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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啊!我叮嘱老冯不许声张。我不愿扰动别人的安静,我要默默地守着他们领取幸福。
回到局里,我又后悔起还不曾报告上司矿山不稳的事。我的工作虽说是调查工人生活状况,但工人生命所系的事我怎能漠视呢?唉,我这人真不中用!补报呢,又自露马脚,找经理责备,记恨。我咬着下唇在房里用紊乱的步子量着地板。我不晓得该怎么办!隆隆的铁车又在我耳畔响起来了,那些黧黑的脸似乎龇了一排排白牙向我狠狠地咒骂:你这人——你这该杀的人哪! ——如果去呈报……
我这样试着想,即刻上司一张难看的脸浮现在我的幻想中了。也许是撤职,也许——横竖结果是不会好的。
——已经快一个星期了,你睡觉了吗?——多难听的话!
那天黄昏,倚着道旁的白杨,我看见淡绿的灯光下有女人在嘤嘤地哭着哪,她倚在男人的怀里。
你不能去说说吗?刚到一个星期就下矿!而且是在蜜月里。女人紧紧地抓住丈夫的领带,呜咽着,絮絮地求着。她那副玲珑的脸蛋,这时已沾满了泪渍,浑身还不时在抽搐着。
丽丽,这是没办法的事。男人把手掌沿着那柔篷的头发滑着。
他仰了头,心里像在打仗。他凝视着灯光,手却仍在轻拍怀中颤栗着的肩膀,呓语似地自己嗫嚅着:世界是一整个,我们没法脱离它去另盖一座乐园。它嫉妒,它不准,它将动手拆毁——
那一夕是凄凉到令人不忍卒睹的话别。我直守到两人进房里收拾什物去,才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踱了回来。
走过那方方的建筑时,我听到一种节奏疾速的音乐,夹着窸窣的衣裙相触和脚步杂沓的声音。窗口露着许多只胳膊,上面闪烁着许多亮光,如流星。几个孩子堵在三楼的窗口,托着小腮帮数着来往的汽车。他们是被妈妈骗到卧房里去的吧!和一切孩子一样,跳舞会和我也是无缘的。我匆匆走开了。
自那天以后,我没有勇气把散步的路程延长到那平屋了,因为遥遥地,我已由楼下的漆黑,想象出楼上靠东南角那盏残灯下是一张怎样狼狈的泪面了。红灯老人感到奇怪:我常常未等他把红灯散尽就兀自折回。
先生,你张望些什么?你的路比我的应该还长呢!他扶着车把关切地问我。半车红光把他苍老的脸照得不知年轻了多少。
你去吧,我不能再走。我倚着细长灯杆,无心地拈着松针。
我不懂得你们这些年轻小伙!红灯老人似乎不愿费力去猜测,就重新扶起车把,缓缓向前推去。一盏盏红灯随着他的足迹散在道旁。
谁也未料到,灾难一直在不停息地酝酿着哪。星期五下午,局里连连接到矿井管理处几次紧急长途电话,报告井势不稳的消息。啊,没有人再比我那时更痛苦了!我深悔不曾报告上司。几次我抓住头发想拿出凶犯自首的勇气跑去报告一声,但另一个狡黠的声音总在我心里问: ——那样有什么用呢?
星期六黑早,我还没有起床,宿舍甬道里就嘈杂地议论开了。在我们这宿舍里,这是不寻常的。平日,这时分茶役提着热水壶由门口走过都蹑着脚尖,今早,骚动替代了原有的谧静。我侧着身,听到许多扇门开了,一定有许多只脑袋由门缝里伸了出来,因为随即听到许多人问:喂,老马,怎么回事呀?
声音里都带着几分恐怖。
我忍不住了,就踢开被窝,裸着脚奔了出来。
什么事情呀?我一把扯着茶役的袖口,睁大了眼问。
矿井出乱子了,活埋了三四十!
啊,活埋了三四十,我头昏了。这些人全是我埋的!
我草草穿上衣服,也顾不得洗脸就走出房门了。同事看我恁般慌张,以为有我什么人死在里面了。
嘿,你干么着慌啊,死的都是工人,除了一个外国回来的工程师。
外国回来的工程师?这是梦啊!一切我所担虑的,就全为恶运证实了吗?我直瞪着眼睛,闯进那个拦我去报告上司的同事房中。他正在安闲地刷牙,看到我,就由嘴里拔出涂满膏沫的牙刷。
老常!我嚷着,糟了!全是我,全是我,这个凶犯!他愕然了。他仔细端详一下我颤抖着的脸,就鬼鬼祟祟地赶忙关上房门。
老常,都是你,拦我,拦我。瞧,这下我拿什么脸活下去,你说说——我似乎在表白自己,又像推诿着杀人的罪名,向他抱怨着。
听完我这一席悔恨的话之后,他一脸的紧张倒松开了。他漱着口,甚至微微有点笑了。他告诉我矿山不稳是人所共知的。这么快会陷落虽然没有料到,可是早晚也是得陷的。一年六回,谁去调查,那边工头也那么嘱咐。这回聘请新工程师为的就是勘察新井,好补偿必然的
损失。
这话能作为开脱的借口吗?不能。可是我也觉得肩膀轻松多了。我开始省悟到自己只不过是个小职员,把偌大惨剧的责任都拉到自己头上有些可笑。但心上总还有点什么在绞缠着。我什么都不敢想,特别怕记起赖飞道上的一切景物。
上午,公事房里的电话铃不停地响着。工人家属殷切的打听,新闻记者好奇的探问……
但经理有话:关于这事不准泄露,只准用真相还不清楚来搪塞。
但这事终于被证实了,因为三十七具尸体已经挖了出来。许多哭成泪人的家属用笨重的
车辆来领取一具装殓了尸首的薄木棺材和一张五十块钱的支票。
年轻工程师的黑漆棺材,用扎了白绸的汽车一直载到赖飞路道旁的万寿公墓去了。
同事商量送花圈,我也茫然地随了一份。但追悼会和葬礼我都不曾去。我不敢去。他们一回来便学说灵柩入土前,教堂牧师祷告声多么沉痛,并连声夸说那女人多么年轻,漂亮。他们又研究起一个美丽女人呜咽时的妙态。他们每个人似乎都很关心这小孀妇,讨论了许久。
我不曾说什么。
过了好些日子,一个黄昏,我为试试自己的勇气,才又登上那停在红牌下面的公共汽车。赖飞路虽仍奔驰着载了爵士音乐的汽车,但细长电杆上的灯光可昏暗多了,像哭肿了的眼睛。沿着赖飞道,我拖着沉重的脚步,撩触着松针,麻木的手指再也感不到那针尖的刺痛。
烟囱那傻家伙依然喷吐着无名的怨气,浓黑,弥漫四周空际。学堂的圆形建筑仍如一尊弥勒那么仰天晾着肚皮。晚祷钟声响彻原野,永像叮嘱着路人一件事。
平屋已不再有那柔和的灯光,连楼角的残光也熄灭了。我好像听到远方有叮当沉重的金属声穿过这黑色天空,即刻有无数火花在我眼前进发。诳诞的夜,现实的装帧者,我再不敢向前迈一步了。
尖尖的漆皮高跟鞋又开始在搓揉起听众的神经了,许多只手又响朗地哗喇起骨牌来。我木然地呆立一下,就匆匆地逃了回来。
一九三五年九月
俘 虏
别瞧荔子是个才十三岁的小姑娘,见了不快意的男人时,她早就会把小嘴岔往下一撇,轻轻而狠狠地骂一声讨嫌的了。当爸爸勒着妈妈的头发,呱咭呱咭地揍,她顿着脚,哇呀哇呀地哭时,她已学会了在哭泣的中间夹杂上讨嫌的了。她偷偷地一面为妈妈捡着拔断了的乱发,一面跟呜咽着的妈妈一道嘟囔着:讨嫌的男人。
从此,担水的汉子不当心踩了甬道旁她的凤仙花时,小小指头会死死地使劲戳着那油紫的脊背,骂着:讨嫌的大李。当她正喂着小咪咪肝拌饭,爸爸立在檐下喊荔子,给我打半斤玫瑰露时,她不甘心地把咪咪放下,俯首在那温柔的小动物耳畔低语着:讨嫌的爸爸,害我的乖吃不舒服。
胡同里过聘姑娘的花轿,她跑出来张望时,隔壁总不缺乏拿逗小孩开心的人,扯了她的辫梢问:荔子几儿嫁呵?于是,荔子不屑地撇了小嘴儿,把肩头的两条小辫往后一甩,爽快地回说:我?我才不嫁给讨嫌的臭男人呢——挨他的揍。那多嘴的人如再追问她寂寞不寂寞的话,她会哼那么一声:没有男人就寂寞?我的小咪咪要比一个男人温存多了。
七月的黄昏。秋在孩子的心坎上点了一盏盏小萤灯,插上了蝙蝠的翅膀,配上金钟儿的音乐。蝉唱完了一天的歌,把静黑的天空交托给避了一天暑的蝙蝠,游水似地,任它们在黑暗之流里起伏地飘泳。萤火虫点了那把钻向梦境的火炬,不辞劳苦地拜访各角落的孩子们。把他们逗得抬起了头,拍起了手,舞蹈起来。多少不知名的虫子都向有大小亮光的地方扑了来。硬壳的,软囊的,红的,豆青的,花生味的,香瓜味的,各色各样的小昆虫一齐出游了。墙壁里,茵陈根下,蟋蟀们低低地、间断地呼应着。
满草坪上忙着的净是孩子。有的张宽了小胳膊,学鸽子盘旋,嘴里还嗡嗡地哼着鸽哨在空中发出的响声。有的正用巴掌替自己的歌打着节拍。凑上十几个孩子就能玩猫捉老鼠。还有一些孩子们正围着一棵松树。干着一件煞是有趣的事。安稳的孩子们盘腿坐在小土坡上。一个谜语道出,十几个小脑瓜都仰了起来,想从那黑黑太空中的红碎小窗户里窥探一些隐秘。一颗顽皮的星星坠了下来,他们异口同声地吐出惊呼的气。这新奇的惊喜,会暂时撇开猜谜这回事。
在这草坪上想找荔子是不容易的。那种游戏差不多都短不了声音高力气大的男孩子参加。这些讨嫌的回回都害她噘着嘴,踱回家去。于是,她结合了几个趣味相投的女孩子,抱了她的小咪咪,走到另外人迹稀疏的黑黑角落里,低声唱着《小白菜儿地里黄》,用花巴掌作节奏,任小巧的萤火虫环着她们身边飞。没有喧嚷,没有殴斗,轮流着安闲地学说着各由妈妈处贩来的故事:有那么一家儿啊……
当荔子正把由《儿童世界》看来的小猎手的故事学说给隐在黑暗中三个模糊的小面孔听时,突然远处起了一阵噪聒。一片呐喊声随了一把火炬奔向这边来了。愈逼愈近,直扑到四个孤单无助的女孩面前。
呔, 鼠 辈听真;我乃托塔李天王是也。特来 捉你等, 有要 事相商。如违我言,一刀一 个, 管 杀不 管 埋。首领 是拿了火 炬的孩子,挺起用墨描竖了的眉毛,拈着假须,学着舞台上武生的派头,滔滔如流地背诵着。来者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率领着五六个年纪
相仿的同性伙伴。一股残香已烧去大半。红红的火焰,映着橘色的脸蛋,映着有绿林威风的小眼珠。每个腰间各插一把刷银的木刀,挟着几片用瓦砾磨成的镖。
讨嫌的男人,我们碍得着你们吗?荔子理直气壮地责问着。她 了 大襟上的尘土,想不去理睬来者,继续说了下去。但当前森凛的声势却不容许她加以漠视。
走,荔子。舞台的话说干了以后,常人的腔调又拿了出来。走,跟我们去商量七月节晚上都预备什么灯。说着,首领就动手去拖。
去,我自己管我自己的事,用不到你操心。手甩开了。
不行。首领英武地把双臂盘在胸间,坚决地摇起头来。今年咱们得商量商量谁点什么样的灯。不能像去年似的,王八灯掏粪灯乱来一气。你先说,你打算点什么灯吧?
我点什么灯也用不着你来问。讨嫌的!
用不着我来问?我是头儿。他们全是我的护卫。
去,荔子站了起来。呸,头儿,萝卜头儿!你是谁的头儿?
我们属不到臭男人家的。
呔,叉了腰的首领横在她们面前了。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若要由此过——他嗖嗖地拔出了木刀,返过身来,目光炯炯地向着呆呆的伙伴们。
留下买路财!护卫们齐声喊。
讨嫌的,人家玩也碍你们事!荔子迎头冲了开去,想避开他们,如已经逃回家去了的那些听故事的同伴一样。
但首领把刀一横,喊一声 :弟兄们,动手呀!于是几个拙笨的孩子就遵命上去捉那双纤小的手臂。立时,箭一样地射出一阵尖锐的嚎叫声,直到把草坪上纳凉的大人喊了来,把首领的胖父亲也喊来了。
铁柱儿,你又干么哪?你又干么哪?给我家去。瞧,扮成这鬼样儿。英雄的爸爸一把就先将那钩在耳根的假胡须扯掉,劈手在英雄身上肉厚的部分重重地打了一巴掌。给我家去,你个强盗。丢脸来哪!
铁柱儿生得虽是一股英雄气,爸爸还是要怕的。《七侠五义》里的英雄也没有回手打爸爸的。但铁柱儿不服。他不甘心即刻走开。
贱荔子,臭荔子。瞧着早晚——话没说完,腰间挂的木刀已经成为折磨自己皮肉的刑具。
铁柱儿狠狠地咬了一阵牙,消失在秋的黑暗中了。
堂堂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