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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公主旧事重提,陛下依旧是沉吟未语”,这也是老套路了,李隆基知道父皇的脾性实与亡故的祖父“高宗皇帝”一脉相承,不仅生性尚简不喜欢多事,且是性子偏弱,他的沉吟不语本身就已经是很好的表明态度了。
不过高力士随后的一句话却让李隆基刚才一直平静的脸色发生了变化,“后来,陛下许是耐不得公主的苦劝,遂命人将宋王及政事堂几位宰相都请了过来”。
宋王李成器就是李隆基的大哥,既是嫡出,亦是长子,早在祖母武氏当政,父皇第一次登基为帝时就被昭告天下晋位太子,且这位大哥多年来行事谨慎。不管是对上对下都是孝悌有加,其贤王之名在京城里传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早在父皇此次登位之初其就辞让了太子之位,但在这皇权之争上只要自己一天还没继位,谁敢保证大哥就不会改变心意,更何况在此事上他有着太平公主的强力支持,“哦!大哥怎么说?”。
眼见李隆基在这样的紧要关头尚能保持住平稳,高力士心里再次确定自己的选择不会有错,眼前这位才是真正有天子气度的,跟他比起来,宋王实在是太懦弱也太小心了些,也许对于亲身经历过武后大肆杀戮李氏宗族的宋王来说,这个皇位不仅不值得眼热,反倒是把悬在头顶的利剑吧。
高力士心底的揣测一点都没显露出来,微微侧坐着身子用恭顺的语调继续道:“宋王殿下的回话依旧一如当日:‘国安则先嫡,危则先有功’,旁边虽有公主苦劝,言说朝廷天下俱已安定,宋王殿下也不曾意动,后来更拜倒在陛下膝前涕泣不止,请陛下勿动东宫,以全兄弟手足之情”。
李隆基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沉吟片刻后慨然一叹道:“大哥的这份心胸本宫不及也!”。
“宋王的确贤德”,在这种事情上高力士除了复述当日的情景之外实不敢插嘴太多。简单的说了一句后又道:“应召而来的政事堂七位相公里虽有五位都主张易储,但宋王殿下心意如此,他们也说不得什么,倒是韦安石及宋璟两位相公能持正言,力陈殿下之德功实为东宫佳选,宋相公随后更进言储君之设乃国之重器,不可轻动。请陛下下诏禁绝宫城及皇城内外再言易储之事,以安臣子及天下百姓之心。陛下虽没有从其所请,却也明言无易储之意”。
至此,李隆基总算是彻底的放了心,“韦安石与宋广平两人能不阿权贵。实有宰相风骨。至于其他五人……”,看了高力士一眼后,他终究还是将想说的话直接说了出来,“不过是太平门下走狗罢了,跳梁小丑,不值一晒”。
高力士心中陡然一喜,不管哪五人如何不堪,但在位份上毕竟是天子才有权任命的当朝宰相,身为东宫太子却对父皇亲自任命的宰相如此评说,无论如何都是不相宜,这话要是传出去,别的且不说,至少一个“不孝”的帽子是稳稳当当能扣严实的。李三郎能在他面前说出这种话来,明显就是将他正式视为心腹了。
与之结交这么长时候以来终于熬到了这一步,高力士如何不喜?只不过像这等事情只要双方心照即可,实不便摆在桌面上摊开了说,所以尽管高力士心下激奋不已,脸上依旧是稳稳的把持住了,“殿下说的是,老公虽长居深宫却也曾听人说过,不管是在皇城各部寺监还是在城内的市井间都有人将这五位相公比附为前朝权奸武三思门下那五个声名狼藉之辈,并以‘五狗’称之。宰相做到这个份儿上,这五人实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李隆基本就爱听这话,又听高力士评说五人时拽文般的引起了前朝进士陈子昂的名句,且还引得再合适不过,当下便是一阵畅快的大笑。
笑过之后,李隆基语气轻松的开口问道:“不说这五狗了!父皇近来在宫中的饮食起居如何?”。
“老公曾在内宫中听前安国相王府中旧人说过,自大家重登大宝以来,饮食起居上似乎比之旧日都有不如,尤其是在孔侍郎等人回京以来朝堂之中风波不断,大家的饮食起居难免也受了影响”,说到这里,高力士沉吟着想了一会儿,“前几日老公还曾听太极宫中御前侍候的太监们炫耀学嘴,说大家近来下朝之后心情都算不得好,曾几次抱怨朝政厌烦琐屑。竟至于想静心提笔都不可得了”。
身为人子,李隆基自然知道父皇有书法及文字训诂学两方面的爱好,书法尤工草隶二体。长安城内景云铜钟铭文及曾外祖母杨氏顺陵的碑文俱是出自父皇之手,但这两样爱好却都是极花时间,又要有好心情才能赏玩出趣味的。
这些消息本已从别的渠道听说过,此时再经高力士证实,李隆基脸上虽然是一副忧思深深的表情,心底却早已微笑开来。
知子莫若父,同理,儿子对父亲的了解也少不了。二十年下来他早已摸清自己这位父皇的脾性其实是最好简淡而不耐琐屑的,甚至在多次阅读史书的过程中对照着前朝那些帝王,李隆基心底深处曾给父皇做过很是“大不敬”的品评——就出身于亲情淡薄的皇族来说,父皇实在算得是一位好父亲、好兄长。因为他不仅重情,而且脾性也很温和;但他也跟祖父及伯父一样,实在算不得一位好皇帝,至于原因嘛也同样在于太重情,太温和且性子过于简淡,简淡到甚至没有一个皇帝对权力应有的热衷。翻遍史书,何曾见过有一个帝王像父亲那样两度主动让出皇帝位的?虽然这种“主动”结合当时的局势来看实在有逼不得已的成分,但仅此一事也足以看出父皇对权力的态度了。
想到这里,李隆基对李唐皇室近数十年的权力传承充满了唏嘘之感,自打雄才大略的曾祖太宗皇帝之后,祖父便是性格柔弱,加之身子多病以至于权柄为祖母所控,更一度改唐为周。后虽社稷匡扶,无奈继任皇帝位的伯父中宗性子同样如此,最终权柄为当日的皇后韦庶人所把持,到了父亲这里依旧毫无改变,父亲如伯父祖父一样性格暗弱,这才使得天下权柄竟被姑姑把持,政事堂中七位相公就有五个出自她的门下。阅尽史书,自三皇五帝以来,身为公主而权势能到这个地步的,姑姑尚是第一人吧!
想到这里,李隆基脸上油然露出一抹苦涩而讥讽的笑容。
眼见李隆基陷入了沉思,以差事为借口出来的高力士在消息传递完后也就不便多留,躬身一礼后便静悄悄的出去了。
若是按照以往的惯例,李隆基必定是要将高力士亲送到门口的,但他此刻实在不怎么想动,因也就摆了摆手没有起身,任由思绪循着刚才的路子继续延伸下去。
是该到结束的时候了!这个念头蹦出来的时候,李隆基把玩着温玉镇纸的手猛然一紧,随后一个火辣辣的念头不受控制的跟着跳了出来:“以父皇如此简淡不恋权的性子,到最终耐受不得的时候会不会再来一次禅位?”。
………… ………… ………… …………
注:文中“老公”是太监的自称,“大家”是唐代内宫中对皇帝的专称,类似于宋朝的“官家”。
二百九十三章 信?还是不信?这是个问题
李隆基在东宫书房里想着疲乏不堪的父皇时。脑海里很自然的浮现出孔珪的身影。
一想到这个油盐不进的老臣,李隆基的感觉还真是复杂的很。当初他之所以如此热衷于给前朝废太子李重俊翻案,目的就在于将这批在前朝中受牵连而被流放贬谪出去的东宫旧臣援引回京。就不说别的,单是孔珪回京时他可就下足了功夫,以太子之尊郊迎十里,随后嘘寒问暖,亲扶车架,礼贤下士到了十足十的地步。本以为如此以来这批在朝中根基已失的臣子必定会投向自己,谁料到这想法竟然只是一厢情愿。
此举的确为他在士林赢得了一片赞誉,也算在太平公主长期占优的领域强势扳回了一城,但事实证明像孔珪这等人根本就不是一些简单的恩惠就能随意收买的,或者更准确的说对这种人而言,任何私人的恩惠都没什么太大的作用,他们心里自有其持身行事的标准。
眼见自己花费了偌大心思把这些人弄回京,却无法使其成为自己的羽翼,当日李隆基为此很是烦闷了一段时间。但随后事态的发展却使得他烦闷尽去,很多时候心中的快意简直到了无法言表的地步。
因为孔珪等人把目标盯上了太平。
乾天坤地,乾阳坤阴,乾男坤女,男阳女阴,这些阴阳的道理说起来玄奥无比。归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男有位,女有份,男人该干男人的事情,女人就该干女人的事情,否则便是颠倒乾坤,阴阳错位,至于阴阳错位的结果也就是简单的四个字:不祥于天。在这些儒者们看来上天是与人事相互交感的,天之不祥必定会引得地失其宁,直接反应就是朝政紊乱,进而伤及万民。至于例子,甚至都不必往武曌身上引,仅仅几年前的韦后作乱就是再明白不过的显证。
皇权乃国之重宝,登御极而治六合,这本是世间最为至刚至阳之事,韦庶人以一阴身觊觎此天地重器,引来的结果便是天地失和,朝政紊乱,短短两年的时间里大唐天子及太子先后崩薨,更引来一场血流内宫的宫变。此事实已成了孔珪等前朝东宫旧人心中最深的痛楚。
此番从贬谪地重回帝都,却见韦庶人虽败,镇国太平公主却又以一阴身操控权柄,眼瞅着大唐即将再次上演“母鸡司晨,不祥于天”的大祸事,孔珪等人身上以“气节”与“风骨”为根基的斗志在极短时间里就被推上了顶点。
由是,在太平公主多年经营积累下势力绝对占优的朝堂上出现了一支固定的反对力量,这支力量在朝堂上的势力虽然不是很强大,但其在天下读书人及民间的影响力却远超公主府及东宫两系。而且这支力量还非常坚定,至少李隆基就知道公主府大管家曾带着价值不下十万贯的金珠古玩前往孔珪私宅,结果却连大门都没进去。
与此同时,这还是一支韧劲极强的力量,孔珪前时虽从御史中丞的位子上被调离到礼部侍郎,但其在反太平公主的力度上却没有丝毫减弱,以至于以前经常上朝堂直接参与政事的太平公主已经很久都没在朝会上露过面了。
也正是由于孔珪等人的异军崛起吸引了太平的力量,李隆基这段时间里的日子才能如此轻松,相对的他也就有了更多的时间用来积蓄自己的实力,在此过程中他只需力保住孔珪等人不被再次赶出朝堂即可,而从父皇念旧情又行事寡绝的性格来看,太平一时三刻之间就想把孔珪等人撵走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别说她即便能做到这一步,也必将尽失士林之心,至少在这一块儿上便要将十多年的水磨工夫毁于一旦。不管怎么说都是有输无赢。
李隆基想到这里,灵机一动之下唤进人来嘱咐了几句。待这人走后,他的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丝浅笑,等孔珪“曲折”的知道太平今天又在谋图废黜太子的消息后,他将作何反应……这事情只是想想就很让人期待呀!
另一方面也正如高力士刚才所说,自打孔珪回朝跟太平针锋相对之后,几乎现在的每次朝会最终都会演变成一场辩经大会,一方引经据典力陈女子干政之于礼不合。恳请皇上削太平权柄并将之移居东都洛阳;而另一方太平的爪牙则拼死力争,直将父皇弄的连他这做儿子的看着都难受。而照当前的发展趋势看来,这种折磨人的朝会似乎在短时间里还没有结束的迹象。
做皇帝并非就能为所欲为的,曾祖贞观朝中,太宗皇帝便经常被魏征在大庭广众的朝会中顶的几欲恼羞成怒,而看父皇的性子,他对这种生活的厌烦与忍耐只怕也已快到尽头了吧。只是不知道介时他究竟是会将孔珪等人再次赶出朝堂,还是会在无比的倦累之后索性让出皇权……
这个想法让李隆基的心情激荡了许久后才慢慢平复下来,由高力士所说父皇心情烦躁而想到孔珪及近来的朝局,此刻任思绪继续漂浮下去时,他便自然而然的由孔珪又想到了那个远在饶乐草原的唐成。
一想到唐成,李隆基的心情就变的更复杂了,仔细回顾一下这几年两人交往的过程,他心里其实真的已经有些相信张亮不止一次说过的那番话了,“天将明君必予贤臣以佐之,此正可谓君臣际会者也!”,否则的话又该怎么解释自从唐成在扬州主动向其靠拢后的一系列事情。
他那个时候还仅仅只是一个安国相王府里的庶三子,可谓是要什么没什么,要论投靠对象的话唐成至少有不下十个比他更好的人选,可他为什么就选择了自己?若说他在那时就看出了帝王气象所在,这样的话连李隆基自己也不会相信的,但若不是如此,这又该怎么想?
这个唐成第一次出手就给了他一个庞大而稳定的财源,且不说以前,甚至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