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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儿在一旁说:“小公子真是喜人呐。”
瑶英应道:“是啊。”她只比玄翀大两岁,玄翀小时候什么样,她全不记得了。申翝生下来,她去看他,就见一个红红、皱皱、软软的小东西,哭得像只小猫。但是她一看见他,就喜欢他。为了这,连凤秀宫,她都肯去了。
申翝也特别喜欢她,跟他娘反倒一般,有几次在姜妃怀里哭闹,瑶英接过去,他就转泣为笑。姜妃看着,脸上神情很古怪,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尴尬。
要是以前,她也许会刺那女人几句,可是如今,她抱着幼弟,就只笑笑,什么也不想说。
申翝也跟她笑。起先只是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看她,然而她看得出来,他是在笑。前几天,他忽然“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吃了一惊。
申翝的乳娘惊喜地叫起来:“小公子会笑了!小公子会笑了!”
她也忍不住得意,他第一个笑,是给她的呢。她偷偷地亲他一下,又想,其实他早就笑给她看过了,那就只有她知道啦。
“这件不好。”她拣出一件来,“这布料太硬了,照原样换软一点的再做件来。”
玉儿应了,出去吩咐绣房,回来时却有些异样,神情间躲躲藏藏地,好像瞒着什么事情。
瑶英问她:“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玉儿迟疑了一下,朝左右看看,然后低声回答:“听说,大公子把秋陵给拆了。”
瑶英瞪大了眼睛看她,手里的衣裳落在地上,她也没有觉察。过了会,她轻轻笑了起来。“这怎么可能?”她一边笑一边说,“他怎么拆的?他为什么要拆?”
她不停地笑着,仿佛这真是一件很好笑的事情,但其实她只不过要掩饰心里的慌乱。
虽然不知道他怎么做的、为什么这样做,可是她却有种清晰的感觉,他真的这样做了。
果然,黄昏时分,钦使入宫证实了消息。
瑶英一听说,就匆匆赶去了乾安殿。她以为会见到震怒的白帝,然而她却只是看到黯淡的夕阳下,一个静静散着步的身影。
天很冷,冻住的积雪在他脚下沙沙作响。光影交替,他的面容便时隐时现,他仿佛在凝神沉思,也仿佛什么都不在想,只是机械地来回踱步。 黎顺说:“王爷这样,已经好半天了。”
忠诚的黎顺,声音里透着一丝担忧。
瑶英走过去,用和往常一样的平静语调,叫了声:“父王。”
白帝停下脚步,回身看看她,宽慰地笑了笑。
她忽然心里发酸,好像她才是那个最需要安慰的人。她低下头,白帝便轻轻抚了抚她的头发,说:“陪父王坐会吧。”
两人在廊下坐了,她紧挨在父亲的身边。
像小时候那样,她捉起父亲的手,却发觉他手底的温度,低得惊人。“父王,你冷么?”她将父亲的手握在掌心里,呵着、搓着。
白帝望着女儿,温存地笑了,“幸亏我还有个好女儿。”
瑶英低声说:“父王,你也有好儿子的。”
白帝淡淡地说:“是么?”
“是的。”瑶英急切地看着他,“哥哥一定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他一定不是故意的。”
笑容从白帝脸上渐渐隐去,他凝神注视着她,问:“谁跟你说的?”
“是我自己想的。父王你知道的,哥哥他不是这么不懂事的人。”
“是啊。”白帝浅浅一笑,“我自然知道他是懂事的。”
“父王……”
“你别管,这种事你不该管。管了一次,就有下一次,以后你就陷在里面,永远不得脱身了。”白帝疼爱地抚着她的头发,“父王不希望你过那种日子。”
瑶英不说话了,她静静地靠在父亲身边。 夕阳在乾安殿的屋脊上留下最后一抹霞色,天地间便仿佛只剩下这点光亮。
她有种预感,自己一直以来恐惧的事情,也许就将要发生。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父亲的手,像握住救命稻草一般,握住了最后的一丝宁静。
13 … 勘察秋陵的冯景修
奉大公子命勘察秋陵的冯景修,参劾主理陵工的于定省,虚报公款,为工部正卿曹成典所驳,两人口舌官司打得火热,直闹到御前。拖了数月,正好借邯翊东陵祭祖,命他顺道往秋陵查看。
临行之前,白帝特意把邯翊找了去,告诉他说,陵工贪壑难填是实情,但积重难返,因为这样的情形即便更换了主事,也无济于事,彻底整顿此刻还不是时机。这一趟名为查看,其实是警告,工程上的那些人不是全然不识好歹,要他们收敛也就是了。
邯翊与石长德谈过好几次,深知陵工的情形,在他看来非严谴不足以儆戒,朝廷一味退忍,那些小人不但不会收敛,反而越发肆无忌惮。但白帝求稳的态度很明白,因此心里虽不以为然,口中却唯唯地答应。
退出来找石长德商议,言语中仍希望此行能够有严厉的措施。石长德为人审慎,不肯轻易置可否,只是这样说:“不可操之过急,大公子见机行事就是。”
在邯翊,却已经领会到了首辅的支持。“我有数了。”他又问:“石相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有的。石长德忧虑的是于定省这个人。他虽不过是御工司六司官之一,但在朝中的根基,却超乎想像。但如果直言相告,要心高气傲的大公子,提防小小一个工部司官,效果恐怕适得其反。所以思量一阵,这样提醒:“于定省有他的长处,如今陵工正在用人,遇事宜宽。”
“好。”邯翊应得很痛快,“我也知道他合用,只要他懂得收敛,自然不会严究。” 石长德觉得这回答仍有隐忧,但仔细想一想,于定省为人很圆滑,很知道进退,应当不至于将事情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其实无可虑,因此也就不再多说。
哪知事情出乎意料,于定省在大公子面前,态度虽然谦和,言语之间,却没有半点让步的打算,只说陵工这里那里如何费钱,说到后来,单是朗柱山新开的一条栈道,尚欠银六十万两。
“怎么呢?这是去年夏天开始议的事情,去年九月户部拨了四十万两银子,后来说不够,今年正月、五月里,又各追补了十五万两。怎么半年过去,又凭空添出六十万两来?”邯翊对这些已经十分稔熟,一口气说下来,利落得很。
于定省答得更利落:“大公子明鉴,这三笔款子,只有去年九月里那一项是实到了,正月的十五万只到了五万,五月的一项则连影子都还没见到。”
邯翊眉角不易察觉地跳动了一下,回头望一望随行的户部司官,见他微微点头,便说:“即便如此,户部也只欠了二十五万,那三十五万从何而来?”
这一问等于承认的确欠了二十五万工款,其实已经中了圈套。历来户部往下拨款,从没有要多少给多少的,中间总有个折扣,七十万两到四十五万,原本可以算是到齐了。所以在场户部官员无不暗暗叫苦,但莫可奈何,只能暗恨于定省狡诈。
于定省这边还没完:“朗柱山工程,后来改过道,比原先预计,多出四十七万两工费来,臣知道库中维持得不容易,因此设法挪动了一下,但三十五万两,是怎么也少不下来了。”
言下之意,他还省了钱。邯翊知道其中水分极大,但苦于没有证据,一时也无从反驳。气往上撞,一句:“你捞得还不够?”几乎要脱口而出。忍了又忍,看着于定省冷笑连连。
便有官员出来圆场:“大公子今日才到,车马劳顿,不如先歇息,这些事情明天再议不迟。”邯翊盯了于定省一眼,面挂寒霜地站起来。在一片“恭送大公子”的呼声中,于定省亦随众人跪送,然而有意无意地将脸略为一扬,显出一副藐蔑的神情。
晚间邯翊找来一直留在秋陵的冯景修,他如今的日子自然不大好过,见了邯翊大倒苦水。邯翊却只是微微含笑地听着,全无日间的怒意。
忽然插问一句:“你觉得于定省这人,怎样?”
冯景修说:“他平常是个笑面虎,居然会这样硬顶,倒是想不到。”
邯翊意态悠然,答得漫不经心:“看出来了,戏演得过头了一点,到底不是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冯景修听出他话中有话,便即问道:“大公子的意思是?”
邯翊仿佛有别的心事,眼睛望着窗外苍茫的天色,呆呆地不知在想些什么?
冯景修见他不说话,只道他倦了,便要告辞。
邯翊说:“也好,你晚间再来,我们详谈。”迟疑了一下,又问:“你知道这陵工上,有没有一个叫杨诚的人?”
冯景修回想了一会,才迟疑地说:“臣得去查一查。不知他是作甚么的?”
邯翊又不说话了,端起茶来慢慢呷着,好一会才回答:“不必了,不是什么大事。”
冯景修却不敢怠慢,出来找了手下问,果然有这么个人,却是再不起眼也没有的一个小工头。冯景修满腹狐疑,只怕他有什么来历,又去行馆,告诉大公子。
“是文乌托我的一点事。”邯翊笑着,“有劳你费心。”
“那,要叫他来么?”
邯翊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说:“六福,你跟着冯卿去,带他来。”杨诚还在工地上,遣人去叫了来。见面一看,虽是寻常工匠模样,倒很稳重的一个人。冯景修有心要问问他跟大公子的渊源,可是六福在旁不便,就吩咐他:“去洗个脸、换身干净衣裳,大公子要见你。”
杨诚一听说是大公子传见,顿时有点着慌,结结巴巴地问:“真、真是大、大公子要见我?”
六福催道:“那还能有假?赶紧吧。”
杨诚一路磨磨蹭蹭,三步一顿、五步一停,弄得六福好不耐烦。到了行馆门口,杨诚忽然站住,拉一拉六福的衣袖,小声问:“大老爷,你老能不能告诉我,大公子到底为了什么找我?”
“这我可不知道。别问东问西啦,快进去吧。”
杨诚长叹了一声,满脸颓然,连人也仿佛缩了半圈。
六福心中一动,冷不丁说了句:“反正,你做过些什么,你自己清楚。”
杨诚打了个哆嗦,脸色变得惨白,身子晃了好几晃,然而瞬间又站稳,且挺直了腰板,仿佛很理直气壮地说:“大老爷说笑么?小人是个老实工匠。”六福暗地里冷笑,也不去说破他。领他进去时,便先将他留在廊下,自己进屋跟邯翊将路上情形说了。
邯翊慢慢吸了一口气。
临行之前,文乌悄悄地告诉他:“杨晋原是金王府的一个侍卫,当初很得信任。这么多年了,是人是鬼也不知道。不过他有个堂兄叫杨诚,听说在秋陵做工,找来问问就是。”
“难道会有那么巧的事?”他低声自语。
“什么巧事啊?”
邯翊笑容一敛,“不该你管的事,少问!”
又吩咐:“叫人都出去。”
六福噤住了,一声不吭地出去查看、赶人,最后将窗子都关上了,才传杨诚进来,自己躬着身出去,将房门带好。
杨诚此时显得很镇定,规规矩矩地报名叩头,然后跪好,等着问话。
看他这套一丝不差的礼数,邯翊最后的疑虑也一扫而空。
刹那,心中竟变得慌乱无比,好像一个谜团到了揭开的瞬间,反而害怕起来,生怕底下是自己不想知道的事情。
他无声地透了口气,“杨晋!”
杨诚身子一颤,随即伏地道:“回大公子的话,小人名叫杨诚,杨晋是小人的堂弟,死了十几年了。”
“死了?”邯翊狞笑,“借尸还魂了吧?”
“大公子说笑,世上哪里会真有借尸还魂的事情?”
邯翊良久不语。
杨诚忍不住,偷偷地抬眼看了看,正迎上一道如利刃般的目光。他吓得一哆嗦,忙又低下头。“说不说实话,随你。”邯翊冷冷地说,“不过别以为你不说,就能活命。”
杨诚依旧不说话。
“我既然找到了你,你就躲不过去。如果你实话实说,那还有个商量,如果你不说——”邯翊冷笑,“你不怕死,你家里人难道也不怕死么?”
“不不!”杨诚猛地抬起头,“别伤我家里人。我老婆什么也不知道,她……她是个老实人……大公子,我求求你,别伤他们……”
“那就要看你了。”
“我……我……”杨诚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已经全然忘记了礼数,直着眼睛,绝望地看着邯翊。突然,叫人粹不及防地,放声痛哭!
“为什么呀?我东躲西藏这么多年,什么苦头都吃过了,为什么老天还不肯放过我?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啊?嗬嗬嗬嗬……”
邯翊看着他的手抠着砖缝,指甲里嵌瞒了泥,他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