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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忍拂了他意,丑奴松开了手,若廉的身子便往下倒,丑奴一把抱住了他。
“公……公子……”丑奴一惊,只见若廉眼里竟含了泪。
若廉为人厚道,但性格却相当坚强。跟他这么久,就算是被丢在雪夜里快要死了,也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此刻,他眼里闪着泪花,看上去相当柔弱。
“奴儿,我的腿废了。”话音一落,若廉就低下头,他不想让丑奴看见自己流泪。
“公子。”玲珑见状也走了出来。
若廉稳了一下心绪,说:“你们把车把式叫来,我有话跟你们说。”
几个人围了一圈坐下,若廉看了他们一眼,平静地说道:“再往前去,就出了红襄国了。我们……就此散了吧。”
他看了一眼车把式:“你是靖王派来的,是一定要送我出了边境的。”
车把式点了点头。
若廉示意玲珑拿过了随身带的包裹,打开来,见里面的银子还有不少。他拿了两封递到玲珑手中:“玲珑姐姐,你照顾我这许多年,若廉万分感激,这点银子我拿不出手,但总是个礼,你拿了这钱,找个好姐夫吧。”玲珑张了张口,却没说出话来,接了那银子。
若廉又拿了两封,递给丑奴:“奴儿,你跟我也算是有缘分,咱们俩的交情也有十几年了,如今也没什么好给你的,这点钱你拿了,买几亩薄田,平安度日吧。”
眼见他散尽了银钱,眼里竟浮起了一层绝望。
“公子,你呢?你怎么办?”丑奴被若廉眼中的绝望吓到了。
“我双腿已残,你们跟着我,还有什么出息呢……”
“正因为你这样了,你……你让我们都走了,你怎么怎么办呢?”
若廉的眼神迷茫了,他咬了咬薄唇:“我……我不要当你们的累赘……”
“公子!奴儿只想一辈子跟着公子,照顾公子,不管公子变成什么样,奴儿……绝不会弃你而去的!”
若廉看了一眼玲珑:“姐姐,他跟你不一样,你还有大好的青春年华,原不必为我这样的一个废人耽搁了,恕小弟不便远送了。”
车轮响起,丑奴心里有些不甘:“公子,你为什么对那个女人那么好呢?她……她不配……”
“她总跟了我这许多年,没能让她跟着过好日子,我已经……很难受了。此番她走了也好,我也盼着,她能找个好人家……”
“公子,你就是心眼太好,才会被人欺负……”
见若廉一下惨白了脸,丑奴也住了口。他知道若廉为付出真心,最后却落得终身残疾的下场也甚感痛楚,所以也住口不提了。
这一日,终至东圣地界,将若廉和丑奴放下,车把式驶车而去不提,若廉和丑奴却想赶快租个屋子,把画馆重新开起来,也好补贴生活。
第003章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若廉从小自南方生长,因家里难容他安身,被送往北地。离家多年,他心里仍恋慕草长莺飞,芳华满目的故土。
幽寂的莲池旁,若廉对着刚成的工笔画,竟痴痴地入了神。
丑奴远远地看着那如火娇花中坐着的神情淡定的白衣青年,微拧起眉毛。他想走近,却不忍打破这宁静安详之景。
忽然,若廉一阵气闷,一串咳嗽从口中吐了出来。丑奴急忙过去,在若廉背上轻轻拍抚。
“公子,该喝药了。”
望着捧到眼前的褐色汤汁,若廉皱起眉来,他别过脸去,竟没有接。
“公子,别任性了,喝吧。”丑奴柔声劝慰道。
“这些年苦药也不知道喝了多少,你可见有一点疗效么?”若廉声音因为长期的咳喘,已经微哑了。
知道他这几年过得苦,丑奴也十分心疼。且不说这越来越厉害的咳喘之症,江南雨水多,每逢阴雨,若廉浑身的每一个骨节都会叫嚣着疼痛,他常常会痛到虚脱。想到这些,丑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喝下药去,只是急得冒出汗来。
若廉回头见丑奴又一副呆痴模样,心里一软,伸手接过药来,皱了眉憋住一口气,将药灌了下去。抬手背抹了抹嘴巴,低声道:“可我若不喝,却如何对得起你这份苦心呢……”
若廉转身递过画作:“奴儿,你把这画拿去卖了吧……”
丑奴接过画来,只见细细的工笔,画的是河堤翠柳,乳燕试飞。那柳丝恍若和风而动,而透过画面,仿佛能听到乳燕娇啼。
“公子,你画得可真好!”
一丝清淡若无的微笑浮上若廉的唇角:“奴儿,我累了,你扶我回去吧。”
丑奴伸手到若廉腋下将他抱起,若廉虚软无力的双腿拖在地上。主仆二人缓慢地朝远处一所小屋走去。
回到家中,若廉已累得浑身是汗。这许多年,虽然腿已经重残,但他依然每天坚持走上几步,所以骨骼肌肉尚未萎缩变形。加之丑奴服侍周到,经常为他按摩身体,也为他减少了不少痛楚。
“公子,你躺下歇会儿吧。”见若廉又微喘起来,丑奴忙扶着他躺下,“我现在出去卖画,卖完了就回来。”
若廉闭了眼睛点了点头。
丑奴的脚步声远去了。
“咳……咳咳……”抑制不住的咳嗽冲出口来,若廉本已惨白的脸被透不过气来的难受感憋红了。
咳了好一阵,终于透过气来,若廉睁开眼,一滴清泪滚落入发迹。
这身子已经如此不济了么?他才二十四岁呀!二十四岁的小伙子,正是身强力壮、意气风发的年纪,他却连动都不能动,浑身是病,躺在床上等死呢……
得知自己双腿残废的那一刻,若廉就断了生念,但丑奴却一定要守在他身旁,令他舍不得弃他而去。丑奴脑子不灵光,这几年全靠若廉辛苦作画他拿到集上去卖才能维持生计,若是自己走了,他可怎么办呢?可是若廉渐渐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呈现出衰败之相,普通药石对自己并没有什么作用了,他只想着为丑奴找个可以托付之人,也就可以无牵无挂地离去。
拿了若廉的画,丑奴来到江边。红襄与东圣连年战乱,烽火不熄,边疆民生早已萧条不堪,哪里还有人有闲情买画呢?只是若不让他画,他必觉得自己是个拖累,因此丑奴虽不忍若廉操劳,却也不敢说破实情。
小心地将画放在船舱的一个木箱里,丑奴撑开了船……
天至晚间,丑奴拎了条大鱼回来:“公子,您的画卖了个好价钱,我给您抓了药,咱今天晚上还可以喝鱼汤!”
若廉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的,听丑奴这样说,心里也有点安慰。
不过一刻功夫,丑奴已经做出了香喷喷的熬鱼来,又拿鱼头炖了个汤,将从集上买来的青菜豆腐炒了一碟端上桌来。
丑奴搀扶若廉坐到桌前,服侍他净了手,边夹了一箸白嫩鱼肉到若廉碗里,边说:“今天晚上可以做个药浴,逼一逼关节里的寒气,舒服一下。”
“奴儿,你可别麻烦了,你也够辛苦的,吃完饭收拾好东西就赶紧睡吧。”
“我今天出门看云,似是又要落雨了,这潮湿之地,公子身体受过伤,还是多留意为好。况且,奴儿……并不觉得麻烦。”
知道丑奴人虽蠢笨却颇认死理,若廉也觉得身体发皱,若是能好好地泡个药浴也能让酸麻的关节舒服一下,也就点头应了。
知道若廉出门不便,丑奴便每日将集上的见闻讲给他听:“公子,今日可有大消息呢!”
明白丑奴是想哄自己开心,不至于让自己觉得太过寂寞绝望,若廉笑了一下,配合地问:“又是什么大消息?莫不是徐家三麻子的猪又下了三十二个猪崽?”
“公子呦,你当徐三麻子家的猪是神仙么?才刚下了三十二个崽子,岂能再下……”丑奴语气颇为不满,倒像责怪若廉没有见识。
若廉被他的认真逗得笑了:“你倒说说,是什么大消息?”
丑奴愣了一下,低头道:“红襄国已经攻进东圣了,这一次是靖王三世子和五世子挂帅,东圣王子带了救兵来,只怕接下来,就是一场大战。”
一口饭哽在咽喉,若廉皱起了眉。玄礼……他已经到东圣境内了么?
见若廉这样,丑奴问道:“公子,你怎么了?”
若廉摇了摇头:“没事……我只是担忧这边疆百姓又要横遭涂炭了……”
“公子偏生就是这样好心眼,自己还五痨七伤的,又担忧别人……”暗自想着,丑奴道:“这天下大事,本不是我等百姓可以左右的,且沉且浮,只有各安天命罢了。”
若廉虽不赞同丑奴的观点,但又想不出如何反驳,只是沉沉地叹口气,埋头吃饭。
吃罢晚饭,丑奴便拿进一个巨大的木桶来。丑奴与人交往虽有几分痴蠢,手却很巧。他用木头为若廉做了一个轮椅,若廉躺累了,有时便自己转了轮椅去近处散心。这大木桶也是丑奴为若廉泡药浴特别设计的。这木桶有上下两个阀门,可以接两根管子,一根入水,一根出水。泡着泡着水凉了,便可打开出水管放掉部分凉水,再打开热水管,将热水放进来。每次若廉要泡澡,丑奴便在屋外为他烧水,所以若廉总是觉得太过麻烦丑奴。
放好热水,将祛寒散淤的暖身草药泡进去,丑奴过来帮若廉除下衣服。若廉样貌平凡,一身肌肤却甚为柔腻,指尖擦过他身体,便如拂过琼脂凝乳般微酥微凉。
散开若廉的头发,将他抱到微烫的水中,若廉舒服地伸展开肢体,闭上了眼睛。丑奴有些窘迫地说:“公……公子,我出去给你烧水!”
若廉舒服地“嗯”了一声。
草药浮在水面,盖住了他白皙的肌肤,若廉像个婴儿一样微闭着眼睛,享受着这难得的舒适。红花艾草的淡苦幽香在空气中氤氲,因为怕压住输水的木管而留的一道门缝,不时吹进柔和的几丝风来,若廉深吸了一口,全身紧绷僵硬的肌肉都放松了。他放心地将头靠在木桶的沿上,竟昏昏地有些想睡。
半梦半醒中听到一声门响,若廉并未在意,以为是丑奴进来拿什么东西。可随后只听一声:“救……我……”
若廉还没反应过来,一个人已经一头载进了他的浴桶!
“啊!”若廉惊叫一声,清醒过来。他的腿使不上力,只好用胳膊去拉那人,不拉还好,这一拉,那个已经半昏迷的人被若廉一下拉到了水里。
“公子,怎么啦?”丑奴急忙冲进来,见若廉头发散乱,脸上还沾了几片草药渣滓,甚是狼狈。
“他……他不知道从哪里闯进来,竟……竟掉到我的浴桶里来了。”
丑奴也颇感诧异,怎么回事?这人瞎子么?怎么会掉到人家浴桶里去呢?
若廉已经将那个人的头弄到水面以上,让他靠着自己的肩膀,现在,那人全身软绵绵的,完全依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若廉本是心地纯净之人,见这人已经昏晕过去,也并不觉得窘,只想赶快将他救了。
丑奴刚要进来捞那个人,门外响起一阵脚步声。
若廉怀里那人强撑着张开眼睛:“救……救救我……”他反身似是想抓住若廉衣服,哪料想一把却实实在在地摸到个滑腻的胸膛,那人失了神的眼睛迷惑而空洞地张着,似是刚才一个惊吓,强撑的那口气也用尽了,他又软软地倒回若廉怀里。
“奴儿,你去外面看看。”若廉听脚步声越走越近,难道这人受人追杀?他支使丑奴出去看着,却未将那闯进他浴桶的人急着扔出去。
若廉本就行动不便,现在,这么个大活人压在自己身上,他更是动不得分毫了,只好就着这姿势让那人躺着。那人却舒展了身体,似是压着自己的身子睡得很舒服似的。
若廉本想将那人推起来,却忽然听到丑奴高声道:“三世子!”
若廉只觉得浑身一僵。
他怎么也没想到,再次见到玄礼竟是这样的一副场景。他呆呆地坐在浴桶里,而他憔悴地站在他的眼前。
“若……廉……”玄礼的声音有点颤。
若廉淡淡地点了点头。
“这些年……你过得好么?”玄礼慢慢地走近来。若廉一阵紧张,他将眼睛向旁边一转,玄礼沿着他的视线看到了一辆轮椅。
“你……你不能走路了?”那声音疼痛而振颤,若廉咬了唇,点了点头。
“是我……对不起你……”
若廉不再看他,闭了眼,虚弱地靠在桶壁上。玄礼颇有些讪讪,他不知道要跟若廉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