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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院方以智求见宗相”方以智不卑不亢。
黄宗羲很佩服他这位好友,没有他,自己最多也就结一草庐,教授三五个弟子。想到自己学识能传遍天下,他心里就像是有一支小老鼠在钻来钻去。
如果没有那辆马车,守卫对这样什么凭证也没有的人多半是一顿鞭子打走。年前一帮蒙古人来门口乱嚷嚷,他们就是这么于的,这是宗相的吩咐。
“书院?那里的书院?”
方以智抬头看天,不搭理他。
陛下传旨不考虑他们这种布衣人的难处,如果不找萧之言借辆马车,他们怎么能见到当朝宰相。
“方以智?”守卫没听过这个名字。
黄宗羲又要发怒了,他们都有进士身份,被一个士卒拦在门外,真是丢脸。
马车侧辕陪坐的武将走过来,向兵丁展示了一下自己才发下来的中军都督府令牌,道:“我是中军都督府的都督同知李大庆,方先生是宗相的朋友。”
守卫仔细辨认令牌,才满脸疑惑的往里通报。
正在此事,一座轿子停在门口,一个胖乎乎的文官下轿,一眼便看见方以智,上来打招呼道:“方兄来了。”
方以智扭头看,他认出来来人是礼部侍郎彭宾,曾也是几社的一员。
交际广就是好,随处可以预见熟人,他连忙躬身行礼道:“前来拜见宗相,被拦在门外了。”
彭宾哪敢接他的礼节,闪身避开道:“你这可是折杀我了。”他本想带方以智进门,但听说他来拜见宗茂,脸色为难道:“宗相威严,我去尚书台传个信,方先生且候片刻。”
方以智笑道:“不急,不急”心中暗自嘀咕。他在国子监躲了半年,没有与朝堂诸臣交往,万万没想到宗茂之威,竟至如此。
守卫见两位布衣与礼部侍郎是熟人,才放心大胆的去尚书台通报。
彭宾重新坐进轿子,悠悠哉哉晃进尚书省的大门。
黄宗羲冷笑道:“宗茂的架子真大啊,连礼部侍郎也不敢作保。”
守卫听见他说话,的脸色都变了,这一次,方以智没有反驳他。
等了一盏茶的功夫,从里面出来一个侍从,老远便拱手行礼:“方先生,丞相有请。”
李大庆见有人出来接了,朝方以智施礼道:“方先生先进去,我就候在外面。”
“多谢”
方以智拉了一把黄宗羲,随接人的侍从往尚书省里走去。
几人在路上都不说话,在尚书台门口又等了一刻钟,黄宗羲所有的不耐烦都写在脸上。
终于有人前来通告:“丞相有请。”
两人走进安静的尚书台,沿途见到的大小官吏都是脚步匆匆,神色专注。就是这里在统治着整个帝国,迄今为止,据方以智所知,皇帝还没有驳回过宗茂一条奏折。
众人看见的宗茂,永远是忙的不可开交的宗茂,他正处于人生精力旺盛的时候。
侍从将二人领入书台,方以智与黄宗羲都是躬身朝宗茂行礼。他们有前明进士的功名,按照大周新律,前明的功名可以延续,他们有权见官不跪。
宗茂命侍从上座,笑道:“密之,你再不在我眼前出现,我都想不起来你了。”他没有看黄宗羲,丞相没必要强迫自己给不喜欢的人笑脸。
方以智同样用玩笑话答复:“相国,陛下多半也觉得如此吧,所以命我来尚书台。”与他比,黄宗羲与人打交道就是个十足的蠢才。
“陛下的批复已经送到尚书台了”宗茂转身从身后的架子上拿出厚厚的一沓公文:“这是内侍根据密之的奏折拟出来的章程,命尚书台实施。”
他把公文递过来,道:“两位的身份特殊,不在朝堂为官,这份章程请两位在尚书台阅完,不能走。”
方以智双手接过来。
“密之以为科考改制公告天下,无需朝廷出钱也能把书院办遍天下。但就像当年东林书院一样,书院拿了谁的钱,就会被谁左右,所以书院还是要归于朝廷管辖。”宗茂指着自己的桌子,说:“官学就设在尚书台,由密之专筹,户部和各地官府都能拨下银子。”
陛下的决定本不是如此,但他硬是说服了陛下。
“科考改制,陛下同意了你的说法,六年后以策论和格物各占一半。”
黄宗羲刚做出要说话的姿态,方以智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袖:“陛下和相国目光长远,密之受教了。”
“密之,你真不要为官?”宗茂笑的很阴险,“官学才是天下的根本,私学可存,但要想改变天下习气,唯靠官学。就像你知道科考的威力,又何必掩耳盗铃。”
方以智心中矛盾之极,丞相不能容忍书院脱离了尚书台的控制。
宗茂道:“陛下已经同意了你的主张,难道你相信别人能把你想做的事情做好吗?”
方以智不再轻松,也无法伪装的轻松。
“你好好想想,我本有其他人选可担此重任,但陛下说这件事唯交给你做,他才放心。能得陛下如此信任的,我再没见到第二个人了。”
这回黄宗羲也不想说话了。
要么此事归尚书台管,要么他们被排除在外,这就是丞相的决定。方以智明白了,陛下不直接召见他,而是让他们来尚书台,说明陛下已经做出了决断,他不是不可或缺的人。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坚持是那么幼稚,他比身边的黄宗羲还要幼稚。
“拿朝廷的钱,利用朝廷的威严,做自己的事?真是愚蠢啊。”
宗茂说出最后一句话:“密之,陛下让我传话,命你思考十天,十天后他要召见你。还有,透露给你一个好消息,皇长子准备在十月完婚。”
方以智明白了,皇长子完婚挑了个好时候,复社在打压和拉拢下要烟消云散了吧。一切就像一张大网罩在天下,前朝的把持天下话语权的士林突然变得如此渺小。
第736章许多年后
大船激起的浪花拍打在码头岸堤上。
宗茂站在船头,这是他离开江南十五年后第三次回来。
第一次是查处南军水师都督陈虎威不守法纪。他是丞相,本无权管理军职。但他是大周最强势的丞相,在核实陈虎威杀了那么多海商后,他毫不犹豫的下令将陈虎威拘捕,押回京城交大理寺审理。
他忘不了得陈虎威在天牢中恶毒的诅咒:“你如此飞扬跋扈,不会有好下场,我会在阴曹地府等你。”
第二次是江南诸家工坊棉布和炼铁积压,一向给别人强硬跋扈映像的大周丞相亲自去南直隶走了一圈,安抚诸位工坊和商家。皇帝下令尚书省与枢密院共同制定了长达十年疯狂的战争计划,至今仍未结束。
大周水师走过当年郑和下西洋的线路,跟着西番的船队到达陛下在地图上才能见到的地方,他们不是宣扬朝堂的威仪,他们是为了财富,同时为大周的工坊的货物找到销路。
宗茂从未认真读过一本儒家的书,所以对国子监山长黄宗羲宣扬的威仪四海不屑一顾。
这一次,他本不想来,但陛下为了江南工坊强迫百姓为奴一事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怒气,责令他亲自来处置。
工坊强迫百姓为奴,这几年已是公开的秘密。自从工坊的货物积压后,各位东家雇不起工人,便开始克扣报酬。三年前,太平府矿场劳工暴动,他强令南直隶总督镇压,杀死了两千多人。但没人敢弹劾他,自从都察院马士英告老还乡后,朝堂上再没有人站在他的对立面。
太阳暴晒,一百多个官员候在码头前,一个个眼睛看鞋尖,连头也不敢抬。
无论是谁当了十几年的丞相,都会有这样的威严吧。
宗茂走下船,侍从举着仪伞随行,他偶尔觉得自己更像是大周的皇帝,帝国完全在尚书省的管理运转,大理寺也由他的门生管制。
皇帝经常去漠南草原狩猎,带着辽东上供的十几只海东青。狩猎之余,会与大师谈谈佛理,十年前供奉皇帝是活佛,不过那都是骗蒙古人的把戏。
但这种想法只是偶尔的意淫,因为枢密院离他越来越远。兵部还设立在尚书省,他也曾努力想抢回来一些职权,但完全没可能。
侍从掀开轿门,他坐进轿子。
“起轿”
大周丞相的轿子从南直隶大小官吏身前经过。
直到轿子走远,一百多官员才敢抬头,有人伸手拍打胸口吐舌头。
各家工坊的东家都是丞相的门生,不紧紧靠上丞相府,怎么能挣到大周宝钞。宗茂极少见的觉得为难,如果追查使用工奴的罪过,江南的工坊主谁能脱得了于系。
这十几年,大周征服辽东,统辖漠南,把蒙古人的牧场变成汉人的田地,没有一处不花银子。如果不是他对内令行禁止,户部哪能拿出银子来支持北境的战争,那里可不像大海的那边有许多富庶的国家,战争能获取的财富极少。
府兵在沿途护送,丞相的轿子进入南京城。
南直隶提督王月奎小跑跟上来指引公馆的门路,他是三年前登上大明这个最肥的总督之位的,全拜宗相抬举。
王月奎拨开侍从:“恩相,请”
屋里和屋外天壤之别,一股凉爽的空气扑上肌肤,宗茂稍感诧异。
王月奎不失时机的浮上讨好的笑容:“知道相国从京师来不耐南京酷暑,卑职在这间屋子里放了些冰块。”
这么大的屋子要降温,得要放多少冰块啊
这种想法在宗茂心中一闪而过,再也寻不见了。他虽然觉得不合适,但王月奎这个姿态他很喜欢,这是知道好歹的人。
宗茂走进屋里坐下,吩咐道:“明日把苏州、太平、杭州和南京那些坊主们都叫来,我有事要说。”
王月奎连忙答话:“在呢,他们都在南京候着恩相呢。”
“嗯,”宗茂摆手让他退下,说:“陛下十三年前禁裹脚、废贱籍,十年前禁卖身契,各家强行羁押工奴,按大周律法,是要罚没家产,发配塞外的。”
王月奎哪里敢走,“扑通”跪地道:“恩相施恩,这些人都是恩相的门生。”
“你跪什么?”宗茂忍住厌恶,“一群商人能算得了我的门生吗?”
“他们…,他们人多,下官怕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王月奎恐不择言,如果南直隶治下这么多工坊都出事,他一定逃不了定罪,而且那些人也一定会把他攀出来。
“兔子永远是兔子”宗茂的声音冰冷,“怕什么,滚”
王月奎连滚带爬逃出公馆。
一下处理这么多工坊肯定不行,宗茂有点为难,他必须要找几家替死鬼。看陛下这次的反应,不见血是不可能了这几年,他已经习惯用这样简单的方式处理事情。现在,他只看重两点,各地的粮仓是否是满的,户部的银库是否充足。只要这两个地方不出毛病,大周就不会出乱子。
王月奎走了,屋里很凉爽,宗茂通体舒泰。
“十五年了,无论谁在这个位置上坐十五年,也会懈怠吧”
这十五年来,朝堂无数明争暗斗,皇帝永远站在他这一边。马士英、柳随风等所有等着看他笑话的人都被他打趴下了,有时候他知道自己错了,他违反了自己亲自参与制定的《大周律》,但皇帝最终原谅了他,因为他知道陛下想要什么,他所做的就是陛下想看到的。
比如,他从来不去于扰方以智主导的官学和私学。
比如,他不与五军都督府交好。
比如,……,他与太子的关系不是那么好。
宗茂挠挠头,他想到陛下的这次脾气来的很突然。
原本陛下是要等酷暑过去才回京师的,但陛下没有按计划再去巡视辽东,好像专门为工坊的事情回来的。
工坊到底用了多少工奴?
宗茂听说过前年海商运回来一批昆仑奴,通体漆黑,他还没亲眼见识过。
第737章雄心之失
北京城。
翟哲靠在乾清宫的卧榻上,他在慢慢变老,再过三年就到六十岁了。
像每个恐惧变老又摆脱不了变老的人一样,他一年比一年更能感受身体里活力的流失。雄心壮志不再,他不愿意费心费神去管事,十五年前他就不不愿意,现在比从前更甚。
不过还好,他没有愚蠢到用拜佛炼丹来延续生命的程度。
三个人站在他面前,陈子龙、方以智和逢勤。
他的朋友和他最忠诚的下属。
“陛下,臣等都知道宗相的功劳,大周能有今日的强势,大周能兵不血刃收复四川和闽粤,宗相居功至首。但如今朝中百官,天下督抚知宗相不知陛下,各家工坊为挣银子像毒蛇一般缠在尚书省,在吸允大周的血肉啊。”
陈子龙头发花白,他比翟哲还要大六岁。
“我这把老骨头许多年没有出来,今日站出来进谏,也不怕天下人说我助太子攻击宗相。大周立国以来,战事不断,武器工坊为了卖枪炮,棉纱工坊为了出海卖棉纱。百姓还是一般困苦,江南沦为工奴的人比比皆是。各家工坊都私设刑堂打手,与地方督抚狼狈为奸,宗相视而不见,甚至动辄出兵镇压。”
陈子龙说不下去了。他在松江府隐居,松江府有大明最大的港口和造船厂。
他见到工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