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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缓缓旋转,叠印,交融,一个透明的、灿烂的、活生生的世界。
大自然最好。
嗅觉开始工作,肤觉开始工作。清新的空气沁入身心。阳光的气息,树林的气息,草坪的气息,湖水的气息,竹的气息,野花的气息……万物的气息,透明的气息。
有色彩的气息。
好像有气息的色彩。
他是把大自然作为整体感觉的。
无意识的人都是整体感觉自然的。
他分开感觉一下。
这是天空。
夏天下午五点多钟的天空。
灰蓝色,又镀了一层耀眼的金色。太阳,在天空中是辉煌又有些微倦懒的,不逼人的热,既不是温和,更不是冷静。它洋洋洒洒,宽宏大量,融融包罗万象,对万物普照,对任何一物又不多关照,坦坦荡荡,无边无际,均匀的光明,均匀的热度,均匀的仁爱。
他的感觉。
还有,该感觉什么了?
竹子?——他正在竹阴(很稀疏的阴)下走;槐树?——他又在槐阴下走;草坪?——他一直踏着这生命的地毯;石桌?——他一直以它为圆心转圈;远处的山,远处的林,远处的湖?……
天空做了第一个单独感觉的对象,它们谁做第二个对象似乎都不适合了。
它们谁(谁,拟人用语?是。万物和人一样有生命)和天空都不能并列。
他的心理上通不过这种并列。
人的心理反映着宇宙的序列。
竹、树、山、湖,都不能与天空并列。谁能与天空并列?
只有它们的总和:大地。
对,大地。
他微微地笑了。这是顿悟到宇宙一点奥妙的怡悦的、会心的笑,像天空一样透明、辉煌的笑。
大地。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大地。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天干:
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支:
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合而干支。
他又微微笑了。
一甲子六十年。
黎明与黄昏(2)
六十而耳顺。
孔子呢?
逝者如斯夫。
好了,打一套太极拳,还是做一会儿气功呢?
打一套太极拳吧。
八十八式。
放松,沉静,自然而立,两脚分开,与肩同宽,两臂自然下垂,两手贴于大腿外侧。虚领顶劲,虚胸实腹,松腰松胯,沉肩坠肘,坐腕舒指,全身肌肉松弛地耷拉在骨骼上,气血顿觉通畅。眼睛平视前方,他面东而立,目光穿越假山怪石,望见远山。心澄目洁,似笑非笑,从容豁达,意思安闲。
天地合一了。人与天地合一了。通体透明了。宇宙透明了,他也透明了。
好,从容起势。轻松柔和,圆活自然,沉稳安详,刚柔相济,行云流水,绵绵不断。
揽雀尾,单鞭,提手,白鹤亮翅,左搂膝拗步,手挥琵琶,左右搂膝拗步,手挥琵琶,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斜揽雀尾,肘底看锤,左右倒卷肱,斜飞式,提手,白鹤亮翅,左搂膝拗步,海底针,闪通臂,转身搬拦锤,进步搬拦锤,上步揽雀尾,单鞭,云手,单鞭,高探马,右分脚,左分脚,转身左蹬脚,左右搂膝拗步,进步栽锤,翻身白蛇吐信,进步搬拦锤,右蹬脚,左披身伏虎,右披身伏虎,回身右蹬脚,双峰贯耳,左蹬脚,转身右蹬脚,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抱虎归山,斜揽雀尾,横单鞭,左右野马分鬃,进步揽雀尾,单鞭,左右穿梭,进步揽雀尾,单鞭,云手,单鞭,下势,左右金鸡独立,左右倒卷肱,斜飞式,提手,白鹤亮翅,左搂膝拗步,海底针,闪通臂,转身撇身锤,进步搬拦锤,上步揽雀尾,单鞭,云手,单鞭,高探马,左穿掌,转身十字蹬脚,搂膝打锤,上步揽雀尾,单鞭,下势,上步七星,退步跨虎,转身摆莲脚,弯弓射虎,进步搬拦锤,如封似闭,十字手,收势还原……
“长拳者,如长江大海,滔滔不绝也。十三势者,捧捋挤按,采挒肘靠,此八卦也。进步、退步、右顾、左盼、中定,此五行也。捧捋挤按,即坎离震兑,四正方也。采挒肘靠,即乾坤艮巽,四斜角也。进退顾盼定,即金木水火土也。”
妙哉,张三丰祖师的太极拳论。
八卦、五行此刻都归于太极了。
天地初分,天地混沌。
他便是宇宙,宇宙便是他。
他气血的周身流畅,即宇宙日月星辰的周天循环。
静中一切在运动;
动中一切都静止了。
此一瞬间,顿悟到永恒。
顿悟是一种特殊的美感。
崇高而透明。
他微微笑了,结束了静立,开始在草坪上缓缓地、放松地散步。
太极、八卦、五行,再见吧。
他要坐下来写作。
此刻,他顾不上再去顿悟永恒,他要在工作中实现(也是耗去)每一瞬间的生命。
太阳在西天低落下去,到翠绿的竹丛后面去了。草坪上亮度降了下来,环境及气氛更显柔和了。他在石凳上坐下,发现自己是背西向东,光线在脊背后面。石桌上有些黯然。
他站起来,双手叉着腰看了看。石凳在石桌的西面。
这是原来的位置。
好办,可以改变一下。
他是这儿的惟一主人。
他弯腰搬起石凳。
不过是块方石头。
他把它放到了东面。
这是新的位置。
他背东朝西坐下了。
隔着窄长条的石桌,他探头看了看对面草地上石凳留下的方形印迹。
那儿从来未坐过人?
他忽然感到面前隐隐浮动着袅袅的气息。
人的气息?
心理作用!
2
又踏进了这块与世隔绝的宝地。
第二天的下午。
与第一次来的感觉不一样。没有惊喜,但有欣喜,还有一种回到家的亲切感。草坪更显嫩绿,更富有生命,更让人爱;竹丛更显青翠,更摇曳生姿,更让人怜;槐树及古庙残垣,更苍老沉静,像是欢迎主人回来的忠仆。
真清新,真舒畅,真恣意,真亲切,真爽快。他忽然生出一股热情:他想拥抱这儿的一切。
用他三十多岁还算年轻的男人的火热身躯。
书包扔在草坪上,衬衫、背心、裤子扔在草坪上,凉鞋也一只一只踢掉了。他只穿着小裤衩赤脚而立。他的脚掌立刻感到太阳晒过的草坪的暖热、柔软、熨帖。
他喊了两声,张着双臂在草坪上小孩一样高兴地跑起来,任凭清爽的空气扑入胸怀。他仰面躺下,让脊背和脖颈贴着柔软的草地。阳光晒着的和晒过的草地是烫热的,烘得皮肤热乎乎、痒乎乎,舒服得想睡去。树阴、竹阴下的草地则是清凉沁人肌肤,让人生出无限爱情。
他肆意翻着,滚着,各种姿势。太好了。能够这样不拘行迹,这样无拘无束。浑身解放出无尽的热情。
仰视着天空,他想起自己平常在社交中的种种礼仪、举止、修辞、风度、涵养、应酬、客套,不禁觉得好笑、可笑。
黎明与黄昏(3)
那样太做作了,这样多舒畅。
他唱起来。
风的旋律,云的旋律,水的旋律,各种各样的即兴旋律。
他终于放声喊起来。
我爱天空——他双臂展开向着天空。
我爱大地——他俯身拥抱大地。
我爱草——他把脸埋在青草中吻着。
我爱树——他伸手向树。
我爱你,远处的山。
我爱你,亲爱的湖。
——他伸手遥遥抚摸着远处的山、湖。
我爱生活。
我爱事业。
我爱生命。
我爱艺术。
我爱青春。
我爱美丽可爱的姑娘——他伸手向天空,停顿瞬间,又俯身拥抱大地,脸埋在了草中。
他冲动了。
他感动了。
他疲倦了。
他平静了。
他慢慢站起来,赤脚踏着热的草,凉的草,走着。拾起自己的衣服、书包,来到石桌前,准备穿好衣服,开始工作。
今天不需要打太极拳或做气功了。
他突然怔愣着两眼惊呆了。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石凳,又回到了它原来的位置上。
没错,昨天自己把它搬到石桌东面,现在它又回到了石桌西面。
他呆愣了好一会儿。
这么说,这块宝地已经有了主人。
自己不过是个后来的入侵者。
回到原来位置上的石凳,明明确确说明着先来者的意志,说明着他对这块草坪的“占有权”。
人不在,却能看见他留下的宣言。
石凳不仅搬回了石桌西面,而且还一丝不差地坐落在原来留下的印迹中。
这也分明表现着那位先来者的强硬态度。
他是这儿真正的主人。
他有权保持旧有的格局。
他警告入侵者正视并尊重他的权力。
一个人的态度、声明,不是通过语言文字,而是通过对物境格局的摆置表现和宣布出来。自己是第一次遇到。
有意思。
人回到了没有语言文字的原始思维阶段——大概还是原始思维的最初阶段,连意象的符号都还没有。
自己该怎么办呢?
公园是公共之园,没错。但谁先发现一个大洋新岛屿并插上旗帜,谁便取得主权,这个由来已久的海洋法则,在其他场合也隐蔽地不同程度起着作用。
发现便获得主权,专利权。
不管。
难道就让自己退出这块宝地?
许多法则,你承认它,它便存在,你不承认它,它便不存在。
再说,这不是大洋中的岛屿。
这是公共之园。
谁都有权来。
此时谁在,谁便是主人。
哼,他看了一下石桌石凳,扔下衣服、书包,弯腰又将石凳搬到石桌东面。
他一屁股很重地坐下,很堂皇、很气派地伸开腿,很堂皇、很气派地将右臂放在石桌上。
太阳低落到竹丛后面,空间明亮又柔和。远处的山湖树林一片懒洋洋的宁静,大概是晒了一天太阳,暖烘困乏了。
这个好地方,谁来算谁的。
此时他是主人。
咦,那位先来者为什么一定要把石凳搬到石桌西边呢?
只是为了警告后来的入侵者吗?
是为了警告。但原来为什么要把石凳定在西面呢?
很可能,那位先来者是每天早晨来的。坐在西面,是要面向早晨东方的光明。
好了,自己现在是坐东朝西;
对面,有个人曾在早晨坐西朝东。
自己每天下午来,对方可能每天早晨来。他们将每天发生时间交错的面对面对峙。
他就是东方。
对方就是西方。
有意思。
可那位“西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一个老大的富有魅力的悬念。
先说,是男人还是女人呢?
不知为什么——直感——他觉得对方似乎是个女人。
他不愿意对方是个男人。
怎么判断一下呢?
他穿上衣服在石桌上写作了一小时后,突然站起来,在石桌周围蹲下身,拨拉着草寻觅起来。
没有脚印。
他又在整个草坪上赤脚蹚着草,一遍遍察看着,又到竹丛中,槐树下,古庙遗址上到处搜寻着,希望能发现一点可以判断对方性别乃至其他人物特征的线索。
一个纸片也没找到。
好像没有来过人。
但是,他确确实实知道,这儿来过人。要不,石凳能挪回原位?
再说,草坪上就浮动着另一个人——那位“西方”——的透明气息。
他越来越明显地感到着这气息。
他越来越相信对方是个女性。粗莽的男性能这样洁净地不留一丝痕迹?
他突然注意到竹丛附近有一片小野花,像红的、紫的、蓝的星星一样,在绿草中多情地闪耀着。
黎明与黄昏(4)
他连忙过去,蹲下身用手拨拉着,细细察看着。
女性——特别是年轻的女性——是不会不被这小花打动的,是不会不伸手摘采的。
然而,没有任何被掐摘过的花茎。
草坪上也没有被委弃的花朵。
巨大的失望。
这位“西方”大概不是女性,起码不是年轻女性了。
他不相信。
他感觉那位“西方”是女的。
“她”的柔和气息就在草坪上浮动着。
他又在进入草坪的那条枝叶遮蔽的林间小路上弯腰寻觅起来。土质很硬,长着草,也没有脚印。
他突然诡谲地笑了。
他兴致勃勃地捡起几块石头,互