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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北京的小胡同 作者:萧乾-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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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此种使命的一个。设若她不能用果子的数目来证明她工作的能力,她的地位也将如那未结果的花一样凋谢了。所以,每天徐军官讲完了道,她便逡巡于妇女听众之间,用伶俐的口舌劝人悔改。她有耐性。当一个中年妇人犹豫不定时,她会用微笑鼓励她,并说着许多好处,管保她当家男人也必同意。遇到固执的老妇人提防地摇着头,当面说着还是灶王爷灵时,她也只微笑地走向旁边的一位,毫不露生气的神色。 
  这时,小绿门里就正有着果子在悔改。静穆是必要的。堂役一个箭步由台上蹿下来, 着腰堵立在小绿门前。 
  走开,你这流氓。我们这儿是文明地方。 
  文明地方!我妹妹就被你们这文明地方勾引得都不上家啦。 
  看到堂役横在绿门的情景,景龙更断定他妹妹必是被囚在里面了。 
  他想一脚踢开这可恶的绿门。 
  两个职业相似的粗人的争执搏斗,里面早已听到了。执行悔改礼的人必是不愿中辍大典,始终没出来干涉。这时,由于校役的拳脚膂力使用得毫无节制,绿门豁然开了。一个着姜黄色呢制服、手里捧着一本金煌煌厚书的洋人走了出来。他挺起了胸膛,重整一下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带着极不悦的颜色问堂役:喂,什么事,老徐? 
  堂役吓得倒退了两步,瞪了景龙一眼,回说:雅各军官:他——一个街上的流氓…… 景龙听了,不容分说,一把就抓住堂役的领口:你他妈的才是流氓呢。  

  校役劈手要打。 
  军官插到两个中间。 
  哥哥,你别动手。陡然,一个熟悉的女孩子的声音拦住了那粗大的手掌。景龙撒开堂役的领口。六只惊异的眼睛一齐射向绿门里。 
  是妞妞!校役看到自己的妹妹正虔诚地跪在一座半尺多高的小讲台前。旁边是一个近三十岁擦着厚厚脂粉的妇人。台犄角还跪着一个十二三岁呆里呆气的男孩。个个眼睛直愣愣的,身体都做着同样姿势:双手搭在讲台边沿。 
  正要向这陌生人严责的雅各军官,蓦地明白了这野人和当前果子的关系,一只毛茸茸的手就轻拍到校役的肩上,用熟练但带些洋腔的官话和蔼地说 :兄弟,既然这位是您的妹妹,我们就也是朋友了。 
  校役正狠狠地瞪着他妹妹呢,察觉出肩头上的手掌,就掉过脸来目光炯炯地说:你?谁和你鬼子做朋友!你——你勾引中国人,叫她们丢下妈,丢下工作,不老老实实生活,跑这儿来疯闹!他直直地指着那高高的鼻梁。 
  然后,一步闯进去,他拖了妞妞颤栗着的弱小肩膀说:走,你个丢脸的丫头,妈还坐在门槛上傻等着你哪! 
  妞妞睁大了眼睛,不知所措。她如一幼小奴隶似地仰视着姜黄制 
  服的铜纽扣。 
  喂,弟兄,她是我们的人啦。雅各军官赶过去,按住妞妞的肩头,郑重地对校役声明。她悔改完了才能跟你走。请站在门外等一等吧!雅各军官用手指着绿门,示意要他出去。 
  但这更惹恼了校役。不争气的妹妹他决定带回家去管教。当前他觉得是一个极严重的局势。白面书生天天所喊打倒的帝国主义似乎就立在他面前了。他眼睛里迸起火星。他感到极大的侮辱。他看到了复仇的机会。抓在妞妞肩头的那两只毛茸茸的手,像是掐着民族喉咙的 
  一切暴力。他一把给拽开,随着,狠狠地在那姜黄制服的前胸推了一掌。 
  雅各军官踉踉跄跄地跌到讲台下。 
   呃, 呃, 你 这 个 中国人!他抬起垂了散发的头,摸着下颚,红着脸,狼狈地说,惊奇着在这黑暗大陆上布道六年从来也不曾遇到的经历。他摇了摇头,欠着身子喊:老徐。 
  去叫巡警来。说有土匪! 
  老徐刚转身要走,就为校役一脚踢着大腿,软软地倒下。 
  别,别!妞妞用膝头做圆规心,转了个半圈,睁大了泪汪汪的眼茫然地哀求着:军官。看在我面上,您饶了我哥哥吧。哥哥,你别那样了。你赔赔礼就完啦。 
  赔礼?他妈的,亏了你这丢脸的丫头说得出。还不赶快起来跟我走!他一把拖起妞妞来,鄙夷地看了左右两眼,跟我走!我倒瞧瞧我这妹妹是谁的! 
  妞妞颤抖着不知所措。她用依依哀怜的眼神望着那适才以宏亮声音祈祷的军官,看着那些脸吓成土色的一道悔改的同伴。但校役那只强有力的手牢牢地抓住了她的臂膀,气势汹汹地把她拖出了堂门。 
  北风仍在怒号着。花牌楼底下的路灯在忽明忽灭地眨着眼睛。  
  一九三五年一月 


  邮 票 
  生活里转着多种多样的轮。抓着一只,就会成为这人一切想望的中心。 
  我的生活一向就离不开玩耍。前年高尔夫球时兴的时候,我的闲暇就都消磨在大华球场里了。在课室里还研究球洞和路线,梦里仍像握着那根细长粗头的球棍,向着一个极蜿蜒的球门撞。撞着了,会乐得把被子踢个窟窿。可是这把戏一熟,就没味儿了。我有着许多顶体贴的朋友,在我对这玩艺儿的兴趣刚要告尽时,就又拖我到别的上面玩。人家都捧我,说我这不会发愁、贪玩的性情是我一生的幸福。不过他们不知道为了功课,我给人作过多 
  少大揖了。 
  今年又给一个同学传染上搜集邮票的癖好。起初,人家分我几张印着热带植物或美国自由神塑像的邮票。我觉得怪好玩的,就随手夹在书本里了。
  渐渐地,由这朋友的好意,我拥有的邮票竟够填满一个信封了。闷的时候就把这些被舟车由地球各角载来的纪念物倒了出来,排在桌角摆弄摆弄,欣赏诸民族伟人的丰采,或那辽远国度的山水风光。愈看愈觉得这些废物潜藏着一种价值,就决定买上一个本子,分类贴了起来,并请国文班黄老师为我题上万国邮票集五个颜字。  

  起初,贴本子的目的只不过是免得遗失。一贴起来,便像个有家室的人,占有欲竟勃发起来了。我不但要多,而且要齐全。如果全世界的邮票都给我弄到手,那份欢慰不比当个皇帝小。 
  同学见到他的耐心已培植起我的兴趣来,也就不那么慷慨地分润了,而我也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他,就开始向熟人讨。见到人总忘不了问一声:有什么用过了的特别邮票没有?常常忘记,问重了,就会被人嘲作邮票迷。对于一切问起我近来作什么消遣的人,我总毫不踌躇地回答:在搜集邮票。有了可别忘记给我。 
  从此,被人唾弃的字纸篓就成了我的金矿。我总希望在那堆废纸里摸到一张——比方说,北伐的纪念邮票吧。这想望显然地不会实现,有时反而摸到很脏的东西。为了邮票,我不怨天,也不尤人。 
  同学中认识我的,爱逗我说:有多少国了?我的回答总掩饰不住自己的贪心:不多,等你给我呢! 
  有一天在植物学的班上,当教员在黑板上描画海棠子房的形状时, 
  我一翻讲义,偶然翻出几张新弄到的大清帝国邮票。我正端详那古铜色团龙的姿势呢,坐在我右边的同学把一个蓬乱的头探到我的座位上来。为了怕引起先生注意,我赶忙把它藏起,并侧过头来看他那清癯、眉间带点苦相的脸。他自觉冒失,就向我点点头,表示歉意。 
  这人姓赵,去年才转学来的。哪个同学也不理他,他也不理别人。除了这门,我们每礼拜几何学也邻座。晚上自修他在我前头三行,好 像是 75 号。按说该认得,可是他嘴唇连动都懒得动,我凭什么跟这没人理的打招呼?活着不痛痛快快的,整天愁眉苦脸,像是打了闷头 官司似的。我最不爱看人苦相。我的朋友多半是挺红的脸,成天不是背着冰鞋就是挟着球拍,高高兴兴地玩。这人可不。我们在操场踢球,他把两只手缩在袖筒里,兀自沿着校园南墙一行小松树走。在班上,两眼常发呆。要是教员突然问到他,他总是抓耳挠腮,不摸头绪。有时, 
  他在课本的天头乱画。他不像我,爱偷偷给先生画像;他总写字。先写成双钩,又描成立体,然后填成黑字,终于涂成一个大大黑团。我从不睬他的瞎闹。有一回不经意地看见他在几何命题的空白处描了几个好大的字,头两个好像是什么誓死。 
  第二次上植物班,可巧我们都到得早一点。这人在我耳边用沉重而低微的声音问:你干啥留那东西?这辽宁的口音逗得我直笑。我答了一句:玩玩罢咧。他偏过身子去,半叹息半哼哧地来了一声:玩玩,那么一大片土地都玩丢了。我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可是老师随着铃声进来了。 
  我不好再追问下去,可是我不服。 
  那天下午我在第三宿舍的楼梯上又遇到他了。还是那么乱蓬蓬的头发,穿着件破旧的黑学生装,脚下趿拉着一双残旧得不成样子了的拖鞋,在捧着一份天津的报纸看。瞅见了我,苦笑了一声,就又一面看,一面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地向楼上走。 
  我追上了这人,问他:什么一大片土地给玩丢了,谁玩丢了的?他把视线由报纸移到我的鼻尖上,又哼了一声,就把报纸向我身边一抖,指给我一行黑字看。不是我注意的体育栏,也不是电影广告;是在头一版,印着溥什么要称帝的话。  

  我眼珠一转。这不是又多了一国的邮票吗?就把手搭在他肩上,问他有没有邮票给我。他好像生了我的气似的,用鄙夷的语气由鼻子里哼出:邮票多着呢。 
  啊,我听了高兴得真是不知怎么好。多,那为什么不给我?可是这人撑着一大张报纸,丢了魂似地向楼上逃。
  我懂得这是我的运气上了门。我蹑手蹑脚地跟在他后面。等他回身摸钥匙的时候,才发现引来了一个不速之客。就一面把报纸向胁下夹,一面用敷衍的口气说:进来坐坐。 
  这人敢情也懂得客气。我就吹着哨,抬头看了看那34的房牌,蹦了进去。  

  这屋子一点也不好,墙上没有半张明星的像片。墙周围用图钉按满了一些乱写的字。陡然一堆红色吸引了我的注意,那是贴在书架上端的一张空白的地图,图的一角涂了一些挺难看的红颜色。我说难看,并不委屈它。比方说,要红得像杨梅吧,看看也还有点儿甜味儿;或者索性弄成粉红色,像女孩子的脸蛋,多开心呀。他染的偏偏是那么紫红,像猪血似的。呕,并且还在地图旁边写了四个字。这字我认得的,是上上期《良友》第一页印的还我山河,我还记得那是《精忠报国》里岳飞写的呢。 
  他让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我是满心盼着他给我邮票,好跑回去安插。 
  这人真懒,床也不叠,枕头底下压着几本书。露着面儿的一本,似乎是《日本帝国主义……》什么史。反正又是那套,腻死了。 
  我简直坐不住。我问:邮票呢? 
  他怅惘地看了我一眼,说:咱们都快当亡国奴了。 
  这话我不懂。干么非骂人一句才拿出来呢? 
  他摸了摸桌上的白茶壶的肚,预备要倒茶给我喝。我忽然看到抽屉缝露着一个信封的角,就马上扯了出来。咳,欠资!不,翻过来有着一张新奇的邮票。起初我以为是日本的,因为颜色也那么淡,样子也那么雅——也那么缺少大陆的浑厚。仔细一看,在一座塔的上面印着满洲国三个字。嘿,这不是新成立的满洲国吗?这个我没有。我敢发誓我没有这个。我笑了。我抬起头来,用极动人的语调向他乞求:我可以撕下来吗?这宣纸信封不会撕破的。 
  那人像中了一箭的野禽似地,又懊丧地皱起眉来,说:要那气死人的东西干啥? 
  好,我用处大着呢!我又马上改了口风。是的,没用,更可以送我喽。 
  你们这些人——他端详了我一下,又勉强地挤出来一声苦笑,才说:拿去吧。要,有的是。 
  我就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了下来,一点都没有撕破,信封也还完整。 
  头一回若是给人扯得一塌糊涂,下回就该碰钉子了。 
  于是,我又嘱咐了他一阵:再有,可别给别人。向他道了一声谢谢,才一溜烟跑下了楼。 
  好,那最初送我邮票的孩子一看见就非跟我要不可。据他说,这比外国的还难得。经他这么一说,我可就不肯给了。气得他咒我忘恩负义。我忍了这口气,把瑞士的那张揭了下来,把这张补了上去。 
  从此,我知道了这位愁眉苦脸的人是有着一件宝贝的。上课时,我常偷偷递给他一块巧克力或口香糖,可是每次他都不大甘心伸手来接,接过去也没见他吃,好像只是为了不愿得罪我这个唯一与他往来的人才收下的。但一种感激的心情还促使我不断地给。有时还用臂肘顶他一下,向他开阖一下嘴唇,催着他快吃。可是他总显得那么可怜,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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