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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毕竟不能像阿斗一样脸皮厚的说乐不思蜀,他脸皮比谁都薄,他突然觉得好後悔——那种从胸腔里面散著的浊气的後悔把他填充的满满的。
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古人说的话句句在理。古人们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古人们也曾说:回头是岸。可他此时只看到苦海无涯,岸在何方?苦海无涯苦作舟,可笑他此刻连舟都没有。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自救不行,於是三魂不齐七魄不全,若有所失如行尸走肉。好没用,对不对?他既不能像戚慕商那样彻底的放弃,也做不成苏陌那样子咬著牙说永不放弃。何授一边不知何去何从的向前走,一边捂著胸口皱著眉,他想起戚慕商的那幅画,四周景物都在晃,他伸出手去,对著空气轻轻的喊:“救救我——救救我——”
脚步一歪,似乎是踢到一颗石头,於是一头栽倒,灰头鼠面。何授想安慰自己几句,说孔子还形同丧家之犬呢,终究说不出,就那样趴了好一会,再慢慢爬起来,发现自己竟然不知不觉的回到了以前住的那间公寓。
他愣了一会,正想往回走的时候,看到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站在公寓楼梯口,和门卫小声的,低声下气的询问:“他真的没有回来过吗?”何授愣了一下,又愣了一下,然後看看自己摔的满身尘土的衣服,和想也知道是什麽模样的脸,内心霎那间破碎的千疮百孔,他以为永远就会那样缓慢扩和的心脏突然开始一下一下剧烈的抽搐狂跳,何授跳起来,拔腿狂奔,往回就跑。
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
拿扫把追著他打的母亲,用力敲他的头的母亲,骂他没出息没骨气的母亲,为了他从村头到村尾跪著求人借钱的母亲。一辈子就希望他能够有出息的母亲。过去的记忆如同潮水一般泼天盖地的浇过来,把他从里到外淋的湿透,他想起那些用红糖和大豆熬成的劣质食品,他想起母亲卖凉茶里泡的车前草,矢车菊,蛇舌草,他想起柳义传里的话,风霜满鬓,雨雪罗褥,他以为那是在说他的母亲。
他没出息啊——何授第一次知道自己错的如此彻底——整天情啊爱的,自以为自己顶天立地无愧天地,自以为轰轰烈烈感天动地。在城里面觉得自己是最委屈的一个,恨不得死了去了,却忘了母亲是如何才把他送进大学送进城里的——
他以为他是最不幸的,不幸的能六月飘雪血溅尺素,陷在骨子里演一场悲情的戏目,他的情是真了,他的苦是真了,他的痛是真的,可又把对他真的人置之何地?
原来他自以为是的绝望和放纵不过是一杯亲者痛仇者快的毒酒,枉他饮下时还甘之如饴。何授突然狠狠咬上自己的手腕,边咬边跑,才骨子里发出一声痛不欲生的悲鸣。
风打到脸上,母亲的样子被抛在脑後。从小区从出去要一个世纪那麽久,从外面跑回来只要几分锺,何授顶著门卫质疑的目光咬著牙往里面冲,冲到顶楼的时候,气力不足,一下子倒在门前,虚汗顺著额头往下肆意的滑落,何授用力的拍门,用力的拍,一边拍一边大喊:“苏陌,开门,开门!求你了——苏陌——”
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其实并没有花多久。苏陌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何授冲过去,哭著,抱著他的脚,整个身子抖个不停。
何授发著抖的,拼命的求他,跪著求,抱著求,哭著求,他说:“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像现在这个样子——我母亲来找我了——苏陌,求你——帮帮我,我不能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的。”
他的眼泪打在裤子上,一湿就是一大片——明明是这麽廉价的泪水,为什麽拼命的流,拼命的流,看了的人,心里还是会痛呢?当苏陌的手,慢慢抚上那个人的头,他不知道为什麽,突然转过这样一个念头。
看到他这样子,母亲会难过的,他怎麽忘了。
伤害对自己真的人,谁能够忍心?
我是真的为你哭了41
何授在那天折腾的筋疲力尽,天色又晚成了万家灯火,到了后来是抱着苏陌的裤子,一边交代母亲穿了什么衣服什么裤子什么鞋子什么长相什么发型一边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半夜里,苏陌怕何授他妈大概是找不到地方落脚的,一个人把何授抱上了床,就开了车满城的去找,找到的时候,具体情况何授不知道,苏陌却记忆犹新,他的外交手段一向长袖善舞滴水不漏,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可碰到这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出场前就紧张的一败涂地,后来还是凭着一股狠气上了场。
他把爱车停在路边,看准了那个老太太,用自己千锤百炼的最有风度的姿势下了车,露出八颗白惨惨的爱牙,在半夜里闪烁着啧啧的光辉,比金牙还要拉风,苏陌微微弯下身子,挤出最和蔼可亲的笑容,温柔的说:“阿姨……你是何授他母亲吧。”
那女人停在那里,看了他一眼。苏陌就紧张的差点忘词,最后苏陌楞是死撑着笑容说:“我是何授他朋友,是何授他们单位的,何授他出差去了,哎——明天才能回来,他经常跟我提起你。这不,我今天办完了事——完了——耽搁了,这不看到你老了,你怎么突然到这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要不,我送您去招待所吧?”
那女人又看了苏陌一眼,没说什么,半天才说了一句:“何授他没什么朋友。”
苏陌安静了一会,才说:“您应该记得我的,前一段时间,我不还经常打电话到您老家去问吗?”
那女人愣了一下,想了一会,突然恍然大悟一般,说:“哦,你就是那会经常打来我们那边的那小伙子吧!我想起来了,你那时不还经常问我我们家小授回来过没有不是?”
苏陌笑了一下,说:“是,何授前一段时间发奖金了呢,整天跟我们说要好好看看您老。后来他们部门去出差了,我那么多天没见他,还以为他回家去看您了呢,何授回来还怪我打扰到您了。”
那女人对苏陌的态度明显的好了起来,“我刚才还奇怪呢,没想到这小子胆子那么小,还真交的到朋友,他性子是没用些,可从没害过别人,谁对他好他都往心里记着,也挺不容易的。他可千万得看着阿姨的分上多担待着些。”
苏陌愣了一下,然后低着头笑着说:“那是当然的。我送阿姨您去附近的招待所吧,费用您千万得让我来出,不要紧的,我这不还欠何授一顿饭呢——等明天他回来了,我跟他一起来接您。”
苏陌微微躬下身子,把这个两鬓班白的女人请上了车,然后自己绕了半圈打开车门,在发动前深呼了一口气,想到明天还得把何授整体面了拉出来;想到那个此时哭累了把自己缩成一团在床上睡着的可怜虫;突然发现要解决的事情还有很多;自己却有些累了。
发动车子的时候,苏陌突然想起自己小时侯车祸时死去的母亲。她如果还活着,是不是也会和自己朋友这样笑着,说:“我们家小陌嘴是毒点,可人不坏,你可千万多担待着他,看在阿姨我的分上。”
这样想着,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发动的时候,夜已深,繁星漫天,周道如砥。车子就这样缓慢往前,何授的母亲就那样偏着头,安静的看向窗外。夜色如水里,万家灯火,是不是就这样安静的在心中沉淀?
我是真的为你哭了42
苏陌那天回到家,天色如墨,恣肆挥洒,头顶隐隐约约可以见到一轮带着月晕的朦胧之月,却终究依稀仿佛,隐没在云层之后,他累的四肢百骸都断了一般,暗笑如今身子骨毛病百出,未老先衰,许多壮志凌云鹰击长空的梦想,变成了曲线与数字上升时的快意飞翔,染血和伤痕累累的黯然彷徨变成线条下降时的独自感伤。终究是纸上谈兵,少了几分意境,少了几分气概。
于是累的苏陌,脸上一道一道被疲倦而暗淡添满了,走到床前,犹豫着,低下头,在何授脸上轻轻的碰了一下,然后挤出一个自己都觉得勉强的笑容,硬生生的将所有的懦弱统统藏起,侧身躺在床上,陷入又一个困倦的连梦都没有的黑暗深渊。
第二天何授是先醒过来的,模模糊糊往床下爬的时候撞到了什么东西,那个什么低低的哼了一声,何授就睁着眼睛看向那个发声体,看了一会,眨了眨眼睛,又看了一会,看到苏陌睁着一双黑的像潭水一样的眼睛看着自己,嘴角似乎有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白痴。”苏陌一巴掌拍在何授头上,“去洗个脸,弄精神点,去接你妈。”
何授愣了一下,然后迷迷糊糊的往厕所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下,看到苏陌还在对他笑,突然觉得有些暖意顺着心房到心室,融在血液里流到每一个毛细血管,全身都暖暖的,只是眼睛突然有些疼。
于是何授就努力走的直一些,让自己习惯了佝偻的背挺直一些,这样走到厕所里洗把脸出来,苏陌又对他笑了一下,何授就明白了自己不是在梦里,满天晨色穿过窗帘洒落一地,何授努力在阳光里分辨苏陌的笑,还是有些看不清楚。即便是看的清,那些疲惫和无力也早就被苏陌藏了起来,他此时只是无声的看着何授笑。也许他到此时才明白,有些人需要用棒子去打,有些人可以用鞭子去逼,有些只能以笑相对,对那些胆子小的人要这样,对那些性子软的人要这样。
不停的笑,或是安慰,或是鼓励。
何授就愣在那里,然后一步三回头的走到厨房,小声说:“我去弄些吃的。”苏陌这才收起自己保持的近乎僵硬的脸,用一只手捂在脸上,挡着阳光。然后慢慢从床上坐起来,告诉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忙。
苏陌为了让何授的仪表看上去体面些,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怎么让这个瘦的只剩一把骨头的人胖起来,先想到了从嘴巴里颠棉花,然后是化妆品,甚至是打肿脸充胖子,后来一件都做不成,只能看着何授自己动手努力把自己的脸搓红些。出门前,何授坐在椅子上,苏陌站在他后面一根一根的帮他拔着白发。
何授怕疼,但仅仅敢小声的抱怨,说:“我妈以前说,白发不能拔,拔一根长十根……”
苏陌没什么反映,又拈起一根头发,扯下来,何授小声的疼哼,肩膀都连带着一抖,于是苏陌只好叹了口气,找了把剪刀,一根一根耐心的剪去。他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何授早生华发,以前看过的那些诗句便开始一首一首在眼前闪过,一会是“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一会是“相见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到得后来,每一句诗都化作一声嗟呀。
人生总是有许许多多的无奈,力挽狂澜总好过等到老了,守着棺材对一炉将熄的炭火伤春悲秋。累也要忍了,倦也要忍了,只有忍才能守到雨过天晴,只有忍才能走到柳暗花明。
剪断白发,剪下彷徨,许下再不离弃的誓言。
“好了,走吧。”苏陌轻轻一掌拍在何授背上,拉开了门。
我是真的为你哭了43
那天何授见到他母亲的情景,苏陌也许一辈子都会记得,那时候太阳明晃晃的,两个人,一个站街对头,一个站街那头,都不动,只是看着对方怯怯的笑。苏陌不由得想起《霸王别姬》里面,那两个唱戏的也是这样站着不动,眼睛里慢慢的走了千年万年,往事一幕一幕慢慢流走,直到旁边撮合的喊:“霸王和虞姬说话怎能隔了一条乌江?”然后把两个人一拉一拽,站到了一起。
苏陌于是也拉着拽着,让何授站到他母亲面前,何授苍白的脸上慢慢泛出一点红晕,他紧张的不行,连骨头都是抖的,眼睛里慢慢的紧张出一点眼泪,倒有一点泪盈于睫的意思。过了好半天,苏陌才听到何授小声叫了一声:“妈……”
那个女人额头上似乎也有些汗,有些生分的样子,可这样怯弱的一声妈喊到她耳里,眼睛里也是一片湿润,终于赶上前拍了拍何授的背,随着手滑落,她说了一句:“好孩子,我在家里面,这段时间,心慌的厉害,妈是担心你过的不好。”
何授身子晃了一下,苏陌赶紧扶了他一把,何授站稳了身子,又红着鼻子叫了声妈,这下谁都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互相看着,看了一会又各自避开眼睛,只用眼睛悄悄偷看着。苏陌昨天晚上遇到的,这个硬气且坚强的女人,此时在儿子面前拘束紧张的,连一点棱角都不见了。苏陌心里一软,挤出个笑容,努力的搞热那气氛,最后伸出手,左手拉着何授的手,右手拉着女人的手,把两只手在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