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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瑶英在旁边看着,便觉得很静。所以在母亲身边,她便不大闹。可是在她八岁那年,母亲过世了。宫里忌讳提“死”字,乳娘只告诉她“王妃去了”。她再追问“娘去了哪里?”,乳娘不肯说,只是给她换了素白的衣裳。
她没见到母亲,父亲在房门口便一把搂住了她。搂得那样紧,几乎叫她透不过气来。后来宫人们好不容易把她从她父亲怀里拉出来。父亲已经晕过去了。她那时似懂非懂,只觉得心里害怕,却不十分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是头七那天,她终于知道,她是再也见不到她娘了。
直到那时,她才哭起来,哭得昏天黑地,谁也劝不住。
又一阵风,瑶英敛起思绪,捋开额前的发丝,欠一欠身子,倚向廊柱。脑后像有什么硌了下,一摸,原来是压发的金钗松了。
她索性扯下了钗子。她索性扯下了钗子。
几绺头发跟着散落下来。瑶英无所谓地看了看,“叮”地一声,随手将金钗抛在一边。
她想起前几天,也曾这样抛下钗子。
那时,有人叹息着替她拣起了发钗。
她下意识地回身望了望,仿佛期待着能再看见那双玄色缎面的鞋子。然而身后空空地,只有脸色木然的宫女玉儿。
她无声地叹口气,斜首靠着廊柱。
她那时从眼角里瞥见了邯翊的身影,便没有回头。
邯翊隔着廊柱,与她并肩坐了。
他问:“作甚么一个人躲在这里?”
她不响,过一会,转过身来。
廊柱遮住了邯翊的半张脸,另半张脸则被淡金色的阳光勾勒得格外清晰。他微微眯着眼睛,依旧是一副仿佛漫不经心的神情。
这样的神情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他在睥睨一切。
有的时候,听见朝臣恭维:“大公子气度非凡”,也有的时候,嫔妃们暗地里议论,会说:“那个目中无人的小子”。
只有在白帝面前,他才显得恭谨些。
然而有几次,她还是从他眼底看出了难以掩饰的傲意。她想连她都看出来了,阅人无数的父亲,一定也看出来了。但他视若无睹,眼神平静如无澜之水,未知臧否。
邯翊又问:“凤秀宫等着你开筵,为什么不去?”
她皱皱眉,“哼”了一声,说:“我不想去。跟那些女人在一起,有什么意思?”
一句话,就像是将时光扯回了好几年,又成了那个任性的小女孩儿。
邯翊笑了,伸出手,想要揉一揉她的头发,就像她小时那样。然而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盘桓了片刻,将悬在半空的手又缩了回来。“其实……”
他这么说了两个字,却又停下不说了。
她问:“其实什么?”
“没有什么。”他摇一摇头,转开脸,望着眼前那一丛石榴,说:“过几天,我要到鹿州去一趟。”
她身子一僵,怔怔地看着他。
邯翊旋即笑了,“只去一两个月而已,你就不必再哭我回来。”
她耳根发烫,飞快地低下头,偷偷地笑了。
还是虞妃过世的那次,八岁的孩子终于明白,无论什么许诺和安慰,都不能换回自己的娘亲了。她不停地哭,像是要把一辈子的眼泪都哭完似的,到底哭病了。
那时白帝也正病着,所以她就连父亲也见不到。
可是,也不怎么寂寞,因为每天醒来,都看见哥哥邯翊守着她。那一回,病了好几个月,邯翊天天陪着她,不论她要什么,他都悄悄地给她弄来,也不欺负她、跟她吵嘴了。所以想想那段日子,似乎比平常还开心些。直到见不到邯翊了。
头几天还没什么,后来天天都问:“哥哥呢?哥哥哪里去了?”
乳娘锦娥给宫女们打眼色,只告诉她说:“大公子出宫办事去啦,过两天就回来。”
她不信,拉着最亲近的小宫女玉儿追问。玉儿终于说了实话:“王爷让大公子到东府去了。”
“东府?那是什么地方?”
玉儿咬了半天手指头,末了摇摇头:“听说是个很远的地方……”
她立刻傻了。她娘过世的时候,乳娘也是这么跟她说的:“王妃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是现在她知道,娘死了,再也回不来了。那么邯翊呢?
锦娘闻讯赶来的时候,她只会说一句话了:“我要哥哥回来。”
锦娘问明缘由,狠狠扇了玉儿一耳光,骂:“作死的小丫头,你看看你惹的祸!把你的舌头割了也不够赔的!你自己说吧,怎么办?”
玉儿不知道怎么办,只会哭。锦娘也不知道怎么办。最后,只得告诉给白帝知道。
权倾天下的摄政帝,望着自己的小女儿,也只能露出一丝苦笑。
瑶英想着从前的事,笑了一会,问他:“你去作甚么?”
“办个案子。”
“什么案子那么要紧?”
邯翊想想,说:“一个人命官司,牵扯了好些人,说了你也不明白。”
“噢。”瑶英应了一声,其实她也不是多想知道,便不问了。停停,又说:“你一个人去?”
“不是,跟小叔公一起去。”
“小叔公?”她掀起眉,想起兰王禺强惫赖的模样,有点儿想笑。“怎么父王让你跟他一块去?”“谁知道呢?”邯翊淡然地,“父王的心思我可猜不明白。”
她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异乎寻常的意味。她迅速地转回脸盯了他一眼,在他的眼底,她看到一种熟悉、却又不甚明白的神情。
她清楚地记得第一次看到这种神情,正是邯翊从东府归来的那天。
其实他都没能够到达东府,刚过鹿州便被匆匆召回,原因只是他的小妹妹因为思念他,再度病倒了。那也是朝野中人,头一次真切地掂量出,公主瑶英在白帝心中的份量。
不过对她来说,哥哥回来了,就是事情的全部。
他出现在宫门口的刹那,她挣脱了锦娥的手,径直扑进了他怀里。
邯翊有些惊骇,然后微笑地搂着她,摸着她的头发:“好啦好啦,我回来啦。”
那时她已经好些日子没有好好吃过、睡过。她捉着他的衣襟,真像是捉着一根救命稻草。她听见他的心跳,扑通、扑通……然后她的心也渐渐安定,好啦好啦,哥哥回来了,一切都好啦。
她抬起头,伸出胳膊勾住他的脖子,想要对他说几句悄悄话。然而,她却注意到,邯翊的眼睛并未看着她,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望向前方。
她诧异地回过头,看见前方的石阶上,父亲静静伫立,也正注视着他们。
在那一瞬间,她从两人的眼中,同时感觉到了一种她所完全不明白的东西,仿佛她最亲近的那两人,突然远去到了一个她无法捉摸的地方。这感觉让她不由得生出些许恐惧。
如今,那种感觉又回来了。
初夏的阳光下,瑶英想起他清隽淡漠的容颜,不知为何,突然感到心底掠过一阵寒意。
才几天的时间,廊下的石榴便开败了。
远远地望去,荷塘已经绿起来,风拂来,带着些许夏天特有的郁热。
瑶英站起身,懒洋洋地挪动脚步,玉儿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
忽然,玉儿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
瑶英有些奇怪,回头看看她,又顺着她的目光暗示,朝前方望去。
这时才看到,从回廊那一端,一群宫女簇拥,走过来的女子。
瑶英站住脚,思忖着要不要走另一条道,然而女子头上硕大的金凤,晃到了她的眼睛,她便改了主意。
她迎着那女子走过去。
“姜姨娘,要去侍宴?”
瑶英福了福,漫不经心地问。
姜妃说:“是我娘来看我,王爷特地赐宴。”瑶英看着她眼底若隐若现的一丝得意,淡淡地说:“一年半载就这么三五回,挺难得的,是该好好聚聚。”
姜妃脸色微微变了变。
宫中人人都知道,即使在虞妃过世之后,她的义母虞夫人还是时常能进宫来看望外孙。
站在姜妃身旁,瑶英故意装作没看见的中年妇人,走上前施了一礼:“大公主。”
妇人仿佛很亲热地笑着,瑶英想,她女儿还真像她,连笑也笑得这么像。
瑶英还了一礼:“姜夫人,太客气了。你是长辈,我当不起。”
“大公主,可真是知书达理。”姜夫人似乎想要拉起她的手。
瑶英将手向身后一藏,眼睛望着远处,说:“哦?我知礼么?只怕明日,父王又该叫了我去,说我不知道礼数了吧?”
说着,也不看她们,便径直去了。
低声的议论从身后传来:“第一次看见,还真是……”
后面的话模糊了,然而瑶英知道说的是什么。
她扬起脸,面无表情地走过回廊。直到绕过尽头的假山,脚步才慢了下来。
母亲过世之后,她的父亲好像突然想起了宫中那些因为虞妃的专宠,而长年受着冷落的女人们。几年中,他好像补偿般,册封了十多个嫔妃。
然而,他眼里依然没有她们。所以她们除了名位,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有一个人不同。
她不知道父亲到底为了什么要娶她,但她听说他要从宫外娶一个女子的时候,忽然感到一阵恐慌。她知道那女子肯定与以往那些不同。
那时她不管不顾地往乾安殿跑。
知道她心思的乳娘,拉住了她。乳娘说:“公主该懂事了。做女儿的,怎么可以过问这些事情?”
她愣了。后来她乖乖地跟着乳娘回去了。姜妃入宫那天,她躲在玄翀的宫里,不肯去看。那时候玄翀还不大懂事,拉着她的衣角问:“姐,怎么了?”
要是以前,她会赌气地说:“父王不要我们啦。”
其实她心里,也正这么想着。
可是看见玄翀紧张的模样,她却很轻松地笑了,说:“没有什么,姐躲着他们玩呢。”
第二天,她见到那个女人,便明白父亲为什么要娶她。
她靠在白帝身边,羞涩地微笑着,美得像一朵乍放的芙蓉花。
她去给那女子见礼,但她的脸一直拧着,不肯看她的庶母。
起身的时候,她看见父亲略带烦恼地看着她,便觉得一阵委屈。白帝没有说什么,后来他一直很小心地尽量避免让她们见面。可是终究免不了要见到,瑶英便总感到姜妃故作亲热的笑颜下,那种冷冰冰的眼神。
“姐。”
玄翀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瑶英吓了一跳,抬起头才看见假山顶上,沐光亭里,她双目失明的弟弟,正冲她微微俯下身子。
有的时候,瑶英觉得玄翀好像能“看到”似的,只是他看到的,跟寻常人不大一样。
“你在这里做什么?”
玄翀没答。
他不爱说话,有时候一整天一句话都不说,所以瑶英也就不再追问,顾自又往前走。
玄翀叫住她:“姐,等等。我还有话说。”
瑶英回身看着他。
玄翀迟疑了一会,说:“你上来吧。”
瑶英走到他身边,他才说:“你宫里,有个叫春蓉的吧?”
瑶英想了一会,点点头:“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玄翀小声说:“那,你小心她一点吧。”
瑶英怔了怔,随即明白了。“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
玄翀说:“宫里统共那些人,真想知道,还有什么知道不了的?”
瑶英哼了一声,说:“小翀,你还要跟我藏心眼?”
玄翀不说话。过一会,他说:“我要真的这样,就不跟你说了。”
瑶英有点不好意思,想了想,说:“晚上到我宫里来用晚膳吧,做了好些点心。”
玄翀笑了。他很少笑,所以笑起来显得有些生涩,然而他的笑容,就像拨云见日一样,一下子能将周遭都照亮似的。
“那,你晚上过来。我先走了。”“等等。”玄翀又叫住她。迟疑了好一会,他说:“还有大哥身边……”
瑶英吃了一惊:“哥哥那里也有?”
“是有,可我不知道是谁。”
瑶英嘴角一勾,冷冷地笑了,“我明白了。”
邯翊整夜不曾好睡。
瞪大了两只眼睛,望着透出莹莹月华的窗纸出神。
第二天起身,便昏沉沉地觉得有些头痛。强撑着起来,等用完早膳,兰王过来问他:“这几日,你怎么打算?”
侍从沏了一杯酽茶来,他一面啜饮着,一面说:“有一个人,我想见见。”
“是不是那个萧什么?”
“萧仲宣。”邯翊放下茶盏,“两年前我请他入幕,他说他疏散惯了,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