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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映照,江水像是染了金。
浪花拍在船舷上,水声被岸边的嘈杂湮没了,渡船仿佛全然无声地淌向江心。
老板娘站在舱门口,小心翼翼地朝里望了几眼。
舱里侍立着七八个随从,中间一张黑漆雕花木桌旁,坐着两个人。
年轻的一个锦衣华服,静静地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旁边的中年人,也是一身锦衣,却将两只袖子捋得老高,劈着两条腿跨坐在椅子上,自己呼啦呼啦地打着扇子。
老板娘吸了口气,朗声笑道:“几位客官——”
舱里诸人都回头来看。
“我是船上的老板娘,来瞧瞧,几位客官有没有什么不满意?”老板娘说着,付以百媚俱生的一笑,露出一口白而齐整的牙齿,衬着抹得殷红的双唇,格外惹眼。
然而几个人俱如茫然未见,瞥了一眼便各自转回脸去。只有那中年人似乎很有兴致,依旧笑嘻嘻地看着她。
老板娘心里发慌,勉强笑着,又问:“茶点可还合意?”
“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华服少年看也未看她一眼,便把话打断了,“你可以下去了。”
老板娘一张抹了几层白粉的脸,直红到了耳根,僵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便在这时,忽听“琮”的一声,竟有琴音响起。
起初极低,渐渐扬起,显见得弹琴之人就在左近。
老板娘脸上最后一抹笑容也不见了,使劲咬了几咬嘴唇,依然止不住哆嗦起来。
屋里一个侍从首领样的人,皱起了眉,看了看老板娘,似乎想要说什么。
“孙五,”少年冲他摆了摆手,“且听听。”
琴音又由高而低,越舒越远,到得极远处,忽然有女子开腔唱道:
“——夜来雨过,桃李将开遍”
是个泉水激石般的声音,清且润的感觉,仿佛直透肺腑。“红围绿绕庭院,可惜无人见
晓拥镜台懒相看
奴家心中怨,向谁言!“
少年眼波一闪,恰好那中年人也正回过头来,两人对视一眼,脸上似乎都掠过一丝惊讶。老板娘见他们随即端正了神情,做出静心倾听的模样,不由长舒了一口气。再按一按鬓角,只觉得摸了一手的汗。
女子又唱:
“苔软花残,望池塘碧草
暗淡绿窗晨朝,坐到参星高
人情薄似轻云飘
奴家心中恨,向谁道!“
便如同扯出一串珠子,叮叮咚咚地落下,轻快无伦,但字字清晰,再加上那春莺柳下啼的声音,让人不由得要屏息静听,生怕漏去了一点半点。
然而调子陡然一转,变得低缓幽怨起来。
“小窗惊梦,帘外虫声懒
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
天道无常人道难
奴家心中苦,向谁叹!“唱到这里,声音又拔高,字字激越,那股恨意像是要冲破一道隔墙而出似的:
“雪添蕊佩,霜护盈盈泪
一枕寒愁难销,犹闻风刀摧
休问人间理何处
奴家心中冤,向谁诉!“
到了末一句,愈行愈低,最后一个“诉”字只在若隐若现之间,然而曲曲折折,久久不绝,让人觉得自己的一颗心仿佛也随着起起伏伏,待到终于落定,竟不知那一点余韵是何时飘散的。
屋里的人皆不作声。
良久,少年静静道一个字:“好。”
却不往下说,伸手往桌上端茶,孙五抢上一步,将半杯残茶泼了,重新倒出一盏来,递到他的手上。少年仿佛有心事,对着氤氲水气出了一会神,才呷了一口。
中年人却“呀哈”一声怪笑,对少年说:“我还以为天底下的好东西都落在你老子手里了,没想到,还是有漏了的!”
少年笑了笑,不肯接他的话。默然片刻,他望定老板娘,说:“琴好,曲子也好,里头的意思,就更好。你们费了这么大的事,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底是要诉什么冤?”
“那是——”
老板娘才说了两个字,便被隔墙女子的一声轻叹打断了:“请容民女面禀。”
少年看看那中年人,似笑非笑地问:“小叔公的意思呢?”
中年人一哂,“戏都唱到这一出了,想不见你熬得住么?”
少年一笑,冲着墙那面高声说:“好,你说吧。”
墙后先无声息,然后琅环响动,是女子走动的声音。又过片刻,老板娘身子一让,屋里人人都觉得眼前一亮。仿佛极年轻的一个女子,也没有人仔细去看,只觉得来了一阵和风似的,吹得人人从眼里到心里都熨贴。女子走到近前,从从容容地跪下,口称:“民女给兰王爷、大公子磕头。”磕完了头,向正中跪好。
被道破身份的两人,谁也没有出言否认。
邯翊试探地问一声:“小叔公?”
兰王靠着椅背,阖起双目,摆一摆手。
邯翊转向面前微微垂首的女子。一坐一跪,呈俯视之态,视线所及,看不清面容,只见鬓边牙雕般的一段颈。不知怎么,无端地一阵慌乱,自己也想不到的话,脱口而出:“起来回话吧。”
兰王忽然睁开眼睛,看了他一眼。
邯翊连忙低头喝茶。
兰王一笑,又阖起眼睛。
女子站起来,依旧垂着头,款款地道一声:“多谢大公子!”
邯翊的目光在空中转了一圈,还是落在她脸上,此时却镇定自若了。由俯而仰,倒是可以把她的模样看得更清楚。乍见以为是个年轻女子,此时细看才知道不是。面貌虽然年轻,然而眉宇间的一股风韵,却非三十年华不可得。若单论长相,也说不上是绝色,但妩媚之中,别有几分亢爽英气,看起来格外动人。
便问她:“你叫什么?”
女子回答:“民女姓颜,花名一个珠字。”
“原来你是青楼女子。”
“是。”颜珠说:“民女以前在青楼为生。”“那颜珠不是你本来的名字吧?原本姓什么?”
本是随口一问,然而等了许久,不见回答,不免觉得奇怪。仔细看去,才发觉颜珠脸色苍白,眼中含泪,一副泫然欲泣的神情。邯翊心中一动,便岔开了:“你到底是含了什么冤呢?”
颜珠感激地看他一眼,正容说道:“民女确实有冤要诉,却不是为民女自己。”
“为谁都不要紧,你直说好了。”
“是!”
颜珠随手抽出拢在袖中的一方手绢,在鼻尖上按一按,然后轻巧地一挥,顺势又收在袖中。这一个青楼女子惯有的动作,在邯翊看来,却是十分新奇,双眼一直跟着转了过去,等再回过神来,已经漏过了她前面的一句话。
“……她是民女在楼里时候的姐妹,后来她嫁了齐大老爷,来往也就不多了。”
邯翊拦着她的话,问:“你是为了齐家那个命案?”
“大公子明鉴。”
邯翊淡淡一笑,说:“这不该我管。你要是真有冤,就该到仓平府大堂上去说。”
原以为她会大失所望,却只是不动声色地答声:“是。”顿了顿,又说:“民女有样东西,想要呈给王爷、大公子。”
“是什么?”
“是几本帐簿,王爷、大公子一看便知端底。”
邯翊沉吟片刻,点头说:“拿来看看吧。”
颜珠走到门口,叫一声:“红袖!”门外候立的丫鬟红袖进来,手上捧着一只小箱子,颜珠打开拿出两本双手递了上去:“这都是从齐家得来的,请王爷、大公子过目。”
邯翊接过来,漫不经心地翻了几页,陡然间吸了一口气,来回仔细看了好几遍,坐着思忖了半天。猛抬头见兰王正望着自己,便将帐薄递了过去。
兰王粗粗地扫了一眼,便丢到一旁,口中说:“你看着办。”
邯翊又随手翻看了几本,将帐薄都收到箱子里,交给孙五,吩咐他:“好好收着。”
“这我就不明白了,”邯翊看着颜珠问,“这些帐薄怎么会在你手里的?”
“不敢瞒大公子,这是徐淳徐大老爷交给我的。”
“哦?”邯翊更觉诧异,“徐淳为什么不等我们去了,自己交给我们?”
颜珠垂了头,低声说:“徐大老爷没法子自己交给王爷和大公子——他已然下狱了。”
邯翊脸色一变,良久,缓缓问:“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是五天之前。”
“什么罪名?”
“说是户籍上出了些什么岔子,督抚嵇大老爷命人来拿的,民女也不十分清楚。”
邯翊想了想,又问:“那又是谁给你们出的这主意?”
“是徐大老爷身边的幕客,萧先生。徐大老爷下狱的时候,他把这箱子偷了出来,要我在这船上等,说王爷和大公子必定要从此地过,只有交给了王爷、大公子,徐大老爷就必定有昭雪的一天。”
“你说的这个萧先生——”邯翊顿了一会,“莫不是萧仲宣?”
颜珠很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头答:“是。”
“他人呢?在不在船上?”
颜珠说:“萧先生说有些不便,所以不在船上。”
邯翊轻轻笑了几声,“他——”
才说了一个字,船身微微一震。孙五快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下,回身来禀告:“到岸了,请王爷、大公子示下。”兰王手按在桌上,看着邯翊笑说:“你已经得了宝贝,回去尽可以交差,还要不要去仓平?”
邯翊一时没有说话。
颜珠在一旁等着,从容自若的神态中,终于显出了一丝焦虑。她忍不住,轻轻叫了一声:“大公子……”
邯翊冲她摆了摆手,回身对兰王说:“还是去吧?”
兰王打个哈欠:“随便你。”
邯翊吩咐:“下船吧。”一面又对颜珠说:“有什么事,不妨到了仓平府再说。”
“是。”颜珠含笑恭送。
方走到门口,邯翊忽然折回身,望着颜珠问:“你唱的曲子,是你自己编的?”
“是。”颜珠回答:“叫大公子见笑了。”
“不,挺好的。”说完这一句仍不走,眼睛看着她,仿佛在想说句什么话才好,然而想了半天,只说了句:“琴也挺好。”意思实在未尽,又重复了一遍:“真的挺好。”
听得这话,颜珠那一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飞快地在邯翊脸上一绕,然后她深深一福,嫣然而笑:“多谢大公子。”
上了车,兰王嘱咐一句:“猴儿,不到地方别吵我。”便阖眼往倚垫上一靠。
被叫做“猴儿”的,是兰王很宠爱的一个小厮,姓侯,才十五岁,生得一脸机灵相。听到吩咐,取过一柄羽扇,给兰王打着扇子。
六福也拿着扇子站在一旁,邯翊冲他摇摇头,吩咐他问孙五要那只小箱子来。
箱子取来,邯翊放在膝头,沉吟着,却没有立刻打开。
帐簿里所记的,都是地租。
“一亩地收租一石二……”
他在心中计算着,不由泛起一丝冷笑。仓平虽富,但一亩地所出也只在两、三石之间,百亩地租不过五、六石。一亩一石二的地租,若真是佃户,又怎么肯?
凡奴。
那些必定就是,未按白帝谕令放归下界的凡奴。
“要依我的意思,此刻你就应该把这箱子送回帝都,交给你老子。”仿佛睡着的兰王,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邯翊怔了怔,默然不语。
兰王睁开眼,瞥了他一下,又接着闭目养神。过了好一会,才又说:“到了仓平,凭着这几个帐簿,就能办掉几个人。你打的,是不是这个主意?”
邯翊挑起车窗帘幕,眼睛望着路旁连绵不绝的良田,答非所问地说:“‘仓淮熟,天下足’,鹿州富庶,看来真是名不虚传。”
鹿州之地,在天下只是百里占一,岁赋却是十占其一,其中九成出于仓平、淮丰二郡。仓平、淮丰的田地,十之六七,又在几个大世家的手里。
“所以,难怪他们横,难怪他们不把帝都放在眼里。”那是临行的前一天,在乾安殿的东安堂,议政之后的白帝,特意留下他,交待一些话。记得那时养父的神情,一如往常地带着一丝倦色,声音却异常平静。
“你从小就性情急躁,这些年似乎好些了。不过下去之后,切不可莽撞行事,遇到拿不定的,宁可放一放,也不要妄下定论。知道么?”
邯翊起初不响,然后答一声:“是。”
白帝深深地看他一眼,“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好了。”
邯翊便说:“儿臣是不太明白,父王何必如此顾忌他们?”
“不能不顾忌。”白帝语气很淡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