医院,我快些治…… 
  王志翔一抬头,烛光映出的是一张严峻得吓人的脸,骂他下流、无耻、丢人……当牧师不屑地转过身去要走时,匍匐着的年轻人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襟:牧师,您别这么狠!都不看,您看小婷的面子。您知道我至少是个有良心的人。您在那么些青年中间挑选了我。多少人反对,埋怨,说您偏心,说您没眼光,您都不睬。如果我这事宣扬出去,您想,他们不是更快意了吗?您不是真没有眼光了吗?郭太太的亲族对您不将失掉信任了吗?…… 
  他连连这么一问,给牧师也问了个愣。他抽回迈出的脚步,缓缓举低了烛台,重新又照了照王志翔的脸。 
  那是一张令人坚信不疑的诚实的脸。 
  三 
  王先生,方才按铃了吧?胸襟绣了17号码的看护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探进一个脑袋——这个字也许用得笨了,因为那明明是一张美丽的脸,上面还滴溜着一对不甚知愁不很会发怒的眼睛。 
  嗯,王志翔平躺在雪白枕头上遐想着的脑袋向上抬了抬。高凸颧骨往两旁一拱,挤出了一滩茫然的微笑。 
  您要什么?看护走近了,白布衫里摆动着一条稍短但还窈窕动人的身腰。 
  告诉我,密斯潘,你同忠亮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前天晚上你出去后,我想了许久,我觉得你们简直是马马虎虎就订了婚,嗯?方忠亮是他中学时代的一个同班,现在一家火油公司当书记,是当地业余网球队的中坚队员。王志翔一进院就对这活泼喜欢笑的 17 号发生了兴味。及至由闲谈而知道了是他旧日同窗的未婚妻时,彼此之间更来得熟稔些了。 
  养您的病吧,问这个干么,碍着您!养完了好去逛新大陆。女人调皮地笑了一声,闪身出去,又忙别的事儿去了。 
  人虽出去了,那影子可还晃在王志翔的心坎上。  

  每个人心坎上都应该藏躲一只美丽影子,凭什么他就老得惦记家里那个满脸雀斑的糟糠之妻?粽子脚虽然可以放大,然而终于还比不上天足啊。第一件烦死人的事,是她走起路来总活像一只芦花鸭子。瞧人家密斯潘,两只又玲珑又轻盈的脚,跳跳蹦蹦,还有那只握了体温表向他唇边送的手指,多白多嫩呵。而且每天她还捏住他的手腕不放。还看那白金小表呢,谁知她试的是脉还是心!
  前天晚上她值夜班。趁着她冲药的工夫,他们长谈了一下。他述说方忠亮和他交情的深厚,两个人在学校里如何要好。方忠亮在校时就是体育名将,每次运动会他必得一串金银奖牌。王志翔夸耀他自己不用赛跑,每次必有奖牌到手,因为考试时候他们全得向他借数学的算草。然后他吹起自己多么用功,多么能干;如今,教会看他有造就,特意派他出洋留学去。话又转到美国怎样阔上去了。当她听说美国每 个人都有一辆汽车时,她羡慕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不稳重然而也不世故的女人,尚不深知一个自私的男人怀里可以揣着怎样一具卑污的算盘的。无心在这样单纯乐天的女人不是罪过,是可悲。看到方忠亮娴熟的球术,她无心地抽了一口凉气,随着她无心地吸进一纸婚约。如今,她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还是无心的。然后,她转身按照电铃明暗器上燃亮的房码,到另外病房里照顾去了。 
  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却没法睡下了。他辗转反侧,心神总也宁静不下去。恍惚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股圣灵了。他判定这是一个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还是有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确没志气,成天打球,在学校里就泄气,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靠准不是他的敌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学,他觉得这似乎不大应该。 
  ——这种女人还不是同谁接近就属于谁! 
  另一个低微的但并非无力的声音这么说。同时,一涡柔媚的笑出现在他跃跃欲试的心坎上了。他转念将来如果真地成为哥伦比亚博士,家里那位怎么抬得出来!尊荣与美丽向来是并肩而立的。《圣经》里讲的是真理,但有时还不妨用天理压倒那个。 
  在医院里十天左右,他不再管 17 号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胆地(可也试着步地 ) 问:紫霞,等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你就当博士夫人了,你愿意不?咱们真是有缘,准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对于女色向来是无动于衷的。凭我,要找个女人总不成问题吧,然 而到如今,我仍是个光棍,或者说是童男子。你不答应我,我就光着棍出洋。那时一高兴,我也许娶一个美国老婆!不过,唉,种族不同,将来生出孩子总不好办。还是咱们俩吧。紫霞,你怎么说呢?你放心,没有人敢反对咱们,只要咱们自己可靠—— 
  女人为他这一番话说愣了。她没的可说。她尽自呜咽着:怎么好,你们两个我谁也舍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决了。 
  那个她也舍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从哪里听见风传,一个下午,放下球拍,一口气冲到医院来。他气势汹汹地一直闯进了看护楼,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咬牙骂着:你——你——不要脸的女人! 
  骗人,你丢我就丢吧,干么还鬼鬼祟祟!弄得家里爸爸都知道了。他们谁都讥笑我,说我——都是你。不等你丢,我先休了你。给我滚……说着,他的气更压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头发,劈手打来。 
  潘紫霞往楼口扑奔,尖声嚷着。 
  医院里许多工作人员都走出来了:骨科医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个戴小白盔的护士,大家上前齐手把这个莽汉拉开了。 
  女人嘤嘤地哭着,梳理着额角上的乱发,然而却像是自知理亏似地躲到一旁,垂头抽噎着,摸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愧。 
  方忠亮双手 在腰际,苍白着脸,嘴里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丢去。 
  这是老北京的高跷会图。在喜庆的节日,往往有男子扮成女子模样,或者二三人扮成一出戏,用两根木头绑在腿上,往来逗舞。  

  四 
  王志翔出院了,还是院长亲自到病房里请他走的。 
  他睁大了眼睛想解释,争辩,申明他如何规矩,然而他怕洋人那副铁青的脸色。包围他的,还有那么些双鄙夷愤慨的眼睛,闪烁在一只只小白盔下面。他有些莫名其妙:干么她们还嘀嘀咕咕地议论呢!
  当他对那个替他收拾床铺的看护怯生生地说我要看看潘紫霞女士时,只见那个短胖女人撇了撇嘴,睬也不睬地嘟囊着:还看她呢,哼,改日再见吧。 
  躺卧的姿势是助长头部发昏的,况且半个月来,王志翔在白被单里翻腾着身子,还做着那样绮丽的梦。走下医院的台阶,世界在他面前旋转有如吊在空中的秤锤。重新嗅着室外空气,用肉眼摸触到阳光、熙攘的马路和路上的行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使他兴奋了。但是回首石阶上面的医院大门,那里可又似有什么东西向他沉重地压了下来。
  终于,他还是胜利地笑了。一个前程远大的人是不宜有过多琐细计较的。反正不久他的脚将踏在西半球上了。谁也挡他不住。而且,而且回国来还有白嫩胳膊挽住他呢。 
  想到白嫩胳膊,他脚步迟缓了。临离医院他原想看她一下,她究竟哪儿去了呢?他心下有些疑窦,可还盘算着怎样下这第二步棋。他得帮她和方忠亮和平地分手,务必做到不伤及他同方某的友谊。 
  然后,还得连上帝全瞒住,两人秘密订了婚。这个要蒙盖得紧紧地,直到他回国后才发帖子。那时谁还有得说! 
  他这么安全地筹划着,就走到牧师家了。 
  他又踏进这个地方了。直像一家人,他不必通知地就奔到牧师的书房。然而空空的,只有一幅耶稣受难的像挂在那里,使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竟一直奔到牧师内宅来了。他嚷着:王志翔来了。然而刘太太只淡淡地说一声:牧师出去啦。再没有下文。 
  他很诧异。他寂寞地扑奔刚放学的小婷。那小姑娘想往他怀里钻,却即刻为她妈妈拉开了。 
  走出牧师家门时,王志翔是垂了头的。他虽然满身罩着阳光,但他却觉得世界对他分外阴暗,窒闷。他开始感到环境对他有些过意不去了。他用很轻的步子,几乎溜着墙边,踱进了育德学校。走过甬道,他还猜疑着那些暧昧的注视。好了!他终于算逃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锁上门,第一件东西,他看到他那些只装满了希望与宏愿的箱笼,一切布置安排都依旧不曾移动。 
  突然,他倒在椅子上爽朗地笑了。他以为什么都丢失了,都完了。 
  如今,一切似乎又在掌心寻到。他笑起自己适才的胆虚来了。 
  然而在宿舍里碰到阔别半月的教务长,那个人却不再净说着到美国的时候,替我买点无线电书的话了。他只冷冷地同他握一下手。学生们态度的变化更明显了。没有人再追着叫他王博士了,有些见了他,竟远远就避了开去,像是存了什么戒心似的。 
  他生气了。他一把抓住一个熟学生的胳膊,拽到房里,死乞白赖 
  地诘问他。 
  那个学生先向窗口戒备地瞥了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徐之棠先生告诉我们大伙儿说——说——说老师在医院同——同一个看护发生了不好的关系——昨天徐先生还说——说老师还—— ——徐某,好你个踢我后脊梁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着又问:那么,他究竟说发生了什么关系呢? 
  学生这回可给问得茫然地摇了头。他总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时张张望望。王志翔急忙跑去把窗帘放了下来。沉默一会,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说:——说什么有了孩子的话,还说——说这个倒方便,因为师娘是看护……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料不到这阴险的家伙已摆布他到这步田地了。 
  这时,那粉色的影子离他淡了,远了。他更关切的,是曾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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