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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莱间-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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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夏看傻了。蓑衣刀是刀工中较难的一种,要把食材正面斜切,而且要切而不透,再把食材翻面,沿着相反的方向十字交叉下刀再切一遍,最后再将食材拉开,仿佛古时候渔翁所穿的蓑衣。一般厨师用这套刀工切个黄瓜茄子已是不易,可沈醉竟然要用蓑衣刀切豆腐这种绵软易碎的食材!

“天哪!大哥你吃个豆腐还得切三百刀?”林夏惊叹。

“豆腐和其他食材一样,炖久了会老,时间不够不入味,龙虾汤和鸡汤底又清淡,入味更难。所以这道菜熬汤共计三个小时,豆腐入水却只得6分钟,6分钟里让它入味,就得用蓑衣刀。”沈醉侃侃而谈,“这道菜的做法可以追溯到明武宗年间,只不过那时候不用龙虾而用东海产的对虾。它有个风雅的名字叫‘风雪夜归人’,以麦穗花刀将豆腐剞作蓑衣状,恰如风雪之夜归家的游子,叩门之时蓑衣上已经积满了白雪……”

话头戛然而止,沈醉凝视着碗底,脸色也立刻沉了下来……本来连成一片的蓑衣豆腐,已经断成了两截!

“没什么大不了的,断了一片而已嘛!”林夏的话还没说完,碗中的豆腐在瞬间崩碎,仿佛飞散的浮尘缓缓落入碗底。

“大限已到。”沈醉幽幽地说。

“什么大限已到?”林夏懵了。

这时门铃响了。

“谁?”沈醉有些吃惊。难道是陆雨岚去而复返?那管家也会通报才对,这种提供24小时管家服务的顶级公寓是不可能让不被许可的人接近他们的贵客的。

“你的医生。”门外的人语意森冷,他穿着纯黑色的西装,面色却苍白而透明。

白起永远都是这副模样,国际象棋的棋盘一样黑白分明——在这凄风苦雨之夜看到这种人站在你的门外可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他的样子会让你误以为他是来收账的,而你欠他很多很多钱。

林夏拉拉衬衫下摆,下意识地冒出一句:“我们是清白的!”

大概是雨太大脑子进了水,连林夏自己说完都开始后悔。这话说的也太像被捉奸的狗男女了,她一秒钟脑补出二十个电视剧中的捉奸桥段,恨不得抽自己俩嘴巴。

白起和沈醉对视了一眼。

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

“时间太晚了是么?”沈醉恍然大悟,“白医生是来接小夏回去的?那稍等片刻我让司机送你们。”

林夏有点懵,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了,平时沈醉带她出去吃饭总会在十二点前把她送回烟雨胡同去,难道今天白起这死人头真的是为了自己而来?妈呀,想不到姐姐真的魅力四射到连死人头也对我动心了?

“哎呦!担心人家就明说嘛!搞什么突然袭击,一个电话解决的事儿让你搞得这么严重……”林夏有点得意忘形,伸手想去拍白起的肩膀,手刚要落下却被白起冷冷的目光逼停在半空中。

“那种事情不在我关心的范围内,我是看你大限已到,应该需要补充治疗,所以深夜赶过来。我接手的病人,我不允许的话是不会让他死的。”白起二话不说把沈醉推进书房,在背后带上房门,把林夏拒之门外。

白起在书桌上摊开了针囊,七枚贯髓针闪烁着紫光。沈醉褪掉浴袍,轮廓优美的后背上,心脏位置的颜色几乎透明。贯髓针的疗效并未解决他的“虚化”问题,这个妖物正在加速迈向死亡。

白起点燃一支修长的纸烟递给沈醉。这种烟名为桃源乡,是白起用他那株被林夏命名为“死不了”的盆栽的枯叶所制,对妖物来说有镇痛的功效,而对普通人类,这就是一种太过强烈的麻醉剂,吸上一根就会永远都困在梦境之中了。

沈醉轻车熟路地吸了一口桃源乡:“深更半夜来这里补充治疗,白大夫你真不是来看林小姐的?”

白起懒得回答,从鲛皮囊里取出最小的一枚贯髓针,指尖轻轻一弹,芒刺粗细的银针流星一般刺进沈醉两块脊椎骨之间,顶尖的紫晶飞速转动,隐约间阵阵紫气汇聚,慢慢被引入沈醉的身体,在他几乎透明的身体中沿着经脉游走。如果沈醉没有吸桃源乡,这个过程将会带来难以想象的剧痛。

“我并不担心你对林夏有什么非分之想,你是个识时务的人,你很清楚如果你那么做的话我会对你做什么样的事。”白起淡淡地说。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白大夫你承认自己对林小姐很在意咯……可我觉得你们两个很不搭诶。”沈醉强忍着痛苦,还是一脸坏笑。

“林夏对我而言是件非常重要的东西,她最好不要出问题。但这跟我在意她是两回事。”白起手法加快,三枚贯髓针从手中同时飞出,在空中分散,极其精准地刺入沈醉脊椎间的缝隙。

“东西?您把林小姐看作东西?”沈醉皱眉。

“你理解得没错,林夏对我来说,就是一件东西。我跟她之间的关系不像你想的那样,我们确实不搭,我们也不需要搭。我每天晚上观察你什么时候送林夏回来,只是担心你损坏了这件东西。”

白起的声音冷酷无情,“还有,我在电视上见到那个天野虎彻了,你在找死。你知道那个人是谁么?”

“日本关西,妖物名家天野家的长子,号称天野家的利刃。”沈醉微笑,“怎么了?你觉得我惹不起他?”

“以前可以,现在不行。我今晚来就是告诉你,按照现在的疗程,你也许可以恢复到七八成的状态,但如果你想击败天野虎彻,就得有十二成的状态。妖物之间的比赛,无论形式为何,最终都是妖力的比拼。你对食物的理解、对技艺的掌握都没问题,但你的妖力弱了,连手都会抖。”

“我知道天野家的利刃有多么锋利,我跟他是夙敌嘛,我也知道按照现在的治疗方法我是不可能恢复到十足的状态的,所以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我想让你把那七枚贯髓针全都钉在我体内,直到比赛结束!”沈醉缓缓地说。

白起眉头微皱:“作为医生我有必要和你讲清楚,贯髓针是强行吸取精气的一种极端方式,每日最多只能进行三个小时的治疗,而且每次最多只能同时插入四根,否则任何人的经脉都承受不住天地精气不断地冲击。你现在如果调养得当,还有几年甚至几十年寿命可以活,就像一个普通人类一样。但要是如同你说那样,恐怕最后拔出针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死期。”

“您是试图在问我为什么这样做吗?”沈醉挑眉。

“不,我只会问你做不做,不会问你为什么。”白起冷冷地和他对视,“但我不能隐瞒你所做的决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了解,大人有没有兴趣听我讲一个故事?”

“我有没有兴趣你都会讲的,那就讲吧。”白起点燃了一支烟,走到窗前。

屋子里的空气闷热,大雨丝毫没有带来任何的惬意凉爽,却让人心里烦闷。

“我想讲的,是关于一个老人、一个孩子和一把刀的故事……”沈醉吐出一口青烟,目光蒙眬。

柒、刀

我生在江南,我长大的那个镇子叫细柳邬,穿城而过的河叫细柳河。我是师父从细柳河上捡回来的。

那天是七月初七乞巧节,按照那时的规矩,相爱的男女都会去河边放河灯,成千上万的荷花灯沿河而下,像是天上的星河。师父在孔桥上看灯,忽然看见河灯中混着一只木桶,桶里传出婴儿啼哭的声音……那就是我。

师父收养了我,尽管一个单身男人,养活一个孩子是很不容易的,但我想他也许是太寂寞了。

师父在细柳邬开着一家小食肆,客人都是来往的船夫和码头上的苦力,卖的无非是包子大饼、粗麦面条之类能充饥的食物。可人们都说,别看师父现在落魄,当年可是江都城里顶尖的厨师,每天都有富豪派八抬大轿来请他,只为能吃到一桌他亲手料理的宴席。

这种人物,怎么会甘心在细柳邬中烹制仅够果腹的食物呢?大家都觉得不可思议。有人说师父是恃才自傲得罪了权贵,不得已才来这乡下地方避难;也有人说师父是跟有钱人家的小姐相好,可约好私奔的那天夜里,小姐却因为害怕去跟父亲坦白了,结果小姐家里设下圈套,在他翻墙而过的时候用渔网罩住了他,打断了他的右手五指,让他终身不能再握厨刀,也就做不出当年那绝世无双的佳肴了。后来小姐体面风光地嫁给了官员家的公子,师父带着残疾的右手黯然离开了江都城。

小时候我不懂这些,很为师父自豪,那时候我还叫他爹,跟细柳邬的男孩们说我爹是天下最有本事的人。可懂点事的男孩们都嘲笑我说,你爹只是在江都城里混不下去,所以才像狗一样逃到了细柳邬!

我不信,跑回去问师父说:“爹,爹,他们说你是在江都城里待不下去了才逃来细柳邬的,他们欺负我!”

师父沉默了片刻,笑着摸摸我的头说:“江都城又不是什么好地方,还非得待在那里么?他们欺负你,你就更要努力,要继承爹做菜的本事,爹的手不能握刀,可你还有双修长的手啊!握好刀做好菜,告诉大家我们是有本事的人!”

从那天开始师父开始传授我做菜的手艺,也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再叫他爹而改称师父。在厨师这个行当里,师徒便如父子,继承师父的手艺也是要继承师父的食肆,师徒的情分比父子不差。

揉面、捏馒头、调味、熬汤……我从最基本的手艺开始,师父说没想到随手捡来的我竟然真有当厨师的天赋,我十三岁那年,食肆里的所有技法就都掌握了。我还可以创新,我在牛肉汤中加入新鲜的红椒,呛辣过瘾,那些流了一整天汗的苦力汉子们就需要那样的刺激,他们喝着廉价的米酒,就着我做的辣牛肉汤下馒头,吃完了还要,直到灶上来不及蒸新馒头;我又想出了在醪糟中加入桂花糖的办法,这是专门给那些喝不得烈酒的女孩们饮用的,但她们自然是不能跟苦力汉子们同桌而坐的,于是师父和我盘下了旁边一间快要倒闭的铺子,又开了一爿给女客们专用的食肆。

每天早晨我在门前挂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我今天想做的特色菜,有时候是糟熘鸭子,有时候是糖酸笋,有时候是焖河鱼,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镇上的客人们总是踏破门槛,最后我要是不预留些食材,我和师父自己晚上都没东西吃。

当年嘲笑我的孩子们都服了我,说我师父肯定是天下最有本事的厨师,才能教出我这样的弟子来,我这就是名师出高徒。

但我心里清楚,师父教给我的只是他技法的两三成,所谓厨艺的极致怎么会是糟熘鸭子和糖酸笋呢?应该是膏烛煨熊掌、火腿汁焖果子狸、羊与驼峰同炖、金盘与玉盏交相辉映的大宴啊!那些才是师父当年在江都扬名的菜色。

不过不要紧,厨艺毕竟是相通的,师父不教我我就自己摸索,还经常研究师父屋里的那些竹简上的古老的调味术。反正我们的生活也渐渐地富有起来了,不缺钱去买最高档的食材,很快我就能做出城里富豪也食指大动的筵席了,他们派人抬着轿子从十八里外的城中来请我,虽然没有江都城中的轿子精致,但也俨然是师父当年的风光了。可每当这个时候,师父脸上忧愁的神色就会更重几分,那只伤残的右手也会瑟瑟发抖。

二十岁那年,我觉得自己已经尽得师父平生之所学,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我踌躇满志,想要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像那些成名的厨师一样,创出自己的招牌字号。

可师父却说:“阿醉啊,人生便如这一桌菜,粗茶淡饭亦饱,珍馐美味亦饱,不过看你和谁一起吃,你不想继续跟我这个老头子吃这顿饭了么?”

我说好男儿志在四方!师父你闯荡过可我还没有,你真要我跟你一样憋屈地在这个小镇子上慢慢变老么?

我心里有点怨师父,觉得他没有把最精妙的手艺传给我,不过我毕竟只是他捡来的,这也就算了,可每次我提出要出门闯荡,他都会用这句话来打发我,我只有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待在这个小食肆里,给那些粗人做些只能用来充饥的饭食,这就好比学会了屠龙之术却只能用来杀鸡。

可这一次我是铁了心了,皇帝临幸江都城,广招天下有能的厨师入宫试菜,胜者可得高官统领御膳房,这对任何厨师来说都是至高无上的荣耀。

“你是想让我在你身边待一辈子,给你养老送终么?”我把心里的怨气都发泄了出来。

师父呆呆地看着我,然后他忽然发怒了,像每个年迈的父亲都会做的那样,他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用他那只伤残的手。

“你这个混小子!我是不想你走我的老路!”

“我轻浮散漫对不对?你不希望我走你的老路,可你有没有问过我自己究竟想要走什么路?”那时我真是傻了,说了一句让我懊悔至今的话,“你又不是我亲爹,我帮你操持这些事情那么多年也够还你的恩情了吧?你以为我真想继承你这个小破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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