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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去的记忆片段地涌上,一阵又一阵的讥笑声在耳边播放,模煳的影像掠过。他完全不愿想起以前的事,但众人围绕、取笑他的影像却固定在脑海裡的一角,挥之不去。还有……还有那仰望天空的视角、坠下的记忆……
他忘不掉,忘不掉!
原来事隔了这麽多年,他一个也没忘……全记得一清二楚。
以为自己早已忘怀那时的痛苦,没想到原来他只是用一层又一层的锁关住那些记忆,将记忆埋在最底层。以为视而不见就能遗忘,那些记忆会自动消失。
但现在,一叠稿子竟能轻易地唤醒那些深埋心底的记忆……
这作者到底是谁?是以前的高中同学还是老师?或者是……?
他翻到稿子的最前页,上头写着作者的名字:「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是谁?他是谁?
「喂,君仔。」
「什麽事?XX」
XX?
「你啊……跟你说过多少次了,我有名有姓,我叫做川端康成,我不叫保正。」
保正。
过去的记忆瞬间涌上,他嫌恶地将稿件丢在一旁,不愿再看见它。
竟然是他……而且他竟然还将自己的故事写成小说,还出版上市……
这人到底在想什麽?
榻榻米上双双交叠的身影突然窜入脑海,那人如蛇般纤柔的身影、沉稳却有些阴柔的声音一再地打乱他的思绪。
够了,真的够了,从前的往事他不愿再想起,无论是什麽他都不要了,那些回忆他根本就不想要,他也不想再忆起那个人的身影。
为什麽那些记忆他越是不想要就越是忘不掉?
一股噁心感涌上喉头,下意识地反抗记忆的侵蚀,但回忆却不断地啃噬他的心灵,一口又一口地,企图将他拉回过去的阴影裡。
他抓起翻译到一半的稿件冲出家门,决定拒绝这次的差事。
他要拒绝所有会让他回想起过去的所有可能,全部都拒绝。他真的、真的不想再想起过去,不想再回到那时候了啊……
他和出版社一向合作得很好,准时交稿,也很少出错。原以为以平时和出版社合作的交情,编辑应该不会拒绝他的请求才是,但没想到……
「抱歉,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
「什、什麽?」为什麽不是你们能决定的,只是换个翻译罢了,为什麽?
「这……是作者指定要你翻译的,我们签了合同也没办法更改啊……」
「你应该也知道川端先生是去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吧?他的作品大家都抢着翻,可是川端先生知道你是我们出版社底下的翻译,就把稿子交给我们处理了,还警告我们不准换人呢!吴先生,你就继续翻下去吧!反正翻都翻了,就做到底吧。不然我们出版社这次稿费多给你一些,你就别再拒绝了。」
指定?
听见编辑的话,他心都凉了。
那人到底是何居心?竟然指定他翻译,而且还是特意挑选这部作品让他翻?
保正……你到底想做什麽?明明对他那时的情况一清二楚,为什麽还要指定他来翻译?
没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对劲,编辑又继续说了一长串,说到口都乾了却得不到他的回应,编辑乾脆威胁他道:「你啊,别不识好歹,人家大作家指定你翻译是肯定你的能力,你如果拒绝了,到时候人家从此拒绝和我们出版社往来怎麽办?到时候我们就把帐算在你的头上,让你吃不完兜着走,在出版界裡活不下去!」
人家都发狠了,他能怎麽办?只能带着稿子回家放着,就只是放着,他压根不想动它。
不想动它却又将它带回来,不想再看见它却又无法拒绝编辑的要求。他第一次恨自己如此懦弱。
不,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恨自己了。
原本抱头苦恼的他笑了笑。想起以前唸书时,他也是这样憎恨着自己的懦弱也憎恨着他人。
为什麽不反抗?为什麽那些人要这样对待自己?为什麽老师看着他的时候永远都带着鄙视的眼神?
每个在异乡孤身独处的夜晚,他总是这样的想着、问着,也恨着。
直到那人发现自己的痛苦,将他从悲恨的深渊中拉了出来,让他慢慢地找到了在异乡生存的方法,在众人的嘲笑声中他藉着那人告诉他的方法慢慢地站了起来,而后渐渐建立起信心,在异地中昂首阔步。
好不容易重新建立起自信,好不容易靠着那人他在跌倒之后站起,但在站稳的时候,那人又狠狠地将自己推入深渊,残忍地打击他的信心以及,自尊心。
在受伤过后,得到了良药治疗,却没想到那帖良药其实是帖毒药,不仅将几近痊癒的伤口腐蚀殆尽,反而将他伤得更深。
这样的一个人,要他怎麽能以平常心看待,还要以旁观者的心态翻译他的作品、自己的故事?
这他真的做不到啊……
呆坐在书桌前,他烦恼地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知该如何处理这份工作。
离交稿日剩不到两个礼拜,但稿子他只翻了开头便再也翻不下去。
编辑已经提醒过他不准拒绝,更不能把稿子交给其他人做,必须由他亲自翻译。
但他就是无法动笔去翻译那份稿子,试了无数次,一看见那些文字他便想起那些场景,从前的记忆历历在目让他无法负荷。
终于能体会到儿子当初学英文的痛苦……
这大概是这次工作让他感到较为宽慰的地方。
只是儿子和他不一样,他勇敢地面对英文,不懂英文他便学,被人取笑他便学得更努力,直到不被人取笑。而他却只会逃避……
想逃避又不能逃避,想缩回蜗牛壳却不能,他只能在原地打转。
突然回想起日前自己对自己的期望,他不是说要向前迈进的吗?不是说要走在儿子的前方看着他成长?怎麽现在又回到原点了?
想了那麽多,原来他一点都没变,还是只会想东想西,却什麽都不做。
儿子都能勇敢地面对了,他呢?他要懦弱到什麽时候?
翻过这份稿件以后,应该就不会再有下回了吧?试着翻翻看吧……或许、或许他还能利用那人的名气,利用这次的作品在出版界裡打出的名堂,或许这样以后接的稿件也能多些。
他是在利用那人名气,不是被那人利用,更不是被人伤害。
试着在心裡这样告诉自己,说服自己书中写的是别人的故事,与他无关,他只要安安稳稳地将稿子翻成中文就够了。
但无论他说服自己多少次,之后的每个上午,他都是在呕吐中翻译那人的作品,勉强自己完成每日所规划的进度。偶尔摸摸儿子的头、抱抱他,让自己有足够的力量继续工作。
即使想起工作和过去,他仍会感到痛苦、感到难过。但一看见儿子,看见他担心的神情,有他陪在身旁他便能继续努力。
终于他赶在截稿日前完成了工作,即使身心的痛苦已到了极限,但他仍撑着翻译完他的过去。
重新正视自己的过去,让他十分痛苦,却也让他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态度,在人生的道路真真正正地跨出第一步。
春末的早晨,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到出版社交稿,顺道问问下回的工作。
在走过屋旁的榕树时,他从树叶笼罩的树荫下仰望,阳光穿过树叶尖的缝隙,随风洒落在脸上,点点光芒,像是无限希望。
他澹澹地勾起微笑,带着近日来难得的好心情出门了。
望着晴朗的天空,他在心裡期望这会是个好的预兆,以为这代表着希望。抓紧手裡的纸袋,他以为自己终于可以从回忆的痛苦中解脱,却没想到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痛苦的开始。
越线
那时,他真的以为他和保正的孽缘已经结束了。一个在日本,一个在台湾,再怎麽样也不可能碰头的吧?
他那时是真的这麽认为的,也衷心盼望一切到此结束。即使经过这次稿件的摧残,他相信他只要有儿子相伴,不用多久时间他便能回到之前的样子,继续生活。他打从心底相信着,也期盼着。
但,那人似乎不愿给他任何喘息的空间。
「唉呀,之前还说不要这工作呢。你看,这不就完成了吗?先前还闹什麽性子呢?」收起纸袋,编辑调侃道,仍旧没注意到他惨白的脸色及为难的笑容。
「最近还有新的工作可以让我接下去做吗?」转了话题,不愿理会对方无礼的调侃。
既然他都已经完成工作了,为何不就此打住,还要拿先前的事来取笑他?他实在不愿想起这份稿子是怎麽完成的,只要想起那段过程就会让他回忆起从前的事,他已经尽量不去想了,但怎麽这人却一直要将他拉进以前的回忆裡呢?
「工作是吧?有。你问的时机正刚好,早上刚好有新工作进来,说非你不可。」
又是指定他?
瞥向编辑身后的纸袋,他的眼皮狂跳,有种非常非常不好的预感……
「吴先生你的运气真的是很好呢!让他看中了,不仅是稿子,就连口译他也指定要你来做。」在杂乱的文件堆中翻找着电报。奇怪,明明是早上才收到的,怎麽现在却找不到呢?
「谁……」颤抖地开口,打从心裡期望那预感是错误的。
「还有谁呢?就你刚完成的那稿子的作者,川端先生啊!今年六月底他会来到台湾来演讲,需要一个随身口译,所以……」终于在抽屉裡找到电报,编辑自顾自地说着工作内容,不停地讚扬川端康成的才华,也不停地表达他对吴若君的羡慕,完全不顾眼前与他对谈的人早已呆愣,听不进他所说的任何一句话。
口译?而且还是随身口译,从早到晚都要跟在他身旁,解决他的任何需求……?
呆坐在客厅,看着向编辑要来的契约影本,他不仅感到绝望也感到气愤。
出版社只看得见未来的利益,却不曾替为他们工作的他设想。
解决他的任何需求?出版社知道这句话包含的意义吗?简单的几个字,就能将他推入深渊啊……
而你,保正……你在工作内容裡列出这项是什麽意思?
指定他翻译自己的故事,现在又指定他做随身口译……
用文字伤害他还不够,竟然还要他随时跟在身旁,还要他照顾他?
保正,你的居心何在?你究竟要将我逼到什麽程度才甘心呢?
不自觉地捏紧手裡的纸张,他努力压下自喉咙窜上的噁心感,成功缓住连日来的不适,却无法压抑自心底涌上的悲伤,更无法阻止泪水攀越眼眶,缓缓地落下。
心裡的伤痛久久无法平复,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这些回忆他何时才能遗忘,更不知道他的笨儿子就站在家门口看着,也痛着。
如果不是因为星期六只上半天课,他大概会一直被父亲蒙在鼓裡,永远也不知道父亲日渐消瘦的原因。
先前他就已经发现父亲的情况不对劲了。虽然父亲什麽都不说,但从父亲的神情和他逐渐瘦弱的身躯,还有父亲越发无力也日渐减少的笑容,他知道父亲有心事。
但,父亲却什麽都不肯说。
好几次的询问,父亲不是逃避,就是紧紧抱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告诉他,只要陪他一会儿,他就会没事的。
只是无论父亲抱了他多少次,隔天父亲的神情依然忧鬱,父亲依旧不快乐。
从小到大,在他的记忆裡,父亲的脸上总带着温暖的笑容。偶尔会因为他犯错而生气,但只要他反省、改过后,父亲的气便会烟消云散,很快地就会回到平时的父亲。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他最多只是摇头苦笑,而后努力想办法解决问题。
记忆裡的父亲,不曾因为一件事变得如此鬱闷而憔悴,更不会因为一件事轻易落泪。但现在的父亲,不仅身体病弱、脸色苍白且憔悴,而且还带着泪。
望着屋内低头不语的父亲,耳边传来的不仅是风声及左右邻居的谈话声,还有父亲压抑的哽咽,以及……
「啪搭」、「啪搭」……
水滴落地。
即使让父亲的影子挡住了,但他没错看水泥地上颜色深浅不一的水痕。
父亲……哭了。
意识到这件事,原本在耳边窜动的声响他全都听不见了,只有水滴落的声响不停的在脑海裡迴盪,不断地刺着他的心。
一滴一滴、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刺着。
随着刺痛而来的,是汹涌窜上的鼻酸,是不住剧烈跳动却更显空洞的心跳,还有更深沉的心痛。
看着肩膀微微颤抖的父亲,他缓缓地走到他身旁,没看见一旁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