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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山的守军忙碌了一天,在加固工事。太阳走上半空再西落。今天的战事终于结束了,朱大典拖着疲倦的身躯从城头走下。
歇息不到半个时辰,城头守军前来禀告:“翟将军来北城门外,请求入城。”
“翟将军来了!”朱大典挣扎着站起来,“快随我去迎接。”他知道自己这几天的表现都落在翟哲眼里,隐隐有些汗颜。
北门打开,翟哲率两百亲兵卫进城,他临行的最后一刻命鲍广领其余人留下。
城门口火把通明,孟康等人也都赶来迎接,姚启圣特意赶来露脸,出列禀告道:“末将姚启圣,奉宗主管之命协助阁部大人守城。”他斟酌了半天,觉得自称末将更合适。他是秀才,翟哲军中不少管事的都是秀才。在招收幕僚前,只有张煌言是举人,方以智是进士。
但眼下这里注定没有他说话的地方,翟哲向众将士挥手致意后,与朱大典回到县衙。他没有把清虏调集铁炮的消息提前告诉朱大典,明天一切可见分晓。
守城一日,将士们都很辛苦,于潜县城内随处可听见沉重的鼾声。
下半夜光景,前往城头巡视的方进来回来禀告:“清虏的铁炮到了。”
翟哲登上城头,十几里外清虏大营火把通明,兵丁说话吵闹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传的老远。
他命方进去请朱大典。两刻钟左右,朱大典赶过来。他睡的很沉,家丁实在是被方进逼的没有办法,才壮着胆子把他叫醒。
翟哲下城迎接,请朱大典先行,两人登上城头,翟哲指向光明处,说:“实不相瞒,我今夜进城是因为清虏调集来了那个东西!”
“什么?”
“大炮,可以直接轰到城头,轰开城门!”
朱大典脸色微变,最后怒气冲冲道:“这么说翟将军是不相信我了!”他首先觉得这是一种侮辱。
翟哲轻笑拱手,说:“阁部想多了,末将在山顶看了三日,见到阁部大人英勇,心中振奋,想与大人并肩作战。”
朱大典是被他拖入战役的,他当初向朱大典求援,并没指望他一定会出兵。无论为将的能力怎么样,朱大典的表现是值得尊重的。翟哲请朱大典并不是完全为了金华的五千兵丁,而是刻意为了修复与朱大典的关系。他已在布局,布局在唐王朝廷中朝堂之争,首先要保证浙东的团结。绍兴府的几个内阁大学士,很可能在唐王的朝廷必然得不到重用,但朱大典不一样,这个人与唐王早就有联系了。
听翟哲这么说,朱大典怒气稍消,为官以来,对武将,也只有翟哲一人能让他平眼看。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清虏有了大炮,难道这城就不守了?”
翟哲无视朱大典口气中还有的不悦,缓慢说:“我在杭州城见过清虏炮击攻城,城头守军皆化为肉酱,三道铁门悉数被贯穿。”
城头陷入沉默,朱大典一言不发。
还是翟哲先打破这种沉寂,再请示道:“能否先请守军先下城,等清虏炮击之后,再上城迎敌,我愿为阁部大人守城门。”他观察朱大典几天,知道这个人行事霸道,不那么好相处,又听过他一些传闻,所以说话处事给他足够的尊重,以武将对阁臣的礼节行事。
朱大典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怒气消散,拍着胸脯说:“翟将军请放心,有我在,就有于潜城在。”
第428章怒涛拍(三)
“轰…轰…轰!”
巨炮轰击传来的响声像是在头顶炸开的春雷,但飞溅在脸上的碎石屑在宣告,那比春雷可怕的多。
朱大典长大嘴巴,足以放进去一个鸡蛋。留在城头的三门铁炮被轰跳起来,沉重的炮管蹦蹦跳跳顺着城墙落下,在地面砸出一个深坑。炮管已经弯曲,不能再使用了。
一颗铁球砸中城头树立的“明”字大旗的旗杆,杉木咔嚓一声响,断为两截,铁球改变方向,斜向飞行正好落在守在城墙下待命的士卒中。立刻响起几声惨叫,有两个兵丁躺在血泊中,一人右腿血肉模糊,另一个胸口坍陷,嘴巴中血浆咕咕外流。
“还好昨夜搬下来三门铁炮!”孟康在暗自庆幸。他躲在在东城区偏后的一个角落,没有再去展示自己的悍勇。因为他知道,即使他穿上五重厚甲,在这些铁球面前也无济于事。
翟哲站在靠近东城城门的一处宅子里,从他这个角度,偶尔能看清楚一颗铁球在空中划过弓背般的弧线落在西城区。
除了击中旗杆的那个意外,其实越靠近东城门越安全。铁球要么被城墙挡住,要么从头顶飞过去。
这其实是翟哲首次在如此近的距离感受巨炮轰城。杭州城被轰击的最剧烈的时候,他不在那里。
朱大典半天才缓过神来,暗自庆幸:“还好翟哲昨夜进城警告,早有准备!”
翟哲在巨响的空隙中嘱咐方进,“等炮声一停,立刻派人上城。”
“遵命!”
城内守军和民夫都被巨炮的威力震慑,鸦雀无声。姚启圣往各处安顿义军,因为城内的房子被拆掉了不少,有半数义军一直住在帐篷里,眼下都处在险境中。
“贴着城墙驻扎,炮击时各位挤一挤,不许乱跑。”他在挥舞喊叫,也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能听清楚他的声音。
翟哲在远处看见了那个年轻人,记住了这个年轻人。
平虏将军府急缺人才,翟哲一眼能看出来,姚启圣动机并非那么纯粹。但从进城起,他见城内的粮草、弹药安排的井井有条,义军和民夫各就各位,表明这个姚启圣有几分本事。他想在自己面前展现,想引起自己的注意,这些都不重要,他有本事才最重要,有所求才能为将军府用。
炮击持续了两个多时辰,于潜县城北城头多年失修,竟然被轰塌了一块,暗青色的城墙中出现一道裂缝。
翟哲背靠城墙看不清楚,朱大典和姚启圣都看见了,两人的心都提了起来。
姚启圣几个大步冲到民夫中,喝叫:“石匠,出来,速去修补城墙。”正喊的功夫,一个铁球从他头等一丈高的位置飞过,落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堆上,尘土飞扬。
姚启圣扭头看了一眼,面无惧色,冲到人群堆中,揪住一个汉子拉出来,说:“我知道你是石匠!”
那汉子神色畏惧看着碎石乱飞的城墙。
“你去补城墙,我与你同去!大将军在看着你呢。”他架势十足,让那石匠无法推脱。
石匠去了,姚启圣当然不用去,他上去也帮不了什么忙,只能添乱子。
城外的清虏炮手见城头轰击的差不多了,悄然调整角度。
只听见耳边一声巨响,翟哲顿时感觉就好像有人正在把无数的棉花往自己耳朵里塞。三个铁球从于潜的铁门中轰进来,砸中昨日连夜砌成的防御墙上。翟哲突然感觉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炮声再传入自己的耳朵,就像是蚊子在震动翅膀。他知道自己的被震出耳鸣了,连忙用双手捂住耳朵。
伸手捂了片刻,他从袍子上撕下两个小布条,揉成小团放在耳朵里。
于潜县城内的三四万义军虽然畏惧,但不慌乱,因为他在这里。因为他是平虏将军,从起兵来对清虏无一败绩。因为他是平虏将军,领着江南的百姓起抗剃发令。
这是一股豪气,但这股气终有消散的一日。
人总是要吃喝拉撒,人总是要银子养家糊口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翟哲在利用他们,否则以浙东的财力无法支撑这么多的军队,但这也是这些人自己的选择。
“啪”一声巨响。
翟哲感觉头顶一阵震动,一个石匠被从城头轰下来,躯体落在门外十步,血肉模糊,他起身出门走过去。
方进紧跟在身后,炮击下,他保护不了翟哲,但这是作为亲兵的职责。
翟哲到了近前,见铁球击飞了石匠半边胸口,能看见半边猩红的内脏,眼前是活不成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掌抚在那个石匠沾满血浆的脸上,那不是他的士卒,因为他从未给他发过军饷。
“大将军!”那石匠看清楚翟哲,眼神中放出光芒,嘴中蠕动,努力想发出声音,在落在翟哲耳中只是喘息声。
“大将军!”石匠还在努力说话,翟哲微闭双目。他见过无数人的生死,以及比这血腥十倍的场面,但此刻他的心竟然如此柔软。这个石匠,那不是争强好勇的眼神,那也不是感激崇拜的眼神,那是一双平淡淳朴,带有些许期待的眼光。
经历过这么多坎坷,坐到今天的这个位置,翟哲可谓是阅人无数。他不敢说一眼看穿每个人,但这个石匠,他一定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
若没有清虏下江南,他会辛苦养家糊口,可能一辈子不会大富大贵,但多半可以安安稳稳过上一辈子,他甚至也可以像千万人一样剃发,但现在他死在于潜城中。
那石匠不用发出声音,他知道他要说什么。
“我必会驱走清虏,留下大明的衣冠。”这不是他第一次做出这样的承诺。如果此战顺利,他也许再不用这句话来给别人增强信心。
“大将军!”远处传来喊声,炮声遮挡不住。
姚启圣正拦住五六十人,那些人都是石匠,眼神中闪烁狂热的光芒。他抓住机会,从中挑选了五个,让那些人继续去修补城墙。
翟哲感觉手下的身躯一阵抽搐,石匠像在杭州北门中铁炮轰中的攻城车,在瞬间消散了所有的力量。他松开手,解下上衣,覆盖在那石匠的脸上。
“无论生在帝王家,还是乞丐家,你们和我们都是自由的,因为你们和我们都需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翟哲转身离开,他看见了一种力量,一种可以击溃一切的力量。
午后,炮声停息,清虏的甲士逼近攻城。
翟哲命姚启圣把因爬上城头修补城墙牺牲的三个石匠的尸体抬到于潜城中,用白布覆盖,放在半丈高的木台上。他不用去观战,知道清虏今日必然无法攻下于潜城,因为他在这里。
还是朱大典和孟康守城头,方进率亲兵卫守城门。
姚启圣组织民夫把木柴浸入桐油,取出后堆积在城门入口处点燃,两百鸟铳手隔着熊熊火焰朝外射击,方进持双刀严阵以待。
清虏像马蜂堆积过来,努力攀上破败的城墙。守军用煮沸的粪水,滚烫的桐油,冒着呛人烟雾的毒火球还击。当然最有力的武器是鸟铳和三眼铳。因为在铳面前,甲士毫无用处,被射中后,不死也要失去战斗力。
义军每千人为队列,前面抵抗不住了,后面人紧跟上。他们尚不能熟练使用鸟铳等兵器,多半使用长枪。
准备从城门突击的甲士乘兴而来,到了城门口看见正前方燃烧的大火,急的哇哇大叫,被躲藏在火焰后的鸟铳手射中了十几个人后才发现不对劲,各自避开。
战事和前几天没什么两样,只是衬托战场的背景变得更血腥。
翟哲没有去城头,也没有去城门,他行走在从萧山行营过来的义军当中。朱大典不知道如何去运用他们,姚启圣知道,但他没那个能力来激发这些人。
“我会与你们一起守在于潜,只要守住这里,我们就可以收复江南,驱走清虏!”
“大将军威武!”
因为城头不再有铁炮的威胁,博洛到城墙底下亲自指挥战斗,城内的喊声清清楚楚传入他的耳朵。
厮杀持续了三个时辰,双方都在不停的轮换士卒。这三个时辰,朱大典一直留在城头,让翟哲暗自钦佩。他听说朱大典有家财万贯,都是在担任凤阳总督时贪墨而来,在此刻终显出他的与众不同。
天黑之前,博洛下令退兵,城墙下已经覆盖了好几层尸体。
这么一座小县城竟然也这么难攻,博洛生出一丝惧意,想起来之前给多铎下的军令状,心中竟然泛出了一股恶毒的念头,“若是张存仁战败了,我就不用再这么麻烦了。”张存仁麾下八成是汉人,有降军,也有汉八旗士卒,但无论他们来自哪里,在女真人眼里都是汉人。
现在为将者也开始畏战了。
巨炮在夜晚不停息,博洛在炮声的掩护下躲在大帐中大发雷霆。
“愚蠢的攻城战,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耗费这多的兵马来攻打明军的城池?”
这是个好问题,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了,但为时已晚。譬如方国安和左若绝不会在昌化城下冒着损失攻打张存仁。
第429章怒涛拍(四)
两边的山林中树叶渐黄,张存仁站在昌化城头,这几日似乎看清楚了季节在变迁。
秋风萧索,让人
斥候统领飞速奔上城头,单膝跪地禀告:“报,城东三十里外的山林中明军据守,昨夜去查探的两个士卒都没能回来。”
“知道了!”
张存仁摆手命他退下,他还有四天时间,最长不超过五天,必须要突破包围。两个月前,他绝想不到江南还会闹出这么大的风波。
“愚蠢的剃发令!”一个念头出现在他的脑子里,但也只可能出现在脑子里,万万不敢说出来。
在大清,现在无人有胆量触碰摄政王多尔衮的胡须,何况他只是个汉人。昌化城内有两万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