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诉了她。
绿漆门又开了。这回洋人是用了对乞丐的声音问他:你叫什么?
孩子据实告诉了他。当他发现账单上遗落了这个名字时,他才把他重新唤进房去,用那戴了金晃晃戒指的手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然后才打开那个沉重的抽屉,老大不耐烦地数了一把钱丢在桌边 :拿去!
孩子哆哆嗦嗦地把钱拢 到 掌 心, 还 鞠 了 一 躬,倒退走出门来。绿漆门訇地又关上了。
这时,太阳已向西沉,孩子的影子在草坪上变得修长了。 他攒了那块白凉凉的
洋钱,又腾出一只手来数那把铜子。嚎哭了很久的他,这时脸上倒漾出些微笑了。他一壁走,小心窝里一壁盘算着该买些什么。 突 然, 一 个 人 同 他 碰头了,那是他一个师哥。
小兔崽子,哪儿去?师傅找你哪!
他想马上回家,但那个师哥却把他拖到那黑房子里。
迎头,他受到的是一阵骂,然后,师傅罚他一个人扫那片地。地上混在羊毛里的,还有枣核和香蕉皮。那是刚才师哥们狂欢的痕迹。他遵命屈下腰来扫,拢过一笤帚,他算熬过一段。
好容易,他被释放了。他一口气跑到桥头上。时间不允许他东买西买了。他径直跑进那家鲜果店里,哗啦将袋里所有的钱尽数倒在摊子上。
掌柜,掌柜,我要——我要好吃的……
鲜果店的掌柜对这个急性的小主顾感到纳闷。问他到底要什么,他茫然说不出来,只用手指着摊架上陈设的那些东西。
我要那黄的,还要——犄角上带叶子的,那铁罐里的也要。我要香蕉,要藕,藕粉也要……
他想不到一块半钱能买那么些东西!总之,他走出时,成为一个他提着那么一大堆东西,呼呼地一口气跑到家。时候是黄昏了,太阳已躲到另一个不可知的世界里。往常,这是娘儿两个坐在屋檐下讲故事的时候了。这时,他小心跳动着,想着到家该怎样哄他妈妈呢。
走进院子,他听到的是一阵连续的呼叫声,而且是酸辛辛的:大妈——大妈——您答应啊!大妈……您可不能丢下乐子不管啊!
孩子像是意识到什么恐怖来了。他即刻奔到房里,把所有东西丢在外屋桌上,便扑到妇人的身边来。
这时妇人眼睛正紧紧闭着,胖姐姐扶了她半坐起来。连漠不关心的婶婶这时也站在旁边了。胖姐姐一声跟着一声地叫着,她急得满脸红涨着。
孩子忘命地爬上炕去。他握到的那双手已是冰凉的了。他几乎哭出声来。
乐子,可哭不得,你叫她,你叫啊!胖姐姐睁圆了眼睛催着他。
她喊得嗓子都嗄哑了。
孩子紧紧搂住妇人的脖颈,扯了喉咙在她耳边嚷:妈,妈——您睁眼,您儿子回来了。乐子回来了。妈—— 啊,伟大的天性,妇人的眼皮果然有些松动了。微微隔着一道缝,借着白眼肉上仅余的一丝黑眸,她瞥见了她的孩子,她的肉。她像是竭力在作着活下去的挣扎。
孩子即刻跳下地去,把丢在外屋的果子尽数抱来,放在妇人身边。
他搂住她的脖颈,把那黄澄澄的果子凑近她的鼻孔。
一阵沁香,也许是孩子的一腔真情,她黑眸子居然退回一些了。
这时,胖姐姐赶忙到外屋去切苹果,剥橘子。
妇人尽对着孩子摇头,像是有多少说不出来的话。这时,她淌下的泪也是冰凉的了。
好像知道那片苹果是她孩子起早贪黑用血汗挣的,她颤巍巍地把嘴张开,想吃它;及至苹果塞到嘴里后,她松软的眼皮又阖上了。
妈——妈——您瞧乐子,你瞧哇!
她只翻了翻白眼,喉咙里哽咽了一下,身子便瘫软在孩子的怀里了。
妈,妈——妈呀——
震天的哭声也叫不回这沉落下去的太阳了。
孩子抱了那个冰凉的身子,隔着眼泪看这个世界。
世界对他从此永远是冰凉的了。
一九三七年五月
一只受了伤的猎犬
当我倚在沙发上,试吸着今天过江新买来的一只烟斗时,望着那盘旋在眉睫间的白色云雾,心头猛然冒出一个古怪感觉。我整整衣袖上的皱纹,走近衣柜,对着那面穿衣镜端详。烟斗的柄乌黑,细长,而且柔滑,头部却又那么沉重,壮实,微微透点温暖,很庄严地由我嘴角长长伸出,宛如我的四肢以外,凭空又添了个小拳头。不俨然是个小绅士了吗?
起初,联想到见闻里的大银行家大教授,我的腹部不由得也便便鼓起来了。正得意间,心上另一个声音却咯咯笑了起来。记忆刹那间把年月搅混了。它缴了我这年轻绅士的械:剥光了那身毛哔叽西装,拔去我那只骄傲的烟斗,一个梳了小抓髻,成天跑在车辙里的毛孩子浮现在我眼前了。虽是二十年前的影子,可还那么鲜明:嗓音仍然脆朗得震耳,通身骨节一时也不甘消停。
谁能不笑呢,二十年后,这毛孩子脖颈上系了条丝质领带,叼着这样一只漂亮烟斗了。
前次因为在舞场里惹了点小乱子,父亲还来信申斥说:你旧性不改,必仍与顽童家熊往来无疑,前途可忧之至!
二十年来,每次骂起我来,固执的父亲总不忘记这个不幸的名字:都是你那痞蛋朋友,把你教、教、教、教成这个鬼样子。在学校么,调皮,胡闹。记过有你,不及格有你,追女人有你,怎样下坡怎样溜。反正你走运碰上个挣钱的老子么,老牛拉车,给你们奔…… 愈说他愈发火。
爸爸,家熊他死了,让他平安点吧!
什么?呃,这孩子真死了吗?惊讶的神情里像是含有期待了解一下细节的意味。
我低下头去。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家熊的存在对我是怎样一个座右铭。他去了东北,领着一队义勇军去打过日本兵营。我改不了旧习,那自然泄气 ;但至少他的影子使我时刻感到惭愧。可是在父亲面前,还得永让他替我背污名,他多冤枉!我满心要向父亲解释这个痞蛋
近几年来的壮烈作为,我又不相信他能了解那作为的光明正大。我不应替这个亡友招再多的咒骂。
是怎样死的呢?父亲冷酷地问,我愣愣地望着他。看我没有下文,就自己回答着:哼,绝不得好死。究竟什么才是好死呢?父亲的好,指的一定是在分产业的遗嘱上签了字,穿上蓝袍青马褂,枕了莲花枕,放进檀木棺材里去吧?那末,家熊的死可太仓促了,来不及布置这些排场。也许浩荡银灰的闽江为他打了个紫色漩涡,乳白色的海鸥当空一个寒颤,那便是他仅有的肃穆葬礼了。
这时,在我眼前又涌上了那滩血的影子:鲜红,黏糊糊的,似还腾漫着白色的热气,是青年理想主义者浩然之气啊。
我赌气丢开了那柔滑细长的烟斗,穿衣镜随之也失掉了它的青年绅士。
当家熊还害他妈用颤动的声调央求着熊儿,你别又给我惹祸喽的时候,我们便已经是莫逆朋友了。自然,这份友谊是几番厮打的结果,而且是在相持不下的厮打中成长的。
那时,他住在褡裢坑,我的家在小菊儿胡同,仅仅隔一个叫大院的空坪。那是左近百十多孩子们的游廊。(几年前,我因事走过那老地方,空坪,我们童年时代的伊甸园,早已为地产商密匝匝地盖满了不中不洋的房子,再也闻不到那沁人肺腑的草香,强行塞向鼻孔的,净是廉价的油漆味。为了地形改成东西横通的,巷上已钉上了一个扁担巷的搪瓷牌 ) 这游廊的北面,是一座年久失修的关帝庙,山门前栽有一排垂杨柳。夏天,细长的柳梢时常淘气地抚摸着乘凉的脑瓜。然而那时,我同家熊身量都还矮,我们仅止摸得到刘老头的桌沿。
对了,刘老头是常川在垂柳下摆摊的一个小贩,我们成天碰头的一个北极老翁。他长年吧哒着那杆短粗烟袋。夏天,垂杨柳上,蝉聒噪地唱着,他在柳荫下摆起一张四肢残破的桌子,用沙果,玫瑰枣,金黄的吧哒,嫣红小嘴的桃子,和一张慵懒的脸,点缀了这幅长夏消暑图。冬天,柳树的枯枝上挂了雪花,他搬出那只用铁片箍成的火炉,里面堆积着金黄瓤的红薯。他佝偻着腰,双手插进袖口,瑟缩地围坐在炉边,像个幽灵。每看见一个戴紫红风帽的学童走过,总咧开没有了牙齿的嘴,哆哆嗦嗦地招呼着:手冷不冷?我给你温温。 空手伸进去,却握着一块滚烫的红薯出来了。
我同家熊原不在一个私熟里上学,然而这刘老头是附近孩子们的一块磁石,他把我们吸引到一起。他出主意玩。剁白菜哪,车轱辘院哪,日儿日儿地当鸽子呀,玩急了,又得他费好大力气把我们拆散开。如今,阖上眼来,我还能听得到草坪上那片蜂窝的喧哗。童心未死的我,血脉也仍为之激动。我记起许多只小眼睛,小鼻子,点花名时叫苹果李子的,当老虎的,当张飞的,但除了家熊以外,要我把人同姓名联在一起,已不可能了。
第一次我是怎样碰到家熊的,我记不清了。只记得一个黄昏,天边布满着梦样的晚霞。一群刚散学回家的孩子们在草坪上玩着剁白菜。忽然,我们听到一阵叮 声:一个人骑了一辆脚踏车在暮色苍茫中由褡裢坑驶来了。这种脚踏车如今在马路上多得像苍蝇了,然而在我小的时候,可还新鲜得要命,因而上面那个骑士一定也满脸得意之色。
自然,白菜是剁不成了,我们都向这怪东西扑来。
那个骑士(走近一看,才知道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大概是个因公赶路的。好像车梁上还挂了个白布袋 ) 看见我们向他扑来,就着起慌来。他使劲响着车把上的铃铛,并且厉声吆喝我们。他一点不知道那清脆的铃响和陌生人的愤怒对孩子正是一种祟惑。我们如一群矫健的小猎犬般地向他撒腿赶来,一张张小喉咙都扯开来喊着,直像凭声势就可以捉住这只奇兽一般。
忽然,一个跑在前面的孩子真地用手去捉那飞奔着的车轮了。
一声尖锐的哎哟,车倒下来了。勇敢的小猎犬也扑倒在地上。那是初秋,太阳老早就落下去了。草坪上的喊声忽然寂静了下来。那景象是颇肃穆的。
我赶紧追了上去。孩子的胳膊这时还压在胶皮轮下面,花格夹袄上似也染了些血迹。看他那样咧着嘴喘息劲,可知碰的还不算轻。他呜咽了,泪噙在嘴角,可始终也没哭出来。
这时,暮色里,蹒跚走来刘老头。也许老头子那天酒过了量,他扶起地上的孩子后,突然一把抓住那个已经惊慌失措了的骑士。他通身颤抖着,他的声音更其颤抖,指了那个人的鼻梁说:你这个瞎马海!你是出来报丧的吗?这么慌张!这……指着不断哽咽的孩子,是一门一户的独生子,你,你混账!你怎么单挑 撞?铁柱,去,去请祝二太太来。又朝那个骑士气势汹汹地说:你休想跑,有我这条老命在,我不让你跑。
铁柱被差去后,刘老头抚着那孩子,叫着:熊儿,好乖孩子!自己唠叨起来了。他嘟囔祝家当初也过过好日子。二爷脾气古怪,待人可厚道。他不贪赃,是气死的。祝二爷就留下这么条根。
这时,那个骑士等急了,他想挣脱。他一定有急事在身,他恳切地辩白说,是孩子追他,怨不得他。
放屁!怨不得你怨谁?
这时,铁柱已随了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走来了。我们即刻知道这是熊儿的妈,可是昏暗的天色使我们无从看清她的脸,只觉得一个 穿了竹布衫的消瘦影子,由远处移近来。由紧促的脚步声可以听得出她的仓皇。
二太太,二太太,没等她走近,刘老头就嚷了。他把呜咽着的熊儿推过来,是这小伙子碰的。是他,给我一把抓住了。他狠狠望了这囚犯一眼,吐了口唾沫,可还不撒手。
妇人顾不得听他,只一口气扑在孩子身上,搂着他。刚一触着血迹,她就哭了,无声的抽搭,一个忠厚无能的妇人的哭泣。我们都在等她
干脆给那骑士一巴掌,她却尽搂了孩子,说着:我这苦命的老婆子,怎么这么苦命!不知道她是向刘老头,向我们,还是向她自己:我可怎么好,你这么一个啊!可怎么…… 把这小子送区,没得说的!刘老头坚决地主张。
这时,肇事者上前给祝二太太深深作了个大揖,一半辩白一半央求她,说了姓名住址,赌了一大堆誓。
我们没听清他说些什么。总之,在刘老头捶拳顿足之下,那个老实人又骑车走了,随走随回头说:太太,你心真好!
这回我们不敢再追那怪物了。
我这块肉,我知道他手脚不闲。刘老头,我不能硬扯住别人。
祝太太扶了孩子,母子的背影在昏暗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