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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办;一定要大办;咱要让爹的周年风风光光。”哥说。
“嘟……哇……”唢呐骤然响起;悲怆和喜悦同时游弋于秋日山野。一两株去年就忘了收割的庄禾瑟瑟立在晨风中。与大片等待收割的同类截然不同;它们的血肉早已干枯;他们作为遗忘者只好在孤寂的山巅战栗了一整个冬天。而今寄希望于镰刃的祭奠。
俺和哥在鸡叫前来到爹坟前。哥将昨晚就预备好的黄纸烧掉;上面有请专人画的符咒;据说是请求批准打扰亡魂的申请。俺爹虽不识字;但哥和俺四磕头后烧掉的黄纸化成个小旋风;哥说爹同意了。这就意味着今天爹和娘将在深不可测的地底过得手忙脚乱。俺哥说;爹;该请的都请了;你老安心在家待客吧。
唢呐就在这时响起。是雇的远近闻名的牛家班响器。“好响器!”俺哥听着如歌如泣的唢呐不由喝彩。俺哥提马灯前头照着;俺们要在天亮前回到家。路过沱河边时俺驻足聆听;俺说;哥;不对!
哥停下脚说;咋不对?说完他也支起了耳朵。有奇怪的声响从河里传来;“咕嘟;咕嘟……”像是小米糊糊在锅里熬着。俺哥放下马灯照着河面;只见晕黄灯光下的河水咕嘟咕嘟地冒着蘑菇似的水泡;俺大惊:河开了。
河水沸腾着;整个河面像一口等着下饺子的大锅。俺哥颤声问二不愣:咋了?二小;这是咋了?
俺当然说不上咋。俺说;哥;是不是爹生气发火哩。
这时又一轮唢呐呜咽起来。俺哥说;管 它咋;咱快回。
俺哥到家后先放了一串鞭。
嫂在院里正房檐下设了香案;供着爹的灵位。五谷香斗里香烛缭绕;案桌上供有头天杀好煮熟的猪头;猪冷眼斜睨着小院的喧嚣。陪伴猪头的是一对牵鹤捉桃的童男童女面人、与真羊大小仿佛的面羊、红果绿叶的面寿桃。香案两边各跪了一个唱哭先生;咿咿呀呀唱着。这是新兴的仪式;一般人家只在发引当日才舍得雇。
人陆续来了;这些平时嘻哈的村人今日多了份矜持;讲究人甚至穿了从箱底取出的过年才舍得穿一下的待客衣裳。刘黑头一进门就咋呼:“好响器;真好响器!”一干人都应和着;是啊;是啊;大愣二愣是真的孝子啊。
俺心有余悸地说:“不对;不对;肯定不对。”
刘黑头说:“咋不对?是你爹死的不对?还是你哥的事宴办得不对?”
俺说:“河不对;河开了。”
众人哈哈地笑俺。前任村长劝道:今儿不一般;二小可不能胡闹。俺搡开众人一口气跑到河沿;河水平静如镜。
俺奇怪地回来;众人愈发笑得开怀。哥也在人群中瞅着俺笑。
刘黑头说;是时候了?哥说;是时候了!然后鞭炮齐鸣;唢呐长嘶;唱哭先生们泪涕齐下;一问一答;唱着俺爹的丰功伟绩;进而劝导俺跟哥不忘祖恩。俺哥在人们的簇拥下拉着俺在爹灵位前跪下;磕三个头;尔后又大哭三声;站起来大笑三声。意味着虽是为死人做周年;却是喜事;叫做“白喜”。俺木头一样被众人摁倒拉起来;没哭也没笑。但村人似乎不大计较;都坐席吃开了。
俺正要找地方坐下吃。哥却拉着俺说;不该哩;咱得去坟上哭。
嘈杂中有人喊;孝子哭坟;孝子哭坟喽。俺哥拉俺到爹坟前。俺问:咱甚时候才能回家吃肉?哥一旁呆坐着说:等阳婆下山。俺一听就哭起来。
俺嫂真不简单。俺和哥在坟茔哭时;家里一河滩人和事她一人支应着。俺说;嫂真不简单。俺哥说;是不简单。
俺和哥到底没等日头落山就回家了。一切来得太突然。
天要塌一般低沉下来;黑云滚滚铺天盖地而来;刺骨阴风让跪在坟前的哥和俺一激灵;正骇然间“轰”一声炸雷震耳欲聋。俺一声厉叫抱脑壳坐到地上;俺战战兢兢瞅哥;哥哆嗦着爬到爹坟前。俺说;哥。哥说;二小。
俺俩屁滚尿流往家赶。村口的河瞬间暴涨;河水前所未有地怒吼、咆哮;山洪暴发了。“发大水了;发大水了……”
窑头村上空弥漫着恐怖气息。满村鸡飞狗跳;人仰马翻。俺跟哥进门的瞬间;大地一阵摇晃;窑头村痉挛一般扭动战栗。村人洪水似的从俺家涌出四散;又惶惶然不知去往哪里。
“地震了;地震了……”
洪水继续上涨;涌向村里;地势低凹的人家洪水已上了炕。俺跟哥随着人流涌向山顶。到达山顶;喘息未定;俺才发觉石蛋在俺怀里。啊;俺甚时抱了石蛋?
俺在山顶没睃见嫂;哥说;瘸女人怕是跑不动没上山。天完全黑了洪水才退去;俺和哥惊魂未定回到家;还好;俺家地势高;炕上没进水;被褥是干的。俺把石蛋放炕上;石蛋哇哇地嚎。
嫂呢?俺哥说:瘸女人死哪去了?俺哥屋里院外满村上下找个遍;没影。俺嫂不见了;俺嫂失踪了;俺嫂从窑头村消失了。
这是难挨的一夜;石蛋哭个没完;俺在躺柜里发现他一身新做的小衣裳。俺才想起;今儿个也是石蛋的生日啊。
俺哥恨恨地骂了一夜。天亮时从下庄传过话来;离下庄不远的下游水洼里;捞起个女人;死了。
9
河道里漂浮着许多猪羊驴马的尸体。那个泡得肿胀的女人不是俺嫂;有个不认识的老妇人扑在死尸上痛哭;俺从老妇人的哭诉中听到了赵秃子的名字。原来死去的女子是赵秃子的学生;不知甚时和赵秃子好上了;女子家当然要打要骂:赵秃子闺女和你一般大;你不要脸的咋选个有婆娘的老头子。女子三天两头跑;后来家里就捆住了。发大水地震时一慌乱;闺女一人跑出来;不知是失足落水还是不想活了;反正是死了。
哥一看不是俺嫂就松了口气。旋即又咒骂起来;瘸女人;死女人;再不要回来;回来俺撵出去。俺哥痛骂着嫂;俺哥说;二小;再和哥在山沟壑梁里找找;说不定那瘸女人跌哪儿了。俺不抱希望地陪哥找。俺明白;嫂真的再也回不来了。俺看到叠得整整齐齐的石蛋的新衣裳;俺就明白嫂走了。嫂并不是瞅了天灾的空子;是老天无意中配合了嫂。
嫂割断了肉绳;这个女人真不简单。
接下来的日子;哥几乎每天都到山沟里转一趟;这可能成为他后半生的习惯。他经常坐在门前石头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打量村口的小路。偶尔有村人路过跟他打招呼;他便憨厚地一笑:俺不等人。
有人说在沱河下游外县地盘上;那次洪水后竟捞起十余具尸体;有男有女;有些没人领就埋了。村里人说起来往往不由得抹泪;天柱家的;又能干又好看;真是可惜。
俺的羊们是幸运的;它们并没十分意识到凶险;天生愚钝使它们看起来异常冷静从容。在地震和山洪暴发的一刻;它们咩咩地叫两声就挤成一堆听天由命;心无旁骛地吃着干草。这跟人类何其相似啊!
俺在这个冬季的第一场雪来临之前;迈出了俺十年流浪乞讨生涯的第一步。天高云淡;山野上弥漫着冷清又干净的气息。
山歌不唱不开怀;
磨子不推不转来;
大磨推得团团转;
小磨推得溜溜圆。
山歌子来子山歌;
俺歌没有你歌多。
三下两下唱完了;
摸来摸去摸脑壳……
俺在嫂轻灵的歌声中出行。俺哥在俺出行前夜似乎意识到自己后半生的寂寥;他无限仁爱地将石蛋紧搂在怀里;他泪眼婆娑;心如止水。在河流拐弯处;再往前一寸就脱离窑头村的地方;俺驻足回头;最后看一眼寒风中瑟缩的山村;这个有爹的坟、有一盘暖和土炕的地方。
俺沿着河流走出几百里;它越来越瘦;最后悠地一闪身钻入地下。它的弥失使俺嗅到久违的心驰神往的味道。
春日热烈烂漫;俺张着鼻孔像已成尘埃的瞎狗梦游般沿曲径迤逦而行。在一个乡村野店里;俺看见一张窄窄的勾月般惨白的脸。她在一张油垢腥腻的桌子后盯住俺。她说:“你不能在这搭吃……因为要收钱。”俺不客气地在店里唯一的饭桌旁坐下。俺说:“谁说俺会给钱。”桌上有吃剩的一堆羊骨头;俺贪婪地据为己有。但是她很执著:“俺老板说;除村长谁也不能白吃。”说完就要过来揪俺。俺那时的样子大约已如现在般具有了一定震慑力;俺像头乡村难得一见的雄狮;一头斑斓鬃毛奓煞着;透过鬃毛缝隙能看到俺白的眼仁和白的牙齿。俺清楚地看到她一哆嗦;俺于心不忍。俺说:“俺只吃剩饭。”她却说:“这不是剩饭。”说完就从一块骨头缝隙里扯出一星肉。她说:“你看;这还有肉。”雄狮要愤怒了;但俺强忍着。俺看见她窄脸上有丝熟悉的惊慌。俺说:“嫂子……”她“呸”吐了俺一口说;俺还没婆家。俺盯着她的红脸说:“姐……俺好久没吃了。”“谁是你姐?俺才十六!”她铁石心肠;她一把抢下俺手里的骨头;毫不留情地将俺推出店外;她说:“再不走就放狗了。”俺只能躲在店外从窗棂洞里偷窥;俺想的一点不差;这个也长了窄脸却吝啬刻薄的女人要独吞骨头。她向空无一人的四周瞅一眼;然后极快地兜起衣襟将骨头抹下全包起来。她一手提着衣襟出门一手将门环上插根铁丝;四下望一眼鬼祟地朝屋后走去。看样子;她要找个避风的地方稳妥地吃。到了屋后她撒腿跑起来。俺一直跟着她。俺喘吁吁地随她来到一处破房子里;她将衣襟一展骨头哗啦啦倾在地上;一个比俺还脏的八九岁男孩儿连滚带爬地过来;说:肉!姐;是肉!男娃激动地吹起鼻涕泡;男娃说;姐;你真好;俺终于吃肉了。他姐说;快吃;别让人看见。男娃说;姐;一块儿吃。她说;姐不爱吃肉。
俺怀揣着一颗沉重的心逃一样离了乡村。俺狂奔着;就像那个雪夜一样。俺脚下的土地承载着数不清的相同步履;俺的脚印套着别人的脚印;过去某时某人的脚印通过亘古的大地传达给俺的脚;让俺感到远逝的生命和力量。虽然尘埃厚积蒙蔽了人的双眼;但放眼望去;茫茫全是脚印;大地没有一寸空白。历史在脚印的繁叠中反复着。多少年后;定会有人在茫茫然里发现一个冥顽不化的二不愣的轨迹。就如眼下俺清晰地看到一行直指远方的一颠一簸的脚印。
这是俺十年漫漫乞讨路上很寻常的一页;也是俺准备讲给你的唯一一页。原谅乞讨者的吝啬。因为正如刚才所述;不管这些不同时空的脚印多么繁杂;新的脚印很快将旧的脚印掩盖。
“瓜娃子;快上别处讨;大黑狗咬你。”
宋珠英心烧火燎一路呕吐地回家;她太想快两年未谋面的弟弟和瘫床上的爹了。公安将她送到山脚下;望着难于上青天的山道公安说;小宋;已到七大梁了。宋珠英跪泥土里磕头;宋珠英说:谢谢政府!你们让俺活着回了家。
告别政府腰腹渐显的她踏上熟悉的山道。这个山道就是她多少回梦里寻觅的路啊;就这个山道;她曾无数次背了弟上下穿行;就这个山道;曾记录着一个小姑娘对未来和山外世界的无限憧憬。宋珠英泪流满面;她想起每回下山去集市;弟弟也要去;但她要背很多东西;就说;弟乖;在鬼梁上等姐。鬼梁是七大梁最高的梁。每回回家;弟弟总在那里等她;像株不惧风雨的小树。弟老远望见她就张了双臂欢呼:姐;姐……
起风了;山里格外萧瑟。前面就是鬼梁了;宋珠英的心不由揪紧。她远远瞭见梁下聚着一群人。她气喘吁吁一颠一瘸跑过去。人们说:死了?死了!从那老高的梁上摔下来能不死翘翘?宋珠英脑壳“嗡”一声响;她问;谁?啥子人死了?人们说:有谁;就那个讨饭的瓜娃子呗。
宋珠英拨开人群进去一看;就昏厥过去。
秋风似一个人的呜咽。果然是弟死了。弟从鬼梁上摔下来死了。在她即将回家的这一天;在她踏进山川的那一刻;她的弟弟从鬼梁上摔下来死了。“那么高的梁;没得饭要;瓜娃子上去做么子?”
弟弟是她急慌慌回家想见的第一个人;宋珠英回家见到的第一个人是死去的弟弟。命运以最锋利的一面迎接俺嫂。嫂像是一块沉默的磨刀石;在沉默中消耗自己同时使刀子锋芒毕露。
嫂的爹瘫炕上喘着气哭:“死妮子;回来做啥?回来做么子?”
嫂哭天抹泪说:“这是俺家;俺回家呀爹。俺回家看你和小小啊。”
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天牯牛风刮得紧;小小还讨回几个窝头。自你走了;亏了小小老子才没饿死。没得你;老子也活得好好;你回来做么子?还俺小小。”嫂的爹拉住嫂摇晃;“还俺小小。”
俺嫂说:“俺悔死了;俺不该去城里。”
她爹哭得死去活来;说:“小小每天要到鬼梁上瞭会儿;他瞭么子嘛。神措措瞭么子嘛。”
嫂的爹在嫂的弟死去的第二天晌午咽气了。宋珠英还没进家死了弟;进家第二天又死了爹。她想再弄死自己;但她怀孕了。
“哪儿冒出的瓜娃子;快走;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