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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小时候跟着村裡其他孩子们一起玩所发生的事。
小孩子总是好胜又逞强,老爱夸口自己爬树可以爬多高。他那次随口说他可以爬上村裡最高的那个榕树,他家老榕树的顶端。一群小孩便要他示范爬树。
他只能胆颤心惊地攀爬而上,但中途一个踩空,他从两、三层楼高的树上摔了下来。虽然没爬上顶端,但已是野孩子裡的最高纪录。随便说些藉口便呼拢过去。
向朋友们炫耀自己的成绩,原本的大笑在一瞬间成了大哭。摔下来的痛楚让他哭了出来,直奔回家。
以为爸会帮他擦药、安慰他,却被爸骂了一顿,还吃了一盘竹笋炒肉丝。
虽然打了他一吨,但爸还是特地出了远门买伤药和贴布,要妈替他擦药。
自己的身体自己要照顾好,不要受伤了再来怨天尤人,更别哭着找别人帮忙。这是爸一直告诉他的话。
爸……看到他这样子大概会大发雷霆吧……他想。
回想起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他的泪又留了下来,但嘴角仍勾起浅浅一笑。
他缓缓伸向一旁的汤碗,在就要拿到时,汤碗被人收走。
「父亲现在没有力气,碗弄破了怎麽办?我喂父亲啦。」细心地将稀饭吹凉才送进父亲口中。
看见父亲如此温顺,他觉得很满足。但更让他开心的是,父亲终于想通了。
休息了几天,他的身体终于恢复了。
不过在这几天裡,儿子时常跑得不见人影,不知在忙些什麽。
这天,他正拿着香在心裡和爸说话,希望爸能原谅他,也希望父亲在另一个世界可以过得很好。正要跪下去三拜九叩时,儿子带了一堆东西跑进大厅,拖着他便往山上走。
这孩子是要带他去哪?
看着山上绿树茵茵的景色,还有眼前灰白色的石块,他才发现这是爸的墓。
清明节已经过了许久,但坟墓旁的杂草却整理得乾乾淨淨。一旁的儿子正摆放着素果,燃香准备祭拜。
接过他递来的线香,他才注意到儿子的手满是伤痕。
摸摸儿子的头,他走到石碑前继续先前在大厅裡和爸的对话。
望着默默祷念的父亲,父亲的眼神裡犹带着一些哀伤、一些怀念,但父亲的温柔已然回归。
父亲已经没事了。
放下心中的大石,看着山上的景色。
风吹,树摇,影动。
曾经在课本上看过一句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原本他以为那只是课本上的鬼话。但现在,他深刻地体会到那句话并不是鬼话。
那是种遗憾。
吴家
他只生了这麽一个儿子。
原本还想多生些孩子延展吴家血脉,但回想生产时妻子悽惨的哭喊声,还有产后妻子欲发残弱的身体。
罢了,反正光这麽个孩子也够他们烦的了。
更何况说要延展吴家血脉,似乎也轮不到他们,由大房去负责就够了,他这细姨所生的孩子没必要管这麽多,也不被允许参与家族裡的事。
「你这小房的凭什麽管家裡的事?给了你那些田地还不够是不是?还来这裡做什麽?」
「可是爸的身体……」
「爸有我们负责,吴家没你这种不要脸子孙,还不快给我滚出去?」不仅是大妈,就连大妈的孙子都朝他呸了口水、扔石子。
那些人以为他会和他们争财产,谁知道他怎会希罕那几块田地?他好手好脚的可以靠自己工作赚钱养家,何必依靠那些寸草不生的田地呢?
这种贪财势利的人,他也不想认他们做为亲人。
打从那天被大房的人污辱后,他便带着自己的母亲搬到另一个村庄住着。
只是,他没想到总是安静不多话的青梅竹马也跟着他一起搬了过来。而他更没想到总是怯怯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跟在他身旁的她,竟会主动向他提议结婚的要求。
让她跟着他,似乎也没有什麽不好。而且有她来照顾母亲,也是件好事。
微微一点头,简单的祭拜,在求婚的当晚他们成了夫妻。
肩头上担着一家的生计,没有读过书的他,只好担起砖头当建筑工人。
与其做农让日本番仔抽税,不如付出劳力赚的钱还要多些。
几个寒暑过去,妻子的肚子终于有了动静。
一天一天渐渐隆起,又在某个良辰吉时,在妻子的痛苦中瞬间凹陷。而在幼儿初啼的那一晚,父亲拖着病痛的身躯来访,无语地给了他一封书信,又无语地拖着病体离开。
「吴若君。」信中,父亲以强劲豪迈的毛笔字挥洒着这三个字。
瞬间,母亲泪如雨。
「君」,是母亲的名。
父亲厌恶由祖父母替他娶进的大房,在出走的时候与母亲相遇。温婉娴熟的母亲与泼辣凶狠的大房截然不同,秀气的微笑让父亲从大房怒吼的阴霾中脱逃。咬着牙将母亲带回吴家,得到的是众人的怒骂及污辱,但父亲仍执意娶母亲。
而后,便是现在这样的状况。大房趁着父亲年迈身体不适,将他赶出吴家。而他担心留母亲一人在吴家受大房欺辱,便带着母亲离开,却没有顾及母亲的意愿。
强将母亲带离父亲身边不知是对还是不对。
后来,母亲总看着那封信掉泪。为了不让母亲过于难过,他将儿子交给母亲照顾。
看见自己的孙子,想起他的名,反而让母亲的眼泪掉得更凶。照顾婴儿的祖母落泪,被抱在怀裡的婴儿见人落泪也跟着嚎啕大哭。
当他下工回家时,看见的便是这副场景,老的小的抱在一起哭泣。
「妈,拜託一下,别再哭了好吗?」将儿子抱在怀裡拍哄着,哭累的婴儿呜咽地渐渐睡去。
「你爸的病不知道好了没有?大姐根本没照顾过他,一定不知道要怎麽照顾。」
「妈……」望着再度垂泪的母亲,他只能叹气再叹气,却不知该如何安慰母亲,让母亲的心情平静下来。这种感情的事,他这大老粗是最不会处理的。
某日下工返家,却见自己的家门前站了许多人。带着睥睨的眼神,他发现那是大房那边的人。
「来这裡干什麽?」
「爸呢?」
「你们不是说由你们照顾,找来我这做什麽?」慢条斯里地喝口茶休息一下,他根本不想理会屋裡那些气势嚣张的人,但不理又不行,真是麻烦。
「不找你找谁?你看这封信!」不过是个细姨生的小孩,那是什麽态度?大房的大儿子怒不可抑地将信摔到他的脸上。
打开信件,克制自己别和他计较。一看见内容,他连忙在屋裡寻找母亲的身影,却仅在空盪的房裡发现一封留给他的信。
内容和父亲的信一样,说他们俩决定搬到其他地方独自居住,要他们这些子孙别再管他们,让他们平静地度过所剩无几的岁月。
本想立刻冲出家门找回母亲,但回想起多日来母亲氾滥的泪水,他停下了脚步。
或许,这对他们而言才是最好的结果。
「喂,你是不是知道爸他们在哪?」不知是谁推了他一把,他回望众人,他们眼神焦急忙乱却不像是担心父亲失踪的焦急。
「我不知道,我才刚回来而已,怎麽可能会知道。」
「骗肖仔,你一定是想独吞大稻埕那十几甲的土地对不对?」原本应被他称为大嫂的女人刻薄地骂着,听见她的指责,其他人也接着跟进。
「谁会像你们这些人一样,只会肖想爸的钱而已。」冷哼一声,讽刺地骂了回去。原本还顾及同是吴家人以及母亲的面子,但现在他已经不是吴家人了,而母亲也不在了,他大可用力地骂回去。对这种人根本不必留情面。
「你……!」
大儿子生气地冲过去揍了他一拳,但娇生惯养的大少爷怎比得上在工地工作的他更为孔武有力?单手抓住大儿子的手腕,反手一扳,「喀咖」声和哀号声同时响起。
「歹势,天色已经晚了,我要休息了,看你们是要自己滚还是我用棍子将你们扫出去?」随手将大儿子推回众人身旁,不理旁人的怒骂,他拿起放置在牆角的扫把,一步步走向他们。
「你、你给我记着!」
听见丧家之犬的台词从奔逃的众人嘴裡说出,让他心情十分的好。终于一吐多年来的怨气,那种心情真的只有一个「爽」字可以形容。
反覆看了母亲的信件数次,他不再担心母亲的安危。促使母亲丢下他离去的原因只会有一个,那便是父亲。既然父亲和母亲的信都说他们到别的地方居住了,那就没什麽好担心的。而且他知道,和父亲在一起,母亲会开心的。
而且后来他还一直收到父母亲的信件。看了那些信件,知道他们生活的近况,他便不再担心父亲和母亲。虽然有时仍会思念,但从信的一字一句中,他读到了母亲的喜悦。
令他比较困扰的反而是大房那的人。三天两头便来他家找麻烦,不但吵到妻子养病,还打扰到儿子的休息,让他十分火大。原先还会用言语威胁,让他们知难而退。之后他只要一看到大房的人来找他,便直接拿起扁担往他们身上打,赶人顺便讨回多年来受的气。
几次的无功而返,大房的人也放弃了。
安静的日子终于回到吴家,不过前提是儿子睡着的时候。
他从来没见过这麽顽皮的小孩。
只要一拿到东西,不是往嘴裡塞,就是拿来打人,再不然就是乱丢要别人捡。捡了又丢、捡了又丢,似乎耍着别人玩。看他一脸恼怒,儿子竟开心地大笑。
「你这猴死小孩,你是在整我是吧?」抱着儿子怒吼,他对儿子的行径已无法忍耐。
儿子在妻子身边安静得很,为何到他手上就会乱吵乱叫,活泼得跟隻山猴没两样?
怒瞪表情十分无辜的婴儿,而回应他的是迎面而来、做给儿子玩耍的小沙包。
「你……」
「唉,跟小孩子生什麽气啊?」眼明手快地在丈夫发怒前抱走儿子,轻拍着儿子的背,原本大笑的婴儿顿时安静下来。「就是因为你会生气,他才喜欢跟你玩啊。你如果不理他,他才不会这样闹。」
「他果然是在耍我。」
看着丈夫,她轻轻叹了口气。难怪儿子会喜欢欺负丈夫,和其他孩子玩在一块,儿子当然开心了。这麽容易就生气了,丈夫果然还只是个大孩子。
试着依照妻子所说的,别理会在他身旁哭闹的儿子。无论儿子如何拍打他、闹他,甚至哭闹,他仍不为所动。
发现原本会气得跳脚的父亲不理他,他慢慢地皱起眉头。
摇摇父亲的身体,不理。
使尽力气拍打,不理。
丢掷平时玩耍的小沙包,还是不理。
眉头的皱痕渐渐扩大,发现父亲仍旧不理他,他皱紧了小脸,和平时假哭不同,他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以为这次儿子又是利用假哭来吸引他的注意,他一边想着:「林北才没这麽笨,不会再被你骗第二次。」一边压抑转过身体去安慰儿子的冲动。
但过了不久,他才发现儿子这次不是假哭,而是真的哭泣,不停地哽咽、抽搐着。只好赶紧将儿子抱在怀裡,不停地哄着、摇着。低声地哄骗还不够,他还唱着歌来哄儿子开心。抱着儿子在屋裡绕了许多圈,儿子才渐渐停止哭泣,带着泪入睡。
这招行不通,他根本无法狠下心任儿子哭闹而不理他。
所以,之后他也只能任儿子捉弄。
偶尔见他绷着一张脸,儿子会安静下来,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但只要他表情一变,儿子便会缠着他不放。
而大部分的时间,他都被儿子玩弄于股掌之间,无法翻身。
儿子顽皮胡闹的行径在他学会爬跑滚翻后更为张狂,更令他苦恼。
晚上睡觉时,妻子会将儿子放在他们之间,以便照顾。原本这样的安排是很好的,但在某天晚上,他接住爬过他就要掉到床下的儿子时,这安排便再也行不通了。
将儿子放在床的最裡端,他照样会爬过妻子和他的身体,想爬出床的范围去探索新的世界。几次的拦截后,看着朝他嘟着嘴的儿子,他乾脆用棉被将儿子包起来,再用绳子綑绑他,繫在床柱上。
这样,无论儿子怎麽爬,他也爬不到哪去了。
妻子皱眉看着每晚如此束缚儿子的丈夫,十分不赞同这样的作法。但几天后,她发现儿子已逆来顺受习惯了这样的睡眠方式,而她也不必再担心儿子在她熟睡时出了意外,也不必再担心儿子因踢被子而着凉,她也默许了这样的方式。
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