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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牢是由紫衣骑负责守卫的,其无懈可击的程度甚至高于天牢,严到一只蚊子都不能悄悄地溜进来。之前苏煌就曾经问过薛先生外面的人如何才能知道他担当特使的结果,当时薛先生只是笑笑,叫他不用担心,说自然会有办法,只须等着就好。可现在一等就是好几天,每日都是只有狱卒例行的送饭,每次送饭都有好几个紫衣骑同时在看管着,哪有一点缝隙可钻?
这样忧心如焚地又过了好几天,几乎已经觉得薛先生的计划一定是失败了时,一个意外的访客走进了东牢阴沉沉的过道。
身材瘦小,面色蜡黄,无旰这个人虽然一向都被认为是鱼庆恩的心腹,但存在感却十分的薄弱,只要不出现,就没有人会主动想起他。苏煌见过他的次数也不少了,但每次都是直到看见他了,才突然意识到鱼庆恩身边还有这样一个不简单的人物。
进了东牢大门后,无旰在入口处略微站了站,大概是在适应室内的光线,随后他在数名紫衣骑的护卫下缓步走到杨大人的牢房前,扬声问道:“杨大人,鱼千岁提出的事情,你考虑的的怎么样了?”
杨老大人哼了一声,将头转向一边。
“杨大人,你可要想清楚一点,鱼千岁的建议不仅对您有好处,对您的那些学生们,也是大大的有好处啊。”无旰咯咯笑了几声,“您素来最善于审察时势,怎么现在却这么看不透呢?”
杨老大人闭着眼睛,根本不予理会。
“我这次来,算是千岁爷给你最后的机会了。一旦没有了性命,气节又是什么东西呢?”无旰用阴冷的语调说完这句话,便不再多说,等候了半刻,见没有回音,于是缓缓转过身子,向外行走,走了两步,视线一转,落到旁侧牢房内的苏煌身上,慢步靠近,用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锁住了他的视线。
苏煌虽不是第一次见他,但却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与他面面相对。在迎视到对方眼睛的那一瞬间,他不由心头一震。
什么时候……到底是什么时候……也曾经这样近的,甚至比这样还要近的看到过这一双如此明亮的眼睛?
“这不是苏五公子吗?又见面了。”无旰用嘲讽的语调道,“公子这样娇贵的人,牢里的日子不好过吧?饭菜可吃得下?”
苏煌忙定了定神,冷冷答道:“有什么吃不下的,吃得挺好的。”
“是吗?”无旰又咯咯笑了几声,“何必嘴硬呢,难道这样粗糙的饭菜,全都可以下咽吗?”
苏煌语气淡然地道:“一点问题都没有,就算偶尔有一样菜不太合口味,也不是什么大事。”
无旰的唇角轻轻扬了扬,道:“那就好。公子好自为之吧。”说着微微躬着背,一步一步隐没在走道的尽头。
无旰来过一趟之后又一连过了近十天,什么动静都没有,苏煌渐渐地有一些坐立不安。那日与无旰之间的对话是跟薛先生约定好的隐语,实际上已经向栩王和江北转递出牢中人愿意臣服的信息,应该很快就有营救行动发生才对,却不知为何这么久还是未见一丝的异动。
最开初鱼庆恩还会陆续来提审一些人,但在没有丝毫进展的情况下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不再指望能在这批最死顽的人中间找到回心转意的,所以连着数日,除了巡查的紫衣骑与送饭的狱卒外,就没有其他人进来过。
然而这一天,狱卒们退出去没有多久,大家粗瓷碗里的饭还没吃到一半,牢门上的铁锁就又响起了哗啦声。
苏煌立即警觉地放下了碗,目光四处一扫,看见燕奎与康舆也都半支起了身子。
过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四名紫衣骑走了进来,后面的两个手里还一起拖着一个人,径直走到苏穆两家的牢房前,把门一开,将那人往里一扔,转身就出去了。
苏煌心头一沉,第一个扑了上去。在将地上软绵绵的人体翻转过来时,他紧张得似乎连耳膜都鼓了起来,根本听不见周围的任何一丝声音。
捧住了那无力下垂的头,拨在覆在面上的乱发,只看见那整张脸上都是污迹,眼睛是闭着的,呼吸低浅。苏煌用颤抖的手指试探着脸颊,温度似乎还正常,张开嘴要喊他的名字,哑哑地发不出声音,眼睫反而先是一颤,掉下一颗滚烫的泪珠。
泪水溅落在怀中人的额上,穆峭笛几乎象是被烫醒似地弹坐起来,双臂一张,便将面前的搭档紧紧拥进怀里,在他耳边喃喃安慰道:“别哭别哭,我没有事,刚才紫衣骑的人还没走,只好装一下,不用担心,乖……”
靠在温热的胸前,感受着他双臂的力度,听着那柔声低语,苏煌觉得自己紧绷已久的神经好象突然松了下来一样,重新找回了呼吸的频率。
搭档,这是他的搭档。这真的就是他的搭档。
活着,呼吸着,抱着他,在跟他说话。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这世上总还有这样一个人,可以不用提防,不用戒备,可以全身心地依靠和信赖,可以向他展示自己所有的脆弱和迷茫。
“小煌……”手臂绕过那明显瘦了一圈儿的腰身,穆峭笛同样觉得心疼如绞。这个可怜的孩子,这个过于纯粹和明亮的孩子,这些日子他经受的,是怎样的痛苦和挣扎呢?
与苏煌不同,穆峭笛对政治和机谋的了解要更透彻一些,他从北方来,也更明白江北目前支撑艰难的现状,所以当薛先生大致向他讲述目前的局势和今后预定的走向时,他并不象苏煌那样感觉到意外和茫然,也觉得能够理解宾先生的做法。
但他却很清楚自己那个理想化的搭档,在面对这样一个不是那么完美的真相时,难免会受到震撼和冲击。
然而令人觉得痛苦与愧疚的是,在这种时候他竟然不在苏煌的身边,不能解劝他,鼓励他,不能给他支撑,给他力量,反而要让他时时担心牵挂。
“笛儿,笛儿,”穆东风虽然不明白苏煌与穆峭笛为什么一见面会激动成这个样子,抱在一起就不撒手,他还是努力捕捉到了儿子的一丝注意力,“你没事吧?怎么被抓住的?”
他的声音一响起,苏煌才猛然惊醒,好象突然从云端上回到了现实世界,发现自己不仅死命地搂着穆峭笛不放,而且还在一颗接一颗掉眼泪,简直快把男人的面子都掉光了,赶紧坐直身子,忍着脸上火辣辣的感觉,飞快地擦干净泪痕,掩饰般地道:“是……是啊……你……你没事吧……不是受伤了吗?”
旁边众人对苏五少爷一贯的印象本来就是爱激动爱撒娇的,所以倒没觉着他有多失态,全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穆峭笛的身上。
“一点小伤,已经好了。”穆峭笛将苏煌的手握在自己掌心,笑了笑,“你们大家怎么样?”
“还算撑得住吧。”苏大叹了一口气,“本以为你能逃过此劫的,没想到……”
“我这次进来,是有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穆峭笛收起唇边的笑意,目光开始变得凝重起来,“由于大家都宁死不屈,所以鱼庆恩已经决定,将于近日把这十三家大臣……全数秘密处决了!”
21
这是一个重大的消息,但却不是一个意外的消息,所以众人相互对视了几眼,都没开口说话。
“因为时间紧急,外面不得不提前行动,”穆峭笛接着道,“但是为了保密,行动的具体时间要临时决定,所以这几日大家一定要养足精神,届时必然是一场恶战,况且还有那么多女眷要保护,丝毫也大意不得。”
“这是当然,”苏沛环视四周道,“老的老小的小,又是文臣居多,咱们武将世家,自然要多出一些力了。”
“现在先麻烦苏伯伯和爹爹,把消息大略传给其他大人吧。”穆峭笛低声说完,见众人纷纷起身,一拉苏煌的手,道,“小煌,还有些话要给你说。”
于是两人移到墙角处坐下,穆峭笛详细将行动中需要注意的一些事项,包括计划过程、撤退路线及藏身地点等等告诉苏煌。刚刚说完,他的搭档就皱起了眉。
“强攻?会不会太冒险了?”苏煌有些不安地问道。
“东牢可不是能偷偷溜进来的地方,不强攻能有什么办法?”
“可是紫衣骑的反应速度是极快的,他们一旦得到东牢被攻击的消息,很短时间内就可以调动大批战力合围过来。虽然宾先生也安排了很多人援助京城,但在数量上并不占优势,何况还有厉炜……”苏煌忧心忡忡地道。
“我也提出过这个问题,可是薛先生说,到时候会有另一个行动同时发生,绝对能吸引住厉炜和一部分紫衣骑的力量,所以这个营救计划成功的可能性很大。”
“另一个行动?”苏煌吃惊地问,“我们还有余力发起另一个行动?是什么?”
“这个我也不知道。”穆峭笛摇摇头,露出类似于深思的表情。其实,虽然薛先生并没有明说,但他多多少少也能猜到那另一个行动的大概内容,然而面对着无话不谈的搭档,他却并不想说出来。
既然到时候苏煌一定会知道,又何必现在说出来惹他多思多想呢?
“栩王那边,有没有什么新的消息?”苏煌又问道。
“差不多已经举起‘清君侧’的大旗了,现在有十一个州的守备将军,还有三位藩王公开投入他的旗下。鱼庆恩也正忙着调兵遣将,准备讨伐的事情,所以对这牢中的十三位大臣,也就没什么耐心去收服了。”
“十一州的守备军力不能尽数调出,按抽出一半计算,再加个三个藩地的属兵,大概可以组建一支十四万人的军队,数量虽然不少,可这种临时拼凑而成的人马,面对柳城军、魏武军这样的正规军,恐怕有点……”
“只要开战,就还会有其他州加入栩王这边的。不过最重要的是江北,咱们江北义军在前线磨剑十年,天下谁能当此锋芒?你想啊,如果义军不是能得到这样举足轻重的地位,宾先生也不会轻易干涉政局的。”
苏煌低下头叹了一口气。他何尝不知道事情这样逐步发展,渐渐已经呈现出一个非常有利的局面,是十年来最好的一次彻底铲除鱼党的机会,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不愿意看到心中最神圣的江北义军,走上一个为争夺皇权而设的战场。
他也承认,这样的感觉太理想化,太过于热血,甚至有一点孩子气,胜利总是偏向于实力而不是偏向于正义,可是眼看着当年满怀少年慷慨加入南极星时所想象的未来,即将因为现实的残酷而被献祭,心中仍然忍不住隐隐地痛。
穆峭笛将手掌放在搭档的颈后,用力揉了揉。他明白苏煌此刻在想什么,也理解他那份怅然的心情,但这一切都是语言所难以纾解的,所以沉默了一会儿后,他还是决定把话题扯开,分一分苏煌的心思。
“听说牢里还有两个我们的人?薛先生说他已经把详细情况都告诉你了,所以我就没细问,你都联络上了吗?”
“嗯。”苏煌点点头,用手略略指了指,“一个是鹤组的燕奎,就是侧对面穿蓝衣服的那个人,另一个是风组的康舆……”
穆峭笛陡然全身一震,猛地捏住苏煌的肩膀。
“风组的康舆?你见过他了?”
“就在隔壁啊,靠墙坐的那个……”
“你跟他说过话了吗?”
“当然说过……”苏煌狐疑地看着搭档变得有些苍白的脸,不禁问道,“难道这个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穆峭笛声音略显干涩地回答着,不自觉地躲避开搭档的视线。
“没有?”苏煌挑起了眉,“那个康舆阴阴冷冷的,很奇怪的一个人,你又是这个样子,怎么看都不象是没有问题,到底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听说过什么有关他的事情啊?”
“他对你……很阴冷吗?”
“是啊,冷淡的都不象是一个同伴,反倒象仇人……”话刚说到这里,苏煌突然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想法如利刃般划过心头,手足顿时一阵虚软。
穆峭笛无声地将搭档拥进了怀里。
“难道……难道……”苏煌的额头抵在穆峭笛胸前,仍然控制不住冷汗一颗颗地滚落下来,周身上下象浸在冰水中一样的冷,“他是……是不是……魏……魏英杰的……”
搭档的手臂更紧地收拢在身体两侧,但无论两个人抱得再紧,仿佛也抵受不住那当头沉甸甸压下来的罪恶感。
那份终生也逃不开的血的错误。
那是他们共同的错误,谁也不能担当安慰者与劝解者,只能紧紧地相互依偎着,共同承担。
最初的惊栗感过去之后,苏煌挣扎着抬起头,看向铁栅的那一边。
康舆仍是独自一人靠坐在墙角,和他大多数时候一样闭着眼睛,双颊消瘦,杂乱的胡碴下透着淡淡的青灰色。
当自己和搭档坐在一起,手握着手,肩并着肩时,他,靠着阴湿的墙壁,孤独,而且憔悴。
想起那个一直不敢再去想起的人,那年轻的脸与舒展的眉。当那人颈血飞溅,身体跌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时,是不是在无声地对他的搭档说:“对不起……”
对不起。不能再回到你的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