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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应该非常像你。〃我的朋友居然要当母亲了,让我沉浸在当长辈的激情中,〃我叫她小倪娜,把她打扮成天使。〃
〃为了她,我们要坚持到底。〃
〃我同意。〃
一个新的生命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与她相比,懦弱、世俗、卑怯、仇视统统污浊不堪。夜风吹来,我敞开领扣,让清风吹拂胸脯,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我明白,我成熟了,过早地激扬起母爱。
第28节:梦醒(28)
母亲曾说起怀弟弟时,她喝痧药水,参加田径比赛,一心一意想把他弄掉,然而一次胎动就打消了她的决心。那年她二十三岁,比我晚六年受到母亲的启蒙。她加倍疼爱弟弟,现在想来,大约是怀着对先前残忍的愧疚和赎罪,母爱令她痛定思过。
草木和腐叶的涩味在夜晚聚得更紧,林涛在风中振奋地呼喊。我想象小倪娜蚕一样的婴儿胖腿。对幼小者的怜爱显然是被触动的,原本就蕴藏已定。居然不需要新起炉灶来培养,我在内心找到清冽的善之源。
我安宁地睡去,沉着得就如一场昏迷。拂晓时,倪娜不停地拍打我的脸,睁开眼,就见她把食指竖在唇上:〃嘘,别说话,看左前方!〃
居高临下望去,莽莽丛林宛如仙境,乳灰色的薄雾正飘飘逸逸地游来荡去。左前方有株参天大树,一大团黑糊糊的东西在树干上蹭动。
〃熊!〃
〃嘘〃
后来听山岭上人说,我们算是命大福大,那天要是换个风向,离得再远些,熊也能嗅出人气。人气二字就那么打下烙印,我从此把它视为人类最高级、最复杂、最微妙神秘的特征。
雾霭消散了,那一大团黑影渐渐显出体魄和四肢。它立地贴在树上蹭动,几十秒钟后,它蹒跚行进,那庞大的腰围和臀部都很难引起我感官上的惧怕,仿佛它只是个步履迟缓的肥胖的老祖母。五个月后,我特意去动物园再见它的同伴,四目相对,那黑豆小眼里的凶残使我领悟到所经历的腥风恶浪。那种后怕使我困惑苦恼:究竟是退化了,还是进步了?
我跟倪娜不敢久恋土坎,匆匆下山。那株大树被蹭秃了一大片树皮,露出粉色木质,边上还沾着蜷曲的熊毛。我俯身在那儿找来找去,倪娜说:〃快走吧,当心它再转回来。〃
我终于没找到可以证实这段经历的明证物件,恋恋不舍地另觅新路。那等于抛弃了惟一的一次人兽短兵相接在密林的经历。不过,人的每一天都是个不得重复的经历,难以像蚕抽丝那般抽出一根,因为它们丝丝相扣。
中午时分,顶着又高又白的日照,我们攀上一座石冈,那儿青石嶙峋。倪娜扔了拄棍跌坐在那儿,虚弱地喘息着,美丽的唇裂开一线鲜红色。极度的饥饿、干渴、疲惫袭来,我虽站立,却感觉随时可能栽倒、昏迷。我的小腿伤痕累累,表皮像张画满的草稿纸,乌青块像泼墨那么东一块西一块。然而目前无空顾影自怜,无暇考虑生生死死,仿佛实际得鼠目寸光。要为倪娜找到水!那是另一个新鲜的小生命神圣的委托。
我几步爬上冈顶,向四处远眺,猛然,我的心好像戛然停止活动,血涌上来淹没了胸腔,天摇地动,本能让我狠狠抓住一块突兀的怪石。
我看见了呼河。它美若一条银色缎带,在日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彩;它是一曲弦乐,是一条血管;它是庄重的母亲,是一只温柔的手;沿着它,我们便不再误入歧途。
两小时后,我们在呼河畔遇上了撑着桦木筏子的山岭上人。他给了我们一些熟肉干,卸下枪,鸣了几枪。他用夹生的汉语告诉我们,瓦西里他们寻了我们一夜,现在一定在附近。
最先赶到的是瓦西里和万林强。瓦西里抱吻了他的妻子,紧拥着她,仿佛她会飞走。他们在众目睽睽下相亲相爱。
万林强没正眼看我,开口问山岭上人:〃有酒吗?〃他接过那个酒壶,仰起脖,吹号似的鼓动双腮。他连喝三口,立时,脸和脖子都泛出春色。
他脱下外套,细心地披盖在我肩上:〃小女孩,你猜我想什么?〃
〃想剋我一顿。〃
〃没找到你时,我简直想揍你。〃
〃现在呢?〃我看着他,不由得慌乱起来,〃不,别说了,别说了。〃
他固执地站着,风吹动他的头发。半晌,他才热烈地说:〃听着,我在想,我再也不能丢失她,那个倔强的丑女孩。〃
〃她丑得要命吗?〃我仰着脸问。
〃是。〃他说,〃但在我眼里,她是个天使。〃许久,他又添上一句,〃永远是天使。〃
山岭上人在那儿大声唤我们上筏子。他伸过手来搀我,在这一刹那间的接触中,我明白,这个人已成了我的恋人。这本是我早有预感的,避是无法避开的,任何抗拒都是徒劳,因为我们是如此地相互仰慕着。至于将来跟他挽手站在筏头,我觉得将来对我无紧要。
节选于《十六岁少女》
3第三部分
第29节:莘莘(1)
莘 莘
(一)
〃被打的小孩才更可怜呢!〃莘莘说,〃大人有什么可怜?他们是自由的,他们不自由,只是他们不想要。〃
升六年级后,也许是灵魂里充满某种生机与暗示,莘莘对自己的身体变得格外留意。
她咳嗽,看见痰里带几条血丝,慌慌张张去找生物老师。老师说,那是毛细血管破裂,没关系的,她这才舒了一口气,说:〃噢!〃
晚上睡觉,发现枕头上留下了几根碎发,她就会小心地收捡,举起来想一想,随后说:〃下次洗头一定要轻点揉。〃
她似乎是在忧虑不安中关爱着自己,高度敏感,多愁善感。她眼看同伴们都一个个长大了,南南、金苹都出落得像两个亭亭玉立的少女,只有她还像个丑小鸭似的。她的身体还未完全苏醒,而意识里却挣动着渴望发芽。
莘莘终于看见,就连瘦弱的常戚都有了发育的迹象,常戚最近在衬衣里套上了真丝小胸衣。
那是有一次,常戚向莘莘控诉她妈最近的暴虐行为:那天,她妈做了一桌子菜,妈真是难得那么有兴致,不过,这位母亲的手艺实在糟糕,她烧出的菜有天底下找不出的怪滋味。她给常戚夹了好些难吃的菜,常戚吃不了,就悄悄地包裹起来,塞进厨房的下水道里,她以为这样万无一失,谁知却被发现了。她妈死命揪住她,没头没脑地一顿打,她那双抓住常戚的手,长长的指甲快嵌进常戚的肉里去了,极疼。
常戚把莘莘拉到走廊尽头的无人处,撩起胸衣给莘莘看身上的伤痕,莘莘无意中瞥见常戚鼓起来的小胸脯,不由怔了怔,说:〃咦?〃
〃不能摸的,很疼的。〃常戚说,〃我妈打我时碰到了这上面,钻心疼,像要破掉了。莘莘,你以后也会疼起来。〃
〃真的?〃莘莘有点不信地问,心里却混混沌沌地觉得这变化已经来临,就在眼前。
从那一刻起,莘莘其实就开始准备迎接发育的痛楚了。她带些焦虑,有些怜惜自己,又有些惊骇,这种微妙的迷乱令她不适。
常戚哭起来,抽抽噎噎地说,每次她妈暴怒地打她,她都狠狠地掐自己的腿,发出诅咒,要以这腿上的疼牢记妈的仇,长大后不管妈,冷淡她,让妈在晚年时为自己的过失悔恨交加。可每当妈对她稍露温情时,她又忘掉了这些誓言,去亲近她妈了。
常戚说:〃你说我怪吗?〃
〃怪的。〃莘莘说,〃你应该去青少年保护委员会告发她,她犯法了。〃
常戚说她才没有这么傻,她爸在外面做生意,不大回来的,要是把妈告倒了,谁管她呢?再说,自从常戚的外婆去年死了之后,她妈就没有亲人了,没有亲人的人,是应该可怜的呢。
〃被打的小孩才更可怜呢!〃莘莘说,〃大人有什么可怜?他们是自由的,他们不自由,只是他们不想要。〃
常戚想了想,说:〃可是,我想来想去,除了我妈,没有谁待我更好。我不想让她上法庭,她是我亲妈呀。〃
她说到这儿,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伸手问莘莘讨餐巾纸。
正在这时,林宝妮奔跑过来,小瘦脸惊得发白,说:〃倒霉了!倒霉了!你们要小心些。〃
林宝妮说,刚才她听王星辰对曾超说,想要跟一个女孩接近是很容易的,可以端一杯水,径自朝那女孩走去,走近时假装站不稳,将水洒在女孩身上,随后摸出手绢说:对不起,要不要我来帮忙?
〃王星辰现在已去灌水了呢!〃林宝妮说,〃小心点啊!〃
常戚顾不得哭了,发出惊骇的尖叫,莘莘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就像身体已经受到了袭击。王星辰这坏男孩想侵犯女孩的那种粗鲁说法,着实出乎莘莘的意料。在这之前,她略知成人世界的复杂晦涩,但相信自己的世界是另外一副样子,就像象牙塔一般纯洁宁静,在那里,男孩和女孩相互仰慕,脉脉含情,是两小无猜的纯情。仅这些,在她看来,就已蕴涵那么多的甜蜜了,它们融于一个小小的微笑中,一个友好的眼神里,或者,仅只远远地瞥一眼对方,在那些亲切的小波澜里,每一个狂喜都是纯美的。
第30节:莘莘(2)
现在,她听到了她不愿倾听的恶俗话,她的心里害羞、恼恨着,它们对于她太赤裸、太无赖、太肮脏,属于不健康的东西,但是,她不愿接受的东西却是那么强烈,气象万千,从此有关男孩对女孩的挖空心思的觊觎成为经验,令她多了些提防异性眼睛的喜与忧,或许也隐约预示了异性的神秘难测。
这女孩越发拼命珍惜自己,为女性身体、灵魂的尊贵而窃喜。
〃妈!〃莘莘对我说,〃能问你个不好意思的话题吗?〃
她问的是关于女孩发育的情况,说是想提前知道这些。
其实,她的《人体与卫生》书上就有类似的内容,可她还想找一个亲历这一切的女子问一问,来证实书上所说的每一个细节究竟是否正确,我很高兴能把亲历的这些告诉自己的后代。
她小心地保护自己拥有的或者该得的,她对即将来到的都保持着清醒严正的态度,近于愚钝。这或许正是她的特长,是大人容易缺失的品格。
王星辰那天说完此话后,的确是约曾超飞跑着去灌水了,这引起女孩们的惊惶。但在灌水这当儿,他们早忘掉要去骚扰女孩子这件事了,他们自己相互用这些水浇来浇去,打起了水仗,他们更感兴趣于绕着操场疯跑,闹着闹着,王星辰一个直拳出击,打破了曾超的鼻子。
王星辰经常会失手闯祸。他举止变得乖戾,眼睛开始近视。那双过去能在黑夜里辨明飞虫的眼睛失却了逼人的亮光。但他拒绝戴眼镜,他一听要戴眼镜就笑得喘不过气来,说那是书呆子的代名词,那些捧着书死啃作业的小孩才配这样。他认为自己则是专门为嘲笑那些人而生的。
他意识到了,一个没什么文化的野性的小孩,戴上眼镜,是多么滑稽!
他的美得带点女性妖娆的眼睛可能毁在通宵达旦玩游戏机、看电视上,这也可能与失败与愁苦有关。关于向女孩子泼水,去设法碰她们身体的想法就是来自一个描写情仇的故事片,他在几乎不见父亲的家庭里长大,他的许多理念、意识、幻想都模仿着故事里的男性,但这一次,他仍为父母的分手而彻夜难眠,紧紧抱着自己的前胸度过黑夜。他不再面壁注视他父亲的照片,过去父亲不在身边,只是〃走失〃,还是有的,而现在,却是另一种情形了。
小吟顺利地与王宝林解除了婚约。她的母亲没看错王宝林,他的确是在静等小吟来动手,他什么都不想付出。不过,了却婚姻关系后,他们的关系平和、真诚了些,有时在电话里谈及王星辰,双方会推心置腹。
我总觉得,小吟已把王宝林当成一个不争气的兄弟,她鄙薄他,却无法彻底与之了断,他是她儿子的父亲,他们的血缘通过后代相融交汇,她不能真正抛弃他,她推不开他,永远如此。
王星辰的奶奶经常拄着龙头拐杖来学校看孙子,带点吃食,再用力掐掐王星辰的大腿,看孙子长得结实不结实。王星辰对自己的奶奶一向是亲不拢的,从看到她进校的第一眼起就说:〃你回去吧!走呀!〃
他打发奶奶回家,轻轻往外推她,还微皱着眉,着实不耐烦,他对她带来的吃食,也是心不在焉,随手一放。
他奶奶有时会落泪,她从不跨进小吟的住处去看孙子。她觉得王家有愧于任家,无颜见昔日的儿媳。她总为儿子尽力去分担这分良心债,她逢人就唠叨:〃我丢了个好儿媳,她是好人家的金枝玉叶……〃
〃这个人的奶奶一点不好!〃莘莘说,〃弄死金鱼的就是她呀!〃
〃这个人很吓人的,常戚和庄文相互掀裙子玩,他就站在一边看。〃
〃这个人会唱难听恶心的小调,什么'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