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邯翊却不在,原来是白帝召他入宫,帮着看奏折去了。六福又匆匆进宫,把事情告诉给他。
邯翊听完,一语不发地扔下手里奏折,起身便走。
才下石阶,远远地有人沉声喝道:“站住!”
声音再熟悉也没有,邯翊一颗心猛往下沉,无奈地转身叫了声:“父王。”
白帝像是在散步,一大群内侍宫女跟着,从侧殿绕过来,走到近前看着他问:“折子都看完了?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就走?”
“萧先生今日要走,儿臣想去送送他。”
白帝不置可否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说:“六福!你过来。”
六福急趋数步,跪在他面前。
“你家公子要去做什么?”
六福硬着头皮回答:“公子要去送萧老爷。”
白帝盯着他看了移时,语气淡淡地说:“六福,看来你跟大公子在外头历练这些年,别的没甚长进,胆子可是大了不少。”“小的不敢。”六福连连碰头,“小的可不敢欺瞒王爷,大公子是去送萧老爷。”
白帝冷笑:“我说你胆子大了,说了你骗我没有?”
六福干咽几口唾沫,不敢吱声了。
“这样好了,你只要有胆子再说一遍,我就放你们去。不过日后要是让我查出来你说的不实——”利刃般的眼神扫过来,六福吓得一哆嗦。
“父王!”邯翊就地跪倒,抢过话来:“儿臣是要与萧先生叙别。他和颜大娘两个要去凡界,毕竟和儿臣相处过一段,儿臣想去送一送,望父王恩准。”
白帝微微点头:“好,也算你说了实话,我就不来追究。但,我明白告诉你,不许去!”
“萧仲宣也就罢了,颜珠算是个什么东西?”白帝冷笑,“前番受的教训,才半个月就忘记光了?”邯翊膝行两步,“父王,是儿臣错了。可是儿臣有下情……”
他被白帝的眼神噤住了。
“你何时闲到去管这等事了?秀菱尸骨未寒,你就弄出这些闲话来,很好听么?何况,那女子的身份——”白帝顿了顿,“本不该你去结交!”
总觉得他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便有股寒意从心底冒出来,一时手脚都有些发硬。
“你要是不乐意去批奏折,那就在这里跪着。”白帝冷冷的话音一字一字地砸下来,“总之申时之前,不许离开乾安殿。”
邯翊还想再说,白帝却不加理会地转身去了。
黎顺过来,“大公子,别跟王爷硬顶啦,进去吧。”
邯翊身子僵凝着,一动不动。
黎顺暗暗叹口气,伸手想扶,他蓦地抬头,惨白的脸色几乎把黎顺吓了一跳。
“王爷也是为了大公子好。”他轻声劝说。
邯翊不作声,忽然回头,冲六福使了个眼色,又朝西面的容华宫瞬了瞬眼睛。六福会意,转身就走。
但愿来得及,邯翊心里想。
六福到容华宫把事情说了。瑶英点点头,叫玉儿进来替自己梳头。
“别梳这个那个的了,扎一把就行。”
玉儿拢了两下,忽然停住手,迟疑地问:“公主,你真的要去啊?”
瑶英看着镜中的自己,很平静地说:“你知道的,我一定会去。”
赶到时,宅门洞开。
走进去里面安静得可怕,院子里满地狼藉,到处是破碎的花盆、栽倒的花枝,一大片蔷薇被踩在地上,花瓣烂在泥里,颜色像血一样。玉儿很害怕,扯着瑶英的衣袖说:“公主,别进去了吧?”
瑶英也很害怕,但是她强撑着,还是往里面走,一路都看见地上有红色的印记,她陡然间明白,那不光是花瓣的颜色,她的身子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感觉全身的血液在这个盛夏的午后一下子变得冰凉。
她机械地挪动脚步,已经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持着自己。
一直走到最里面的一个屋子,才看见一个独臂的中年男人,他的发髻散乱着,脸上挂开了几道血痕,看起来很狼狈。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看着他的眼神,便会觉得世间最可怕的,也就莫过于此。
那样深的绝望,就好像他是一个会呼吸的死人。
在他身边的床上,颜珠静静地躺着,她的颈项间,有一道可怖的伤痕,血已经凝固成深褐色,被青白的肌肤衬着,看起来格外触目。
她的眼睛已经黯然无光,可是依然固执地睁大着,不知看着哪里。
“她死不瞑目。”中年人的声音异常冷漠。
他没有回头看她,可是她却感到了从他眼底透出的寒意。
“有劳你回去告诉大公子,”他又说,“只怕我还要在此地耽搁几天了。”
他说着很寻常的话,然而却全然不像一个活人在说,他说的每个字钻入耳朵,都像是一柄冰刀割过。瑶英终于再也无法忍受,转身冲了出去。
12 … 最后的一丝宁静
那人的声音和颜珠的眼睛,仿佛一直纠缠不休,直到回到宫中,瑶英还觉得一颗心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她在阳光下站了好久,灼热的感觉,终于渐渐驱散了心头的阴寒。然后她去乾安殿找邯翊,他却不在,白帝也不在。原来都出宫去了。
胡山病危。
来在他床前的白帝,黯然神伤。
“王爷……”胡山低弱的声音几不可闻。
白帝忙靠近他。
他的胸口急促地起伏几下,像是在积蓄力量,“我有话说。”
白帝命屋里的人都退出去,房门也合上了。
四目相对,已经须发稀疏,瘦得不成人形的胡山,惟有那双眼睛依旧睿智不减,定定地望着白帝,像有许多感慨。
“快三十年了吧?”
胡山口齿不清,白帝分辨了一下,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他一面回忆着,一面微微笑了:“是啊,整整二十八年了。”
十五岁那年,他在街市上初见胡山,那时他正被差役带走。
铁索加在他颈项间,可是他却像毫无察觉,只是盯着袖口一块锈迹,仿佛那小小的污渍,比一场冤狱还要严重。
惊鸿一瞥,他便决定救他。
然后,是二十多年半师半友。“先生!”往事掠过心头,白帝说出一句心底里的话:“这么多年能得先生襄助,我何其有幸!”
“到头了。”白帝激灵一下,“不、不,先生何苦说这样的话?”他低头盱着胡山的脸色,强笑道:“先生就是人清瘦些,怕是天太热,胃口不开的缘故?过几日就好了!”
“王爷何须讳言?其实这也没有什么。”胡山喟叹地说着,“我胡山这一世也算风云际会。若说憾事,惟有一件——”
白帝轻轻地打断:“全仗先生,天下已在我手中。只差最后一步,不过迟早之间,先生何须挂怀?”
“不是说这个。”
“那么,先生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是有一件事。”胡山停下来喘息着,半天续不下去。
白帝不忍心,但心知再不让他说,只怕再无机会。于是起身开了门,要了一碗参汤,亲自端到胡山床边,喂他喝了两口。
胡山闭着眼歇了片刻,重又睁开眼来,“王爷,有件事,我要问一问王爷的打算。”
“先生尽管说。”
“王爷是否已经决意立大公子邯翊为储?”
白帝沉吟着,没有立刻回答。
“眼下姜妃有孕,王爷又有些犹豫了,是不是?”
白帝默然半晌,点头说:“以叔传侄,我怕有后患。”
“公子的品性,王爷再清楚也没有。立谁为储,请王爷自专。但,”胡山吃力地说:“倘若王爷不打算立大公子为储,我劝王爷,早下决断。”
白帝浑身一震,脸色刹那间变得苍白。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山,好一会,方问:“先生说的决断,莫不是要我……”
胡山紧紧盯着他,一字一顿:“杀了大公子。”
“不行!”白帝脱口而出。
胡山眼里有一种了然的微笑。“果然如此……”他叹息着,合上眼睛。
白帝沉默了很久,忽然站起身,在屋里走动了几圈。然后重又回到他窗前,轻声地问:“先生,你……你……早就知道了么?”
胡山脸颊动了动,似乎是苦笑了一下:“王爷带那孩子进府的时候,我就有几分疑心。再看看王爷这些年如何待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白帝低声说:“胡先生,这么多年,我只瞒过你这一件事,实在是对不住。”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我胡山半世辅佐王爷,自问只有两件事,实在是做错了。一件是不该让虞妃进府,另一件就是当日在羽山,无论如何,我也该劝王爷留下先储帝……”
白帝苦笑,“胡先生,就算是错了,也是我的错,与先生何干呢?”
胡山微微摇头,“我想不到这竟成了王爷的心病,二十年来王爷始终解不开这个心结!唉……王爷终究还是心软,哪怕负了自己,也不会忍心动大公子。”
白帝怔了怔,似乎想要争辩,但胡山没容他说话。
“所以,我要劝王爷一句话,无论姜妃生子与否,王爷都要立大公子为储。”
白帝依旧不言语。
胡山有点急,喘息着又说:“王爷!大公子的人品才具,像王爷的地方,还要多过像他生父。王爷只要想一想当初王爷跟天帝的情形,你就该明白,要保大公子一世平安,只有立他为储……大公子他……他……” “先生,你不要急。”白帝缓缓道,“我也不是没这样打算过。只是近来我觉得那孩子,似乎有些念头存在心里,我只怕他——”
“王爷为何不说明他的身世?”
白帝轻叹:“说明了又如何?他父亲终究是死在了我的手上。”
“所以我说,这才是王爷的心病。可是,王爷……王爷……我只怕不能跟你细说了,我胡山一辈子没有欺过你。你,你就听我的吧。”说到最末,气喘吁吁,几乎听不出他在说什么。
白帝一时之间实在应承不下来。
“王爷,你不答应,我死不瞑目!”
白帝微微一震。
胡山眼中,满是哀恳。白帝想起这二十八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求过一件事,直至临死也是如此,便不由自主地点头:“好,我答应。”
随着话音,胡山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无限疲倦,却也是了无牵挂地,合上了眼睛。
萧仲宣背负遗体出城,至一处不知名的小山丘,在正对一汪泉水的林间,安葬颜珠。
他先用锹,使不上劲便用手,他只得一只左手,却不肯叫人帮忙。
掘成一深穴,他放入颜珠,并以云泉陪葬。坟前不立墓碑,只种槐树一棵,松柏数株。春来槐花飘香,松柏四季成荫。 然后他跪坐墓前,失声痛哭。
邯翊站在他身后,看他做这一切,黯然无语。
天色将晚,萧仲宣命吟秋提起行囊,准备上路。
邯翊还想挽留,萧仲宣婉言谢绝,他说:“我今生不想再入帝都。”
回头遥望,帝都深灰的城墙,在夕阳中岿然不动。阴沉沉的一片,仿佛堵在邯翊心口,叫他呼吸不畅。事后他也曾反复思量,总觉得当日情形太过巧合,仿佛有人故意安排。
“这件事终不能这样算完,待我查出……”
“我不想管了。”萧仲宣摇头,“还是她说得对,人既然已经死了,因为什么死的,还有什么关系?只愿她来世做人,能好过今世!”
邯翊怔怔地发了会呆,没有说话。
萧仲宣又说:“王爷性情阴骘,大公子自己小心。”
他从未将话说得这样直白过,邯翊不由凛然。
萧仲宣淡然一笑,“萧某这一阵多仗大公子诚心相待,只怕日后相见不易,也只有这两句话相赠而已。王爷也有不得人心之事,大公子何妨为自己打算、打算?”
邯翊目光闪动,不语。
萧仲宣深深一躬,说声:“公子保重,我去了。”便领着吟秋,头也不回地飘然下山。
远远地,歌声随风飘来,细细分辨,才听明白他唱的是:“弹指风光流转,芳华为谁残。天道无常人道难……”正是邯翊初见颜珠,听她唱过的那一支。只是萧仲宣此时唱来,一股萧瑟之情。
邯翊在山坡上站了许久,终于无声地透出口气,“走吧。”
六福跟在他的身后,淡金色的夕阳照在他素白的袍服上,宽大的袍袖如蝶翼般飘动。他的身上似乎散发出一股庄严而森冷的气息,六福忽然觉得这样的气息,似曾相识。
六福想起白帝,他身上也有同样的气息,因为他每次见到白帝的时候,都禁不住要打冷战。
他好像跟从前不一样了,六福想。从前他是傲然的,就像天上的白云,虽然高高在上,却不会叫人害怕,可是现在似乎不同了。从小一起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