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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信都不回。如今的世界上,像你这样的清白君子已经是不多的了。”
“你讥笑我?”
“我像是讥笑吗?”
“不像。”田教授这才露出了一点笑容,说:“其实我也不完全是清白清高。
很大程度上我是忘不了那天的皮箱,那天的门,还有停尸房里被白布裹着的妈。还
有,十年前写那封信给我的不是他,是他们俩的儿子。”
“他们俩,喔,就是你父亲和章若雪?”
“是的,他叫张德高。”
“有趣。这么说来,你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田教授苦笑了:“可以这么说吧。他给我的那封信,态度极为傲慢,像是要恩
赐我什么似地,而其实呢,只是因为老头子那一年跟姓章的一起遭了车祸,双双躺
着不能动,他想从大陆找一个不必花钱的护工去,这才想到了我。”
金晶大笑起来:“啊啊,护工!找你田教授去作护工!你是会洗哪还是会烧?”
田教授笑道:“或许在他们想来,大陆的同胞们都是天生的护工。”
金晶说:“那就怨不得你会置之不理了。知道你那兄弟是干什么的吗?”
田教授说:“不知道,大概不是当着州长甚或总理吧?”
金晶笑得嘴里的茶也喷了出来。想了想,她又问道:“哎,要是当年发信给你
的是你父亲,你会不会跟他相认?”
田教授毫不犹豫地说:“不会。”“如果你父亲明确告诉你,希望你去接管点
什么产业,甚至是想让你去分享点遗产,你会不会去?”
田教授将桌子一拍,从电脑椅上站了起来,说:“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去!
我从来就没想到过还会再去认他这么个爹!”
他说完就走回到了他自己的书桌前,打开了自己的电脑。
他一面启动了英特网,一面说:“到今天我也不会。”
他接上了“伊妹儿。”
就在他移动鼠标,准备将那封“唁电”删除时,他的手被按住了。
田教授回头一看,是他的儿子田平。
第四章
田平说:“别别,这一删掉,回信的地址都没了。”
田教授说:“你从哪里冒出来的?深圳的会展结束了?”
田平笑道:“我刚进门,刚好把你们俩的私房话全听见了。”
田教授严肃地说:“别没大没小的!我们有什么私房话。”
金晶却笑着说:“也算是私房话吧,田氏家族的秘密隐私嘛!”田平说:“嘿,
原来我们家在海外还有这么多的亲戚啊,爷爷啊,叔叔啊,什么人都有,还有那位
章,啊,章老太吧,也算得上是奶奶的,金老师你说是不是?”
他和丁丽比金晶只小上十来岁,那声“妈”总是叫不出口,还是依着金晶当着
那“28个房客”之一时的称呼,叫“金老师”。
金老师笑着说:“啊,要摒弃了历史恩怨和世俗成见,还是很难的。”
田平说:“现代人的观念,该与时俱进才对,老太太跟我们家的爷爷都生了一
个叔叔了,总可以算是我们家的人了吧!”
可是房门口却传来了一声冷冷地“哼!”
发出“哼”声的是丁丽。她站在从大厅进入书房的门口,手里端着两碗莲子羹。
碗里冒出淡而又淡的热气,轻烟似地,显然,她已经站在门口许久了,也把她的两
公婆的私房话全都听了去了。
她发出这声带点情绪的“哼”,完全是冲着田平的。因为她一面袅袅婷婷地走
入,将两碗汤羹放下,一面眼睛却看着她的老公说:“这种破坏人家家庭的第三者,
是世界上最坏最坏的坏人,怎么还可以把她算到自己家的亲戚里面?”
田平有点尴尬地说:“啊,我回来了。”
丁丽却故意向大门的方向张望一下:“怎么,你那位表妹送你到门口就走了?”
田平于是就明白,自己这位聪明伶俐的妻只在隔窗望一下,就认出了自己公司
里的车,而且已经透视到了驾驶座里坐着的是谁了。他有点口吃地说:“这个这个,
公司既然有车可以来接,那就何必打,打那个‘的’呢,从浦东机场到这里,起码
得一百五六十元呢!”
丁丽却说:“你有这么节约?那天我撞见你们在海鲜城,吃的是鲍翅羹,那东
西,爸,金老师,一碗好像就得一百八九十吧?”
被咨询的田教授呐呐地说:“好像,好像差不多,不过并不好吃,浆糊一样。”
金晶遇到这样的场面总是很“浆糊”,她端起莲子羹,说:“好香!丁丽你放
了桂花了吧?”
丁丽被打断话头,又只好应答,就从嗓子眼里“嗯”了一声。
金晶却紧接着就笑道:“田平,你辛辛苦苦地都出去一个星期了,让丁丽犒劳
犒劳你,丁丽,再盛两碗,回你们自己屋去吃去。”
田平如蒙大赦地拎起了自己的皮箱就走。
他走到门口,却又回头道:“爸,别删了那个邮件,我有业务要跟澳大利亚联
系,你给我留着那个网址。”
田教授的手无奈地从鼠标上放了下来。
那小两口一走出,田教授就有点气咻咻地说:“不像话,闹矛盾闹到我们这里
来了!”
金晶笑道:“谁叫你让你的儿子莫名其妙地认下了张娜这个表妹来啊?”
田教授有点急了:“怎么是我让他认下的?他他他……”
金晶慢悠悠地品着莲子羹,说:“他要不是你说过一句话,也不会跟张娜兄妹
相称啊。”
“我我我,我说过什么了?”
“那天你去田平的公司参加派对,喝了点酒,说过我们田家,跟张娜家,沾着
点姑表亲。”
田教授的表情有点哭笑不得。他用手里的调羹指指电脑上的那封“唁电”道:
“唉,旁人不知是什么道理,我心里其实是清楚的。那小姑娘的祖上,正是我们这
个张家的人。只不过是过了三代八服而已。”
金晶说:“这么说来,你的内心深处,始终还没忘记过你的张氏祖先。”
田教授张口结舌了一会儿,然后望着金晶说:“金晶啊金晶,娶你们这种当作
家的女人做老婆,实在是很可怕的事,因为你们的眼光太凌厉,鞭辟入里,直逼心
底,什么都瞒不过你们。”
金晶说:“鞭辟入里哪里只是女作家的功能啊!家里的丁丽,也够鞭辟入里的
了!”
田教授把不住笑了起来,可又立即蹙紧了眉头说:“你倒是说说看,是丁丽的
无端猜疑呢,还是田平这小子,真的跟那位张娜,有了什么事?”
金晶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不过丁丽有防患于未燃的意识,应该说是对的。
田平跟张娜,走得的确有点太近了些。”
田教授忧心忡忡了:“依我的家教,田平还不至于吧?”
金晶却又笑道:“难说,人类的许多基因,是隔代遗传的。”
田教授于是很义愤填膺地说:“我的儿子,决不容许再做那种伤天害理的事!”
第五章
对于要不要去悉尼参加章若雪的葬礼,田家四位核心成员分成了两派。田教授
一如既往地说:“我不想再勾起痛苦的回忆。”
丁丽呼应道:“对了,这样的害人精,怎么还能认作亲戚。”
田平却说:“大家冷静点面对现实好不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少个冤家少堵墙,
何况又是嫡系的亲人!”
田教授道:“我很难面对他们。”
田平说:“可以派我作代表嘛。我们公司还可以考察一下那里的市场。”
丁丽说:“是啊是啊,刚刚从深圳回来,又想乘机跑到大洋洲去了,是不是还
想带个你们公司的什么人一起去?”
田平说:“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带,带谁去了?”
丁丽说:“那你现在可以说,带我一起去。”
田平说:“行啊行啊,让爸表个态,带你去就带你去。”
田教授说:“开什么玩笑!来回要花多少钱?”
田平说:“老爸你有没有想过,比起你可能得到的遗产,这点车费只是毛毛雨!”
田教授瞪起了眼:“你少给我见利忘义!我看你这两年眼珠子里只看到钱了!”
丁丽说:“是啊,有没有遗产又是说不定的,保不住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呢,没
把握的事,还是别去的好,白白地浪费了飞机票钱。”
田教授哭笑不得地横了儿媳妇一眼:“不去也不是因为这个……”
他说到半路就住了口。丁丽这几年里终日在家,做完家务就看那种无聊透顶的
电视连续剧,有时候竟也会不可理喻。
关键时刻,金晶平平和和地表了态:“这样吧,我倒是正好接到了新西兰华文
写作中心的邀请,要去那里八个月呢,所有的费用都由他们解决。新西兰跟澳大利
亚的护照可以两通,干脆由我顺道去一下,也算是尽了礼,如何?”
大家都觉得可以赞同。田教授感情上有点勉强,理智上不能不同意。这封“唁
电”是生父“张儒”发来的,“伊妹儿”地址还用上了“4123”。田教授泯灭已久
的血亲意识被唤醒。章若雪已经亡故,死亡带走了全部恩怨,金晶说得对,历史的
阴影,不能永远都挥之不去。况且田教授知道金晶之所以得到华文写作中心的邀请
和赞助,让她去那里潜心创作,就是因为她目前正在写作一部涉及婚外恋的长篇小
说,一男两女三个主人公的纠葛跨时五十年,田家的秘密家史跟她的当下写作兴奋
点正巧两相吻合,所以她才这么主动请缨参与。田教授终于点了头,让金晶立即准
备行装,择日启程。
第六章
金晶抵达悉尼机场。前来迎接她的是张德高的妻子莫妮娅。
莫妮娅举着一张纸站在出口处,上面的华文歪歪斜斜:“接张阿根之妻金晶”
著名评论家、中文系主任田教授在这块土地上的名字是“张阿根”,令金晶第
一眼看见这行字时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大笑。
然后她看见了自己的妯娌莫妮娅,居然是一个极为娇小的中国妇人。
她一眼就可以断定莫妮娅是广东人。
她在后来写成的一篇“访澳随记”中这么描写莫妮娅道:“她的两眼乌黑,而
且深凹。她的颧骨很高,额头却很低。她的肤色黝黑,可是皮肤十分细洁。她的鼻
子很塌,几乎没有鼻梁,好在末端没有太过于朝天,因此倒反而使她显出了一种平
和及善良。她长着一头乌油油的黑发,用一个银色的丝网在脑后很随意地缩了起来。
她年近三十,发育成熟,但是身材小巧得像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
“莫妮娅的名字很西洋,但却是一个纯种华人。她的祖籍在广东,上八辈祖先
拖着小辫子挑着箩筐来到澳洲,经过了八代传承,莫家竟从未与非华人联过姻!读
过高等商专的莫妮娅也只不过是取了个有点像欧罗巴人的名字,开口说出来的还是
地地道道的广东客家语。在这块南十字星照耀的土地上,我见到了这样一个华人女
子,哪里会想得到,她们的祖先,竟然是与大不列颠人几乎是同时到达的第一代移
民!”
从莫妮娅的嘴里知道,她手上举着的纸牌,是她的公爹,应该说也正是金晶的
公爹,干过国民党中统的张儒先生,亲手用毛笔写就的。
金晶于是再仔细看看,发现字虽然写得抖颤,但却是十分地道的隶书,功力犹
在。
她在发给田教授的“伊妹儿”中这样描写她所见到的张儒先生:“你父亲长得
很帅。你们俩非常相像。你们俩的身材、头型、脸庞、五官,完全是同一种模式。
你们虽然相隔两地,互不来往,但居然留着同样的发式———短发板刷头,这实在
是太令人不可思议了!
但是你父亲老了。他或许患有帕金森氏症。他的背驼了,骨质疏松是显而易见
的。他的手常常控制不住地发抖。我几次看到他将筷子上夹着的菜送向他自己的左
脸颊。他的眼睛看着我的时候过于温顺,甚至带着某种乞怜,这只能是病人的眼神。
我很难将你向我描述过的场景与我现在面对着的老人联系起来。他已经几次跟我说,
一定要回中国见见你。我也跟他说,如果可能,不妨早一点回去看一看。我始终相
信,活生生展示的现实,是会把历史的陈迹覆盖了的。“
金晶在发往中国的邮件中,一字不提那位“章若雪”。她觉得那一页已经翻了
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